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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小時候某段不短的時間內,我一直深信自己有陰陽眼。
凌晨三點,我被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人生中最大的地震搖醒後,連忙打電話關心老家狀況。
「沒事,就是有些東西翻倒。」簡短的報平安後,媽媽突然問我有沒有看到那則新聞。
〈這次地震多可怕?海邊冒出一棟屋!有圖〉
點開媽媽傳來的新聞連結,上面的照片喚醒了這段有關陰陽眼的記憶。
那是一棟爬滿了藤壺、海草和壯闊珊瑚礁的磚造房屋,就算多了這些記憶中並不存在的海洋生物,我依然一眼就認出外婆家。


【一】

「頤凰,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一的某天放學,媽媽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從今以後,我們都不會回去外婆家了。」
那時,我已經大到足以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我沒有問顯得多餘的「為什麼」,只是克制不住情緒地嚎啕大哭。
我想念外婆熬煮的金桔果醬,想念晾衣服般從肚皮剖半攤開的虱目魚乾,想念外婆那雙皺巴巴又軟綿綿的手,也想念外婆家不同於城市那種可以析出鹽粒的溫暖海風,這一切都化成綿延不盡的懊悔和眼淚,只因來不及好好和外婆道一聲再見。

那晚,我噙著眼淚入睡,夜半醒來如廁的時候,我看見一道人影坐在昏暗的客廳,臉上映著電視的藍光,赫然是令我思念不已的外婆。
我撲上去抱住她,不像電視演的那樣,外婆的鬼魂既不寒冷也不透明,只是一如往常地笑著摸摸我的頭。
我本以為是我的思念招來了外婆,但直到天亮,外婆的鬼魂依然沒有消失。
她跟著我們一起吃飯、生活,沒有人跟她搭話,但我會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和她講講學校趣事。
獨獨沒有跟她說,我因為陰陽眼,成了班上的風雲人物。

這段與鬼魂共存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次我和外婆談天被媽媽發現。
「唉唷?我還以為你和外婆感情不好呢,竟然聊得這麼開心。」
我震懾不已,忍不住問媽媽:「妳也看得到外婆!?」
被傻眼的媽媽臭罵一頓之後,我才知道外婆還好好地活著,只是外婆家被海水淹沒,所以不能再回去了。
我問了很多個為什麼,媽媽和外婆只能東一句溫室效應、西一句海平面上升,講了一堆當時的我一知半解的複雜概念,讓我勉強接受這個事實。


【二】

再長大一點後,外婆真的過世了。
喪禮上,我和幾個表兄弟姊妹一起摺著不清楚功能的紙蓮花和金元寶,祝福外婆的靈魂能夠回到被海吞沒的家。
分財產的過程中,大人們頻頻提起那棟老厝,哀嘆那片地若是留到現在不知能有多值錢,我才輾轉知道土地被海水淹沒之後,就形同喪失所有權。
儘管如此,媽媽還是決定只拿走那棟老厝的房屋和土地所有權狀,作為她唯一繼承的遺產。她的哥哥姊姊樂見其成,爸爸則為此和她吵了好幾次架,甚至說出「我們照顧媽那麼久,妳怎麼偏偏笨到只拿那幾張廢紙!」這種難聽的話。
儘管如此,她也不為所動,只是抱著那幾張薄薄的紙,靜靜地流下眼淚。
而我一直等待著外婆的鬼魂來找我,她卻始終沒有出現。


【三】

正式步入社會第一年,我認識了現在的妻子,結婚生下女兒安栩後,外婆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鬼魂糾纏著我──名為「房地產」的鬼魂。
儘管時代不一樣了,但從小被灌輸的「結婚、買車、買房」觀念始終根深柢固;我時常渾身是汗地驚醒,夢中房東一腳將我們踢出現居的家,而父母所在的老家則被海水吞沒,於是我們突然就變得一無所有;已長大的女兒一句怨言都沒有,眼神卻道盡一切:明明你們的父母留下了那麼多,可是你們除了撫養的義務外什麼都沒留給我。

我實在不願意這樣的噩夢成為現實,於是積極地尋找買得起的房屋,然而這座壅塞卻生氣凋零的城市,竟連一個社會人微不足道的人生規劃都容納不下。
媽媽上次打電話來時,甚至已經不敢問我找房找得怎麼樣,這個在他們的年代理所當然的事,如今已成為我們這一代不能脫口的禁忌。

像在回應我心中深處的恐慌一般,這座小島在一個尋常的酣夢中,像要鬆動疲軟的日常般搖撼了起來。
許多大樓和古蹟倒的倒、塌的塌,而覆沒了三十三年之久的外婆家,則被從海平面下抬升起來。


【四】

天亮後,政府臨時頒布了前所未聞的地震假。
當整座小島的多數人都忙著收拾震後的殘破家園時,我在媽媽的殷切懇求下,載著她驅車前往海邊的外婆家。
本來擔心會有好事者來圍觀或拍照,但大概是災情太過慘烈,現場甚至連一個蹲點的記者都看不到。

磚造的圍牆依然屹立,磚頭間的縫隙成了水草和珊瑚礁的定根之所,考慮到滿地的魚蝦貝類可能刺破輪胎,只好在圍牆外將車停好,再徒步進去。
充滿烤肉和施放煙火記憶的庭院,如今像一座小池塘,覆著淺淺一層的海水。
叫不出名字的魚類側躺在地,有的還大口喘著氣,於是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將這些侵占房屋的海洋居民遣送回大海。
積水裡也躺著一些塑膠袋和人造垃圾,我和媽媽合力將它們集中到一處,打算下次再帶大垃圾袋來收拾。

「準備好了嗎?我要開了喔!」「嗯。」
外婆家正門口的鐵拉門早已鏽蝕,使得媽媽帶來的鑰匙像個笑話毫無用武之地。破壞鐵門的過程發出不小的噪音,我們像闖空門的小偷一樣不由得有些心虛,幸好除了看熱鬧的鳥類和海洋生物以外,就只剩我們了。
一打開門,外婆家就像破洞的水族箱一樣傾瀉出瀑布般的海水,一些魚蝦、垃圾和小擺設也順著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水流輕輕擦過小腿和腳踝。
濃烈的腐臭味隨著這股浪潮撲鼻而至,參雜著鐵鏽的酸味和魚市場的腥味,好像要將全世界的惡臭傾洩而出那般,令人忍不住將脖子往後縮回。
「啊,剛剛收的垃圾。」「啊。」
嘴上這麼說著,卻誰也沒趕去收拾,只是將雙眼定定地盯著好久不見的外婆家,眼眶莫名有些發熱。

走進屋內,石蓴和海葡萄像翠綠絨毯一樣鋪滿沙發和地板的表面,外婆家就像故事裡的龍宮一樣,堆置著珊瑚、貝殼和寶石般的玻璃碎片,不知誰的童年收藏的彈珠灑落滿地,折射著窗戶篩落的陽光,讓陰暗的室內盈滿七彩的幽光。
我們就像被海龜招待的浦島太郎,被眼前的畫面震懾得說不出半句話。

餐廳的方向傳來細微的聲響,我向媽媽使了眼色,便跨過滿地雜物的濕滑苔面過去查看。
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去,原來是石桌上有幾隻螯蝦在互相較勁,察覺到視線後立刻轉過頭來,高舉著小剪刀般的螯作勢威嚇。
我失笑著隨地拾起扇貝的貝殼,將牠們一隻隻夾起,丟回屬於牠們的海洋。


【五】

因為怕強烈的餘震發生,所以我們匆匆逛了一圈、拍個照就離開了。
歸途的車程中,我向媽媽提起熟悉法律的朋友告訴我,只要能夠證明房屋和土地所有權,是有機會重新取回浮覆地的所有權的。
「順利的話,之後就贈與給頤凰你們──但是,這樣的地段你們也不敢住喔?」
「也可以賣掉或是幹嘛啊。」

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和媽媽都心知肚明。
在海水再次淹沒這棟房屋之前,甚至之後都一樣。
我們不會改變它,因為它代表著我們的歸宿,就像海之於魚群,樹之於飛鳥。

送完媽媽再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女兒安栩一看到我,就指著我的頭一陣爆笑。
「爸爸好潮喔!」
我不明所以地照了鏡子,只見我的頭髮沾上了魚鱗和細碎的海藻,簡直狼狽得可以;我連忙將它們撥掉,指尖卻突然一陣刺痛。
我以為是被魚鱗刮傷了,連忙縮回手指,卻發現指尖有一股重量,原來是釣著一隻小小的螯蝦。
大概是剛才在外婆家裡的時候從天花板掉進我的頭髮,就這麼一路跟回家了。

「那是什麼!」 安栩好奇地湊過來看。
「阿祖家的螯蝦。」我將螯蝦甩到餐桌上,牠高舉著小小的螯,一刻也不鬆懈。
「為什麼阿祖家有螯蝦?」
安栩正值愛問為什麼的年紀,我已經可以預料到接下來是一連串無止境的問題。
「因為阿祖家到昨天為止都在海裡。」
「喔,所以阿祖是龍宮公主嗎?」
我愣了一下,笑著回答,「對啊,這是她的手下。」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去龍宮玩?」
「這個嘛,首先妳要幫助海龜……」

這樣啊。
外婆如今成為龍宮公主,要送給最乖的小女兒一整個寶箱的禮物,帶回陸地上好好生活。
如果是安栩的故事書,一定會這樣訴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