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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頭呢?水打哪去了?」 三兒挨著門進來,捧著大盆熱水顯得有些滑稽,偏生地上那桿長槍嫌她不夠滑稽,絆了她一腿跟。她好容易慌亂下穩住了身子,卻叫半盆熱水灑了一身,周身一陣火辣辣地疼著。 「手腳可真夠笨的,待什麼戲班,作你的蘇三去吧。」 「就是。反正啊,等時候一到,班主總是要趕你走的。」 師兄姐們哈哈大笑,適才唱蘇三的二師兄也笑彎了腰。唱崇公道的四師兄提嗓道:「蘇三,你辭別完了沒有?」 二師兄尖著嗓子道:「辭別完……」 「來來來,把這個行枷戴上!」 一句辭別還沒落完了,三兒連句帶盆地將洗腳熱水潑到,倆師兄閃避不及,登時給人潑了一身熱燙「班主!三兒犯瘋病拿水燙人啦!」 「師姐您腦子可真好使 ,也不知道是誰管的道具玩意兒,趕豬的狗都不帶您管的好!」 三兒眼裡發酸的厲害,瞪著避出幾尺外的師兄姐和聞聲奔進檯後的班主,撇著小嘴笑了「瞧我這記性,可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班主,您養的好徒兒。」 「半年時間還差個幾天呢,這便支持不住了?!也罷,今天就送你出門。把她給我扔出去。」班主沉聲喝道。 班主話音甫落,人影一閃,擋了在三兒身前「阮英,您今晚敢情是吃了火槍子兒阿。」 「楊師叔,你是什麼時候……」 楊鈺擺手讓師侄都安靜了,一身青袍顯得瀟灑,手裡還是那抽慣了的菸袋鍋子。三兒瞪狠了自家師父,冷著張臉不說話。 「師弟,這丫頭拿熱水燙人,不服管教……」 「我徒兒呢,自然是我管。按我這些好師侄幹的事兒,潑水輕了。但……」 楊鈺抬起握菸桿的手,對著三兒的腦袋就是一敲。只聽人一生悶吭,楊鈺續道:「打你對班主不敬。怎麼跟班主說話的?」 「您倒是惦記起您是我師父來著。窯子裡的姐姐伺候得不痛快了?可真難得見您露臉。」 三兒語帶譏刺,在場眾人聽得分明。楊鈺卻不著惱,笑道:「怎麼,才想起有我這師父?那你平時幹什麼去了?我可沒支使你打水刷碗,師兄姐讓你幹啥倒是奔著去了。你認我這師父為的伺候你師兄姐?」 三兒聞話一怔,抬起頭來,楊鈺哈哈一笑。 作人徒兒的本分是什麼呢?既拜師學藝,那自當是學藝了。她只顧念著在戲班裡沒幹活、沒價值,便要被趕出去,卻未曾想過自己入了戲園子,便是來學唱戲的。 楊鈺又拿著菸桿敲徒兒的腦袋,笑道:「唉,瞧你這性子烈的,還真難為你受了忒多氣居然沒把咱戲班子拆了。性子烈不打緊,腦子可不能再這般不靈光了,傻丫頭。」 「師弟,她這一番胡鬧你還護著她,這不是讓人說咱們戲班沒教養嗎?」 「我就指望著她鬧呢!再說了……阮英她不也給熱水燙著了?!倒是某個做師兄的,使喚我徒兒打洗腳水,真矜貴,我徒兒都沒給我打過洗腳水。」楊鈺邊說著邊脫了自己的袍子給三兒罩上。 「師弟!」 「行了,師兄,不說好了半年嗎?還差他個十天半月你急什麼呢?」 「不成,我今天非要個說法不可。」班主沉著臉色說道。 眼看這崁是過不去了,楊鈺抽了口菸嘆道:「成,要說法是吧?你不是剛收了師伯那小娃子作徒兒?阮英,跟我過來。」 三兒讓師父一把攬著出後檯,韓會長和他的孫子正同其他戲班班主們說事,見了楊鈺紛紛回頭,楊鈺搶在前頭道:「韓會長,聽說您問起了我家徒兒,我這做師侄的怎好不將娃娃帶給你瞧瞧呢?阮英,問好。」 「三兒見過韓會長。」 「三什麼兒,把自己名兒給忘了?還有,叫師伯祖。」 「…阮…阮英,見過師伯祖。」 班主自後檯出來已然遲了一步。 韓會長樂呵呵地見過了「楊鈺的徒兒」,笑道:「哎呀,師侄,那會我想將春楠交你教導,你死活不肯,說自己這輩子不收徒兒,這回怎麼就收了?想著自己老大不小,收個徒兒防老麼?」 楊鈺笑道:「我這不是怕耽誤了春楠嗎,有我這麼個師父,作徒兒的可是要吃苦的。是吧,阮英。」楊鈺笑道。 阮英涼涼地望了師父一眼,你怎麼就不怕耽誤我呢? 「師伯,作侄兒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 「何必見外,但說無妨。」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楊鈺笑著收起煙桿,朗聲道:「承蒙師伯看得起,將春楠交予我們師兄弟。您知道,我和我師兄自小較勁,到今天來沒個結果。眼下我收了個徒兒,想請師伯持個公道,給兩個孩子訂個八年之約。我師兄弟倆比試沒終了,那便比比教徒兒的本事如何?瞧瞧這八年後究竟是誰的徒兒更出色。」 楊鈺一語驚動四座,眾人登人都回過頭瞧這熱鬧來,班主在師弟身後黑了臉色。 「好!這便這麼定下了。」韓會長拍板定案「八年後的中秋,咱們便在這乘鳳樓一見高下,看是楊師侄教徒兒的手段高明,還是蕭師侄教導有方。」 兩個小孩兒生的一般高,身量也在左近之間。眉目清秀的男孩兒溫婉地打恭作揖「春楠見過小師姐。」 乖順得讓人覺得親近,同時卻又遙不可及。 「你這般護著她又能護到何時?她注定是成不了器的。」夜裡,阮英聽見班主這麼向師父說道。 她將一口氣攢在手裡, 一句不成器,總有一天將你噎得透不過氣。 「師父,我要贏,要成角。」阮英這麼對師父說道。 楊鈺吐出的煙圈莫名沉重,他收起了一貫的吊兒郎當「可算又讓我聽見像樣的東西了。」 「既然愛戲,那就得將它做到最好。」師父這麼說道。 自此,深夜的練堂裡只剩阮英;冬裡的夜常把人牙關凍出了嗑噠聲,旁人的哈喇子流在暖炕上,阮英的汗結在練堂裡。 過了些日子,韓春楠也入了戲班來。師兄姐瞻前顧後地疼著小師弟,好似他是個瓷娃,碰不得硌不得。阮英往後沒再同師兄姐一塊學戲,只是跟在楊鈺身側,練唱坐打。 「千斤白四兩唱,懂不懂啊?臉皮要有勁兒,把字給我咬清楚嘍!」 師父讓阮英咬著幾塊鵝卵石唱詞,差點兒沒把她牙硌碎了。 「師叔下手可真狠心,三兒不是筋骨不利索麼?剛才我見楊師叔把她腿吊得比她人還高呢?」 「那都多久前的事兒了。上回她在練堂裡一個虎跳前撲,蹦得叫一個驚人。」 師兄姐在遠處談論,一頓好罵忽地自班主屋內傳來「你這成什麼樣子!遲早丟光你韓家的臉。今天沒唱好不許吃飯。」 屋內傳出小師弟的一陣嗚噎,隨即又是班主的斥喝。 「呦,娃子,可算把你找著了。」 楊鈺不知從哪鑽出來領走了徒兒,塞了串糖葫蘆到阮英手裡。念著糖葫蘆酸甜滋味,阮英嚥了口口水,皺眉道:「糖啞嗓子,不吃。」 「騙小孩!我小時候吃糖葫蘆啞嗓子,完了給我爹揍一頓,嚎幾聲也就見好了。」 阮英無語了,涼涼地望了自家師父一眼,說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師父?哪個師父像你這副德性?」 「你這娃娃怎麼跟師父說話的?!師父我可告訴你了,有些事,你就非得趁著你不能幹的時候多幹點,要不就沒意思了……喂,阮英,你上哪兒去?」 「練功去,師父您慢走不送。」阮英走遠了說道,終歸是在楊鈺面前咬了那糖葫蘆一口「呸,果然啞嗓子。」 話雖如此,阮英知曉自己拜了個好師父。 都說「百日笛子千日簫,小小胡琴拉斷腰。」,要功夫的活沒十年下不來台。你說八年長麼?在技術活兒面前那都是微不足道的。而七年也這般匆匆過去了。 「噯!越思越想心頭恨,洪洞縣內就無好人!」 「啊?洪洞縣沒好人?不用說,連我也在其內啦!你可真沒良心!這麼熱的天,挺重的枷我拿著,我的棍兒你拄著,連我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咱就甭行好事!來來來,把這個枷快給我戴上!你真要把我氣死!這是怎麼說的!哼……」 「呀!一句話兒錯出唇,爹爹一旁怒氣生。走向前來我把好言奉敬。爹爹……」 「甭理我!我不是好人!」 戲台上蘇三和崇公道你來我去,戲台下看官笑得滿堂歡。這只是個搭起臨時的小檯,檯底下亦盡是懂不得戲的尋常百姓;百姓是懂不得戲,可懂得人情味兒。 落得檯來,阮英捧著茶水遞給了咳得正厲害的楊鈺,楊鈺伸手接過,卻不住啐口說道:「趕緊把臉抹乾淨了,別弄不好長麻子。」 「楊老板可真疼惜徒兒啊,大好的戲園子不唱,擱街邊拉檯還給徒兒幫唱啦?!」一個矮胖男人撩了幕簾走進說道。 「呦,柳兄,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不會是你家那蒙古大夫……阮英,去給你柳伯伯倒杯茶。」 阮英應聲去了,悄悄掩上布簾,眼中不免幾分悵然;縱是師父不提,她也瞧得出師父的身子沒從前硬朗。 「…跪下!」 當晚師徒倆還沒過戲般大門,便聽得院內一聲大喝。韓會長拿著班主平日揍人的板「啪」地打在韓春楠身上「讓你長臉!擺著好好一齣《百花庭》不唱,你小子還去嫖妓?!看我今天打不打死你!」 「哎呀,男人嘛!誰沒有那年輕氣盛提不住褲頭的時候。」楊鈺抽著菸,搖頭晃腦地到得韓會長身前,說道:「再說了,師伯,沒準人不是找姑娘睡覺,是找姑娘學風情趣了。那《貴妃醉酒》多講究功夫……」 「我就是去嫖妓怎麼了?!別扯什麼戲,爺不樂意!」韓春楠怒道,起身隨即便奔了出去,差點沒把韓會長氣抽過去。 楊鈺圓場沒打成平白噎了口氣,白眼一翻逕自進屋裡了。 「這下可怎麼辦?韓會長都氣成那樣了……」 「這也怪不得韓師弟,還不是因為那八年之約嗎?這幾年班主簡直是發起狠地鍛鍊他了。韓師弟要是輸了,那丟的可不只是班主的面子,還是韓家的面子啊!你想,要讓韓會長撂了面,別說戲班了,只怕這梨園就沒了蕭老板這號人物。」 「楊貴妃比窯姐兒?!別開玩笑了。韓師弟那功夫,輸給三兒那野丫頭?!」 「怎麼沒可能?!她是楊師叔教出來的徒弟,咱楊師叔可是在梨園排得上頭幾號的人物。更何況……楊師叔成天領她上外頭唱,荒郊野地也唱。那經驗不還比韓師弟這只唱大戲園子多多了?還有啊……我可聽說了,阮英那丫頭這些日子唱下來,都有戲園子趕著要她搭檯了。這是什麼?實力啊!」 阮英聽著,分明是仲夏的夜晚,她卻抖得厲害。她抱緊了自己的胳膊,唇中溢出了幾點閃著淚花的笑。她是得意,但還不夠。 「我不同意!」 極少動怒的楊鈺屋中竟傳出了拍桌聲。阮英一驚,捧著的熱茶灑出了少許,收回了上前推門的手,躲入陰影中。 「憑什麼?憑他姓韓?!師兄,您這臉皮可真是越老越結實!」 說罷,屋中的楊鈺又劇烈地咳了起來,班主的聲音冷冷說道:「惹著了韓師伯,誰都討不了好去。更何況我早和你說過,那丫頭不可能成器的。」 「不成器?她要是不成器你現在還站我屋裡嗎?!不就是因為她成器……」 「楊鈺,她是個姑娘!遲早要嫁人的。更何況…她要是生在韓家那樣的家庭也就罷了,一個打小被爹媽丟出門的丫頭,你讓她靠什麼成角?睡覺嗎?!」 「您這嘴可真香……」楊鈺的話音是挾著咳的冷笑「放屁!我這麼作師父的還沒進棺材呢!我給她靠!」 「你眼下這副模樣,又能讓她靠幾年呢?」 屋內靜下了,靜的院裡的蹙織聲都顯得過於嘈雜了。半晌,屋前推門聲起,屋內楊鈺的聲音又響了「蕭決義,有些勾當一輩子幹那麼一回就挺損陰德了。你可記著了,別讓我知道阮英和大煙扯上干係,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師父說得平淡,聽上去卻像他已經成了鬼。 「娃子,你今天是怎麼了?平日裡死活不讓我喝涼茶,這會起了佛心不打算熱死我了?」 阮英驟然回神,見楊鈺又拿起了煙袋鍋子,忙一把搶下了「您老才是嫌自己命長呢。」 往日裡總要千方百計拿回菸桿的的人一反常態地哈哈一笑,最後的煙圈也在空中消散了。一陣沉默,楊鈺道:「娃子,你喜歡唱戲嗎?」 要按阮英平日裡的性格,她必會回一句「耽誤姑娘嫁人還好意思問?」,可阮英如今只是點點頭「喜歡。」 楊鈺聞話笑道:「哎呀,真懷念,我收你那會你也是這麼說的。」 「你的眼神很好,跟你師兄姐不一樣,不鋒利也不陰冷,只有對一件事單純的喜歡,那是被稱作夢想的東西。你有夢,所以我收你。」良久,楊鈺說道。 「韓師弟呢?怎麼不收他。」 「你瞧他愛唱戲嗎?」 楊鈺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道:「阮英,唱戲的路挺苦,你還唱下去嗎?」 汽車駛在中秋的夜裡,車後座的人睜開了眼卻發現面上濕潤冰涼,趕忙將臉抹乾淨了「柳管家,老太太的茶妥當了嗎 ?」 「她喝什麼茶都一樣,甭管了罷。月圓中秋,少奶奶可忘了什麼?」 柳管家在一處停了車,巷裡一片漆黑,只有車的這點光。他拿出了一桿菸袋鍋子遞給阮英。 「死人的東西,老夫人要說穢氣的。」話雖如此,阮英仍接過了那煙桿。 冰冷冷地,和它的主子一樣。阮英拿著煙桿,覺得上頭的溫度冷到了心裡去。 她喊師父喊得嗓子都啞了,他卻狠了心的一次也沒應她。蕭老板說師弟自小便有心口疼的毛病,抽大煙緩了疼卻壞了根本,又抽了十幾年旱菸,許是夜裡一口氣沒換上來,讓無常勾走了魂。 和她訂了親的段大夫——一個被師父稱作蒙古大夫的小夥子,要替楊鈺驗屍,她拒絕了。她那一生瀟灑的師父啊,肯定也希望自己走得灑脫吧。 「少奶奶,他和你說過《桃花源記》吧?」 阮英應了聲,那是師父最喜愛的文章。師父說,那是個夢,極美極理想的夢;人的一生總有那麼幾分不屈服的倔強,哪怕自己的夢想與一整個世代為敵,也要將它寫下來,控訴這個世界的吝嗇——連個夢都不讓實現。 阮英撫著那桿煙桿,濕熱的淚打在冰冷的金屬上,企圖溫暖什麼。 ——娃子,你喜歡唱戲嗎? 打小跟著您的夢想,能說不喜歡嗎? 「少奶奶,八年之約,還唱嗎?」 漆黑的暗巷中,月色的銀白落了下來,敲在響鑼上,正是好戲將開的節奏。 八年之約,中秋月正圓。 ——阮英,唱戲的路挺苦,你還唱下去嗎? 「自然唱得。」 哪怕註定要敗在韓春楠手下,哪怕出身不允許成角,哪怕這個世代威逼女人嫁人生子…… 「就是蘇三給整個世界喝了倒彩,我偏要唱他個爽快。」 柳管家哈哈大笑「楊兄弟要是知道他徒兒又要大鬧乘鳳樓,可得歡喜死了。」 「少奶奶,下車吧!這是乘鳳樓後邊,逕自去了罷。」 唱戲的女戲子進了戲園子去,但聞銅鑼響聲劃夜響起,柳管家也在手中書本完成了最後一筆——夢迴玉堂春已晚,戲起乘鳳秋再開。 他署名:夢都·柳人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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