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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定情信物

「這是什麼?」唐錚問,抬手看著自己無名指上那圈以酢漿草編織而成的戒指。
戒指的製作者顯然剛從猿猴修成人身,不過是將花莖繞纏的簡單手工也能做得無比凌亂。不只比自己的手指大上整整一圈,製作過程中還幾度扯斷了莖,那朵作為裝飾的紫色小花也給捏得出汁,成品顯得歪歪扭扭的。
「定情信物啊!」唐布衣倒是頗為滿意自己親手套在師弟指上的那堆草渣,嘴裡叼著一截吃到一半的酢漿草,晃呀晃的,唐錚看著都要給晃暈了。
「給誰的?」唐錚瞇起眼睛,夕陽正好在此時落在師兄正後方,燦爛的金光勾勒出那人刺眼的剪影。
「戒指套在師弟你手上,當然是給你的。」唐布衣吐掉那截酸溜溜的草,咧開正值缺牙期的嘴。
過於明亮的笑顏使唐錚皺起眉頭:「誰說要跟你定情了?」
「哎?可是師弟你也喜歡我吧?那我們這就是兩情相悅了不是麼?」唐布衣伸手阻止了唐錚取下戒指的動作,趁勢握著他給草汁沾染的手。
「我只說不討厭你。」唐錚抽開手。一定是夕陽太過刺眼,他的臉有些發熱,但願這不會被師兄看出來。
「那就是喜歡啦!」唐布衣狡黠地盯著師弟的臉,又笑了,「我發誓,我這輩子非師弟不娶。」

還非師弟不娶咧,唐錚倒想知道哪個師兄是可以娶師弟的。明明與自己同年,他搞不懂為什麼自己喚作師兄的人可以這麼不成熟──又或者其實是自己太過成熟也說不定,畢竟這年紀的孩子能如他這般輾轉於一個個大人權術之中的可不多見。
看著師兄那無憂無慮的蠢臉,他不禁有些嫉妒:「小師姑也不娶?」
少年的心思宛若琉璃透明,唐布衣臉上一陣糾結,卻又正經了神色,下定決心道:「小師姑也不娶,我只要師弟你。」
「既然你不娶小師姑,那我娶。」唐錚壞心眼地說道。
沒想到師弟還有這招,根本作弊!這下唐布衣瞠目結舌,半晌,才又道:「那你娶了小師姑,我再娶你,這樣你們兩個都是我的人了。」
「哪能這樣。」唐錚不再與他拌嘴,站起身,重新背起那個壓在他瘦小肩膀上顯得格外巨大的籮筐,舉步走回唐門。
「就是這樣。」唐布衣也拎起自己今日採集的藥草──絕大多數是師弟怕他偷懶過頭捱揍而替他放進筐內的──小跑著跟上唐錚腳步,「所以啦,定情之物得是一對的,師弟要給我什麼嗎?」
「什麼都不給,就說誰要跟你定情了。」唐錚道,低著頭快步踏上歸途。

然而他還是留著那只花戒指。
那天回到唐門後,植物編成的戒指已因失水而軟透了,他盯著那早該揉一揉扔去路邊的戒指看了許久,趁著四下無人時夾入了自己那本唐門暗器總綱。
再後來,許久後的某日他偶然翻閱時,早已碎成渣的花乾就這麼撒了出來,跟塵泥和成一塊。
而那時的唐布衣長了些身高,功夫也使得有模有樣,一身輕功飛得瀟灑,已讓不少小娘子掛上了心頭。那日童言無忌的非師弟不娶就如同那只草戒,來得隨意、去得無痕,亦如他日後得到稱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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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些年,唐錚收到了另一份所謂定情信物。
那時他已掌管了煉丹房,門人受了傷無法自行處理者都會找他報到,包括給掌門家法杖揍成破爛的首席弟子。
時間是晚膳之後,唐門門人討論著今日正心堂傳來的鬼哭神號,各自熄了燈火,只有煉丹房仍點著一展燭光。
對於擅自逃家還替師門惹來一身罵名的師兄,他沒什麼話好說,只瞪著眼在那血肉模糊的屁股上拍藥。
「哎哎師弟,哎疼疼疼……師弟師弟,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可以替我翻一下我的袖袋麼?」唐布衣倒是忙得很,雖趴在榻上動彈不得,卻還能一邊唉唉叫一邊絮絮叨叨地對著沒有回應的師弟閒扯。
唐錚不理他,直到上完藥、淨了手,才終於煩不勝煩,依言自那堆給他褪下的骯髒衣物中翻出一枚香囊。
「對啦就是這個,我們這趟去了不少地方,聽聞昉族男女互贈此香囊作定情之物,就想到師弟你,給你帶了個回來。」唐布衣見師弟找到了物品,一臉得意地解釋。

唐錚以指尖捏起那被師兄攢在袖裡壓得扁塌的布包,素色布料粗糙,僅以粗繩打結束起,想來是批量粗製的便宜貨。
出於藥毒專家對異族香囊內容物的好奇,他嗅了嗅味道。唐布衣這趟離家可逍遙,香囊裡頭原本填充的草料香味早隨時間淡去,反倒是給飛俠一路上攢在懷裡,沾附了不少衣內氣味:「帶這給我做什麼?」
「定情信物啊,就怕師弟想我得緊。」師兄說得輕鬆,一如往常難以從他那大無畏的眉宇間看出這話有幾分戲謔。
「這麼深情怎不給那夏侯蘭?就不怕江湖第一美人想你得緊?」唐錚本來並沒有要這麼說的,但回過神時,這酸溜溜的詰問便自他口中溜出,好像他多在意師兄跟什麼人交往似的。
「哎我就說我跟夏侯娘子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係,掌門不信便罷了,怎麼師弟你也不信我?」唐布衣輕輕鬆鬆便卸開了這個問題,張開手掌,「所以師弟要給我什麼定情回禮?」
唐錚挑眉:「什麼時候說要跟你定情了?」
「哎不是早說好了麼?就說了我非師弟不娶嘛。」唐布衣理所當然地說著,還不忘補上一句,「反正師弟你也沒能娶到小師姑不是麼?」
「唐布衣你閉嘴!去死!」童年舊事冷不防被提起,唐錚蒼白的臉瞬間漲紅。
「哇師弟你臉好可怕!」唐布衣一見狀況不對,抓起衣物一溜煙就跑了。

隔日天亮,唐門掌刑使腰間佩起了個早已沒了香氣的寒酸香囊,唐布衣看到也不點破,只一個勁兒傻笑,不久又踏上下一場冒險去了。
沒了香氣的香囊不過是個布包,沒戴幾日便連唐布衣的味道也逸散了,但唐錚還是出於習慣攜帶著。在獨自顧爐的夜裡,偶爾也會百無聊賴地拿出把玩,暗忖他師兄這時又去了什麼地方、又如何用如此廉價的小手段哄哪個小娘子傾心。
只有不諳世事的小娘子才信他這套。唐錚想著,對著香囊輕輕地啄了一口。
傻了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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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負責看門的千燈樓殺手的注視下,唐錚將身上短劍與暗器毒物全數置於桌上,張開雙臂。對方顯然對他相當提防,又在他身上一陣粗魯的摸索,想當然什麼都沒找到。
「那麼我進去了,樓主在等著。」唐錚看得出那人沒有死心,卻也懶得多費唇舌,知道他此刻就算把自己扒光也搜不出任何不軌意圖,逕自伸手觸上議事廳門扉。
「不,等等,那個不能帶進去。」守門人攔下他,指向他腰間。
「這只是個香囊。」他皺眉。
「若是其他人配戴,那便只是個香囊,若是辣手相公,就不可能只是個香囊了。」守門人抬起下巴。
誰教他是以毒藥暗器聞名的蜀中唐門第二嫡傳弟子。他不願惹事,依言解下香囊,打算與暗器一同放置,那人卻又制止了他的動作。
「還以為我們不知道辣手相公擅長毒香?別把這鬼東西放這,直接燒了罷。」
「有必要嗎?」
「難道這是什麼燒不得的重要東西?」殺手意有所指。
「倒也不是。」他搖搖頭,揚手就將香囊拋入一旁燈火之中。
燈油沁入布囊,火焰迅速爬上,沒兩下便將那簡陋的小布包吞吃得一乾二淨。
唐錚自那面目全非的殘渣中移開視線,作為這本就不該擁有的誓言最後存在證明,火光殘影映在他冷然的雙眼之中,在往後的數日數年間依舊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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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呢?怎沒看你戴著?」唐布衣這趟是給掌門捏著耳朵提回來的,想當然爾又進了煉丹房。
「那破爛東西早扔了。」唐錚撒謊。
「哎?定情信物怎麼能隨便扔?」
「你管那垃圾一樣的東西作定情信物?怕是連十歲小娘子都不會著你的道。」唐錚背過身收拾起藥材。
掌刑使已經太過習慣替三天兩頭帶傷回來的飛俠療傷,藥量估得剛好,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但只要故作忙碌,他那敏銳異常的師兄便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他知道,並不是那香囊不值得,而是他留不住,就像他終究無法留住那瀟灑無根的浪子。

唐布衣沒再多說,下一次遠門卻又帶了新的信物。
他這趟是自己乖乖回來的,手腳健全便多了動手動腳的餘裕,趁唐錚不察時抽走他髻上那只用慣了的竹簪子,又插上了自己買回的玉簪,在師弟慍怒的眼神下滿意地打量自己的傑作。
「嗯,師弟果然適合玉簪子,這顏色我挑得可好,跟你的頭冠耳環正好湊成一副。」
「這又是在打什麼主意?」唐錚伸手觸碰那新簪子,本來給師兄偷偷摸摸攢在懷裡的玉還殘著溫潤的暖意,也熱了他冰涼的指尖。
「還能是什麼?定情信物啊。」飛俠洋洋得意,「師弟嫌香囊破爛不經放,玉簪子總能長長久久了罷?」
「誰要跟你長長久久來著?」
「來不及了,這回我也收了你的定情信物,現在我們可是一對的了。」唐布衣嘻嘻笑著搖晃手上那支奪來的竹簪,嘟起嘴對那簪子親了一口。
「你……我有說要給你麼?還我!」唐錚伸手抓去,給飛俠靈敏地閃開了。
「不還,這是我的了。」唐布衣將那簪子收入袖中,躍上窗櫺,飛身逃出煉丹房。
唐錚追上,但辣手相公終究不如飛俠以輕功著稱,他在哈哈大笑的師兄身後追得耳根都紅了,沒能換回原本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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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搞丟的並不是信物。

無月的夜,唐門後山一片漆黑,稍有不慎便會失足墜落谷底。即便如此唐錚也沒有點燈,就這麼任自己被黑暗吞噬,彷彿呼應著見不得光的自身處境。
他以手指反覆確認那新造的墓碑上銘刻的文字。飛俠唐布衣長眠於此。字字清晰,毫無轉圜餘地。
有什麼被掏空了,某種他本來就不應當擁有的東西。
他面無表情,自髮上摘下那枚給夜晚凍得冰冷的玉簪子,用指尖細細撫過上方精雕細琢的刻紋,讓冷意漫上心頭。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夕陽會落下,光與那燦爛的笑容不會永遠停駐。他不過是被那轉瞬即逝的刺眼光亮矇了眼、亂了心,誤以為自己可以伸手抓取那無可觸及之物。
借來的總歸是要還,他沒能留住任何本來就不該屬於他的東西,無論是草編戒指、香囊,或是唐布衣本人。縱使他原本以為轉身離去的那個會是自己。
人沒了,留著信物又有何用?還你便是。
他執著玉簪往石碑重重摔下,隨著深山靜夜中一聲淒絕碎響將那細長的柱身敲得節節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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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天色透出魚肚白,這是個屬於遠行的日子。
唐錚壓下斗笠,遠遠地目送那兩批人離去,雖看不清容貌,卻可從那些人的身形與步伐識得每個人的身份。
唐門弟子依舊身著青色與粉色制服,領頭的是那個過去總為雜務分身乏術的外姓弟子。自那日起便不曾再見,如今見他步履紮實,對著門人指揮自若,儼然已是門派棟樑。
錦香宮的隊伍刻意與唐門間隔一段距離,相較於唐門的隨性零落,白衣女子們隊列整齊、形姿端正。他幾乎可以想像出幾個年輕弟子惴惴不安的神色,只因這趟武林大會後江湖便不再有錦香宮。
自此之後,這裡應該會清淨許多吧?他的身邊也是。擺脫了那個吵鬧的監視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不習慣。
但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江湖的滔天巨浪即將掀起,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他也有他的任務。
最後幾點人影沒人山林,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正如他注定什麼也留不住的一生。
三面間諜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該是上路的時候了。

冷不防地,一道銳利風壓橫空出世,直指他背心。
他反射性地凌空閃避,另外一把暗器馬上便又追了上來,絲毫不給他喘息空間。
興許是看著故人身影看得入迷而失了警覺,竟然給人給近了身還不自知。現在敵在暗我在明,情勢極度不利。
他心中暗叫不妙,一邊閃避攻勢凌厲的暗器,一邊試圖尋找攻擊者位置。突然,斜後方數尺之處的木叢中有細石異響,他馬上一手毒霧灑去。
什麼也沒發生,那木叢裡並沒有躲人。
他一發現上當馬上便要從重新鎖定對方位置,然而一轉過身,他就一頭撞進某人懷裡。

「你──!?」一看到那人模樣,唐錚鳳眼大睜,手上毒針已直接往要害處飛去。
那人眼明手快,長袖一拂便卸去了毒針,還順勢將自投羅網的唐門叛徒扣著雙手壓制地上。
唐錚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便看見那張他以為再也看不到的蠢臉。
那個有著唐布衣模樣的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維妙維肖,忠實展現出飛俠作為暗殺者時那副令人脊髓發涼的神色,連輕浮的聲音也模仿得一模一樣:「好久不見啊,二師弟。」
對方壓在他身上,熟練地阻斷了他所有反抗可能。被迫再度面對那張臉使得他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捨棄的情緒又一次湧上心頭。為此,他狠狠回瞪了佔著上風的襲擊者:「無恥,為了亂人心神連死人的臉都用得上麼,千面魔人。」
「若我說我不是千面魔人呢?」那人劍眉挑起,以唐布衣那慣於挾帶挑釁的語氣開口。
「那便是傻子了,唐布衣已死,扮成他是唬不著我的。」唐錚扯動手腕,無奈對方力氣比自己大得多。
「是麼?」那對迷人的桃花眼瞇了起來,「那你,為什麼哭了呢?」
唐錚睜大眼睛,這才意識到視線中唐布衣的容貌是模糊的,溫熱的液體沿著他冰冷的臉龐淌下,融蝕著他層層壓抑的心思。
對方用袖子拭去他的淚水,而飛俠那玩世不恭的蠢臉在他面前綻放溫暖的笑容:「是我,是你如假包換的大師兄哦。」
「如果你的目的是亂我心神,那你成功了,但其他的就省省吧,唐布衣不可能還活著。」唐錚為自己無法抑制的淚水感到羞恥,為什麼偏偏是唐布衣,為什麼自己還會被激起情緒?
「哎但我可還活著啊……該怎麼讓你相信呢?」那人將他的醜態看在眼裡,偏頭想了想,突然間便出手揭去他的斗笠,不知道取了什麼便往他腦袋上刺下。
「你!?」唐錚連忙掙開壓制起身,而那物體竟然就這麼沿著為了隱藏身份而放下的長髮滑了下來。並不是預期中用以滅口的利刃,而是一支格外眼熟的竹製髮簪。

──那是唐布衣從他手上搶去的,所謂定情信物。
「以這個作為證據應該相當足夠了吧?」他的師兄看著他詫異的模樣,一如既往地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不過我給你的呢?該不會你才是千面魔人吧?」
真的是唐布衣。活生生的,煩人的,他的師兄。
「……我扔了。」唐錚拾起那支落在地上的簪子,筆直的柱身給盈滿眼眶的溫熱液體扭曲。他掩著臉,試圖在師兄面前保留最後一絲冷酷,「那種東西……我留不住。」
本來已經計畫好一旦逮著二師弟便要不由分說把叛徒先揍一頓再說的,事到如今這叫人怎麼出得了手?
唐布衣苦笑著將那人腦袋攬上自己肩膀,以一身青衫接住獨自犯險者的淚水。
「真拿你沒辦法,看來我們該交換些丟不掉的定情信物才是。」他拍了拍懷中的人,探身索要了一個帶著鹹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