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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一起去吃飯。」〉


壹.


  追溯塵封的往昔,「銀幸」牽起了七旬的老房東藏匿的秘密。秘密?噢……這會是秘密嗎?其實,已然無力獨行的月蘭不覺得這能稱之為秘密。只是一個回神哪,親朋好友好像都達成了「莫再提」的共識,能讓她放心地去為孩子掃掃墓,撫一撫光滑的罈面。
  即便她清楚骨灰罈裡根本沒有東西。只是她拿了些孩子住處附近的土填進去的,也一樣。

  「凜失蹤了。」
  「失蹤……是怎麼了,從什麼時候開始?」

  年輕人的話就像打火石,敲起星火,點燃記憶。那些停滯的、不再流動的事物讓年近八十的孫月蘭又一次回到了過去,再如何活出快樂的自己,老嫗仍是有些慌張地關心起忽然失蹤的孩子。掌心撫著病床上繃緊肌肉的銀幸,一句一句地聽,一句一句地思索。
  銀幸嘆息,聲音因疲倦與傷口而低下,他用台語回應房東。

  「……一禮拜以內可能著會離開臺灣,我毋知伊現在佇佗位。」
  (一個禮拜以內就會離開台灣,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他很快就出院了。

  即便老人家千方百計地勸說,這個乾孫的目光也仍是堅定,讓他隨自己來到大房裡頭,再怎麼清理,氣候還是讓木質家具泛起一陣衰老的霉味。讓阿幸在客廳等著,拉開抽屜,一只做了防霉處理的盒子隨即映入眼簾。她皺著眉,堆疊的歲月已經讓孫老太、孫阿嬤之類的稱呼一一於她的表情間得到體現。
  怎麼可能……不可能的,都多少年過去了,為什麼同一件事情會用不同形式發生在她身邊?感嘆自己竟然沒有對銀幸的話產生任何不信任感,興許是直覺體會到這小夥子性格所致。租屋幾個年頭以來,還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養生的孩子。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就看見拎著大包小包,長得挺標緻的小男孩來到門前。

  說是叫「萩原凜」啊,她「最佳乾孫」阿幸欸朋友,看著阿幸的眼神那是特別的關照與注目,拿來的燕窩、雞精禮盒可不知多貴,查了燕窩養顏美容的作用以後不識趣地說了句「該不會是假燕窩?」以後,這個日本朋友也沒有生氣,就好奇的像是在回想什麼似地戳戳那台蘋果手機。沒過多久,萩原凜就秀出「高級燕窩禮盒」的相片、品牌、製作紀錄──黑色瀏海下那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禮貌的甜笑大大地寫著:「昂貴能否買著好貨不確定,但起碼絕對是真貨。」  


  銀幸確實是說過他交了個朋友,還是在凶殺案現場……聽說人是抓到了?也不知道他們認識時到底經過多少波折,把冰箱裡的蛋糕拿出來招待這孩子,凜才在一個與銀幸的眼神交換下說出:「我就是當時的法醫。」

  幸?
  凜,這東西要怎麼開?
  嗯,幸要喝燕窩美容嗎?我幫你開……
  你傻了,我要開給嬤喝。

  唉呀──她還記得自己在猶豫燕窩口感時阿幸率先替自己開燕窩的舉止,心理準備都還沒做好咧,就嚇得:「夭壽,我猶未講我欲啉!」(我還沒說我要喝)
  她這輩子七十四個年頭,還沒沾過這種東西半口,過得最滋潤的懷孕時期也不過就多吃點肉跟雞蛋而已,賺了點小錢以後,老伴兒有時還會拎幾個朋友一起幫忙顧小孩,帶自己上餐館一同吃上幾頓美餐。過沒多久,現場就得到了兩個為燕窩口味皺起表情的人。


  「阿幸,有啥想法嗎?阿嬤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但是,既然你知道這麼多,讓阿嬤問問你除此之外還知道啥吧。」

  拿出一疊文件,待在同一間客廳,她還記得唯一沒對燕窩的味道扁嘴的人正是銀幸。
  風景不在,頭上包著繃帶的男子還未翻看資料,就是用比方才還脆弱的神情望著孫月蘭,像個受傷的孩子。

  「……嬤嬤,抱歉。」銀幸喘了口氣,本來要伸向資料的手遲鈍了一陣,抬頭就從口中擠出了歉意,「我很抱歉查了妳的事,我不想影響妳現在的生活。」


  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萬事皆緣分,第一次見面的燕窩,第二次見面的奶油酥餅,第三次見面偷帶的一包炸蔬菜與鹽酥雞──她還記得那次凜從銀幸房子裡溜出來與自己撞見的瞬間。本來只是想趁晚上去夜市走走,萩原凜就一副被傷心事惹得做惡夢夢醒的樣子。
  大概是身高關係吧,她加上駝背「縮水」,整個人倒勼了起碼三公分有,這孩子就直接遮起了領口一臉靦腆羞紅:「跟阿嬤去買鹹酥雞好無?」偷偷地跟他逛了兩圈。一路上好奇地對著這個新生代「日本朋友」身家調查了一輪,她就開始喚他作「凜仔」了。

  最後,被睡昏的阿幸抓包,她才剛給芋粿裝盤。


  欲問伊合意這囡仔無?月蘭定是喜歡的,活得愈久人就愈容易孤單寂寞覺得冷,更何況人去樓空的家裡,她就更不願待著了。退休後,退休金還算夠她花呢,秉持著「朋友都在訝異她怎麼不養老。」她就偏要拎大包小包出去玩的旅遊心態,要說她不從流是不是放棄自己?答案見仁見智。  
  坐到緊張狀態的阿幸身邊,主動拿起一張文件,文件上斗大的照片與警署單位能見到數十年前在這場案件裡自殺的共犯警員,一個個用紅筆圈著,劃著,還留了一串挺是好看的註記:「證據不足。」

  那字跡的記憶,屬於已經在掉淚的男人與緊擁丈夫的妻子。


  曾經陷入事件四十二歲的孫月蘭,本名黃月蘭,婚後從了與她相差三歲的夫姓。
  難得用錢來自由戀愛的一對夫妻,老伴的名字也土得不像商人世家,共坐桌前,主動提起「覺得從夫姓挺新鮮的,你的名字冠我名字上當紀念」這般瘋話,她未來的丈夫頓時被氣勢壓到大笑。

  紀念嘛,也確實是紀念了。


  「袂要緊啦,來,說不定阿嬤經過的事能幫咱們找到凜仔,那時候阮兩個人跑遍了好多地方的警局,私下跑的,因為……咱家那幾個小鬼有南有北,事情一個接一個。阿幸,你有什麼頭緒否?」

  源頭是孫家的長子,據說招惹上了不好的人。接二連三地開始擴散,除了她家以外,也有人忽地意外去世。連連帶煞,凶兆不斷的情況下,那年的孫氏夫妻幾乎心碎。知道老伴私下去找過算命師算過,那年,仍頭髮烏黑的老阿嬤即便自誇過心理素質也幾度面臨暈厥。
  也是經歷過才知道,人大了,心還是嫩著,外層那老去的葉剝了以後,芯還不是人人搶著攫下來啃?

  「人口販賣,綁架,黑道……都有可能。」取出異物以後,腦袋上的傷口依然疼痛,急診室說是要記得換藥就好,書法家右手掌心上大大的傷口仍是讓見過他書寫的人為之難受。在思考中兜轉著用詞,見到「場景」的銀幸眉頭沒有舒展的時候:「我有凜家的鑰匙,應該能從那邊找到一點線索,要是他的車子沒開走……」


  事情就糟了。


  強忍情緒的樣子過於明顯──雖然她也沒法說自己沒有忍──自己的乾長孫這副瘸樣子,她不可能放他走。

  「還沒見過年輕人腦震盪還想跑的!你喔,別動,這樣亂來怎麼能揣到你的男朋友!」
  「阿嬤答應你不會報警,所以歇睏一下,至少別擺著這張臉去查事情。」阿嬤拉高音量,搭著銀幸的肩膀。想到房子裡炸成整片,燈泡還被打破的斷垣殘壁時依然掩不住驚魂未定的情緒,她是在他還有意識,掙扎著從睡眠艙爬到客廳時發現他的,轉個頭就看見用於擺設睡眠艙的空客房變成廢墟。
  
  不會報警?嬤怎麼知道他要說什麼?
  一時愣神,恍惚的銀幸對上了孫月蘭眼皮底下泛淚的眸。

  「阿嬤拿阮整個厝對你起誓,不會報警,報警了……就是我對不起我老伴了。」
  「……」

  歉疚與刺痛感湧起,銀幸很確定這是自己的感情。
  倚著沙發上蓬鬆的枕頭躺下,眼皮一闔,就又是「凜冬」掙扎的哭泣。記憶裡,他把「百足」的雙手使力那麼摁著,摁在他看似白嫩,實則能觸到些許喉結的脖子,對準了氣管,腿間即便出血,兩腿還是有力地夾緊了「百足」的身體。

  他知道星使臣青年臉上的淚水源自於窒息感的迫近,擅自開始運轉的雙眼讓他看見答案,嘴上卻無意識吐露了不信。凜,為什麼?

  ──幸,我愛你。

  「……」

  面對萩原凜給出的「回應」,闔上雙眼,盈眶的淚也落去一滴。


/  


貳.


  零星的殘片拼接成塊,唯獨缺了連結一切的證據。


  那年的老婦五十二,老伴五十七,都這大把年齡了,快快樂樂交女朋友結婚去的孩子卻出了事情,第一次事情一來啊,就是長子讓人家未婚懷孕這種晴天霹靂的事情,調查過原因是出於衝動,可宗華這做爹的也是商戶人家,就逞著帥說了一回:「你爭氣點,給你筆錢深造,要第二筆我就把你摁在地上打。」
  老婆,我帥嗎?記憶裡,意氣風發的丈夫嘻笑如此,沒想到他嘴能囂張成這樣的月蘭也只是兩手插腰,直接接過電話罵了一波:「別聽你爸廢話,一筆也沒,你要是養家失敗就整組帶回來狗血淋頭地求咱們給錢我才答應給!懂了沒?」


  有錢人的任性大概就是那樣了。講求教育兼壓制的雙管齊下,長子連老婆孫子孫女都帶回來的時候,她還真以為孩子要生意失利,回來跟他們要錢了。沒想到上來一句就是:「生意還好啦,想說孩子會走路這麼久了,回家來看看。」


  「月蘭,妳為什麼……為什麼能這麼冷靜?搞得只有我在奔波一樣!」
  「總要有一個人冷靜,宗華,要是你倒了……再怎麼樣我都會打醒你。」

  現在,泛黃的記憶成了她如今存在於此的依託。


  揉了揉痠痛的後頸,為了吃上幾口孩子從小就嚷嚷著喜歡吃的東西,不靈光的腦子裡依然有小孩見到零食時開心的笑容,那些事就這樣間接成了老伴去世以後的興趣。對嘛,誰不喜歡吃吃喝喝呢?
  確認穿著旗袍的青年在沙發上睡去以後,久未甦醒的記憶連同疼痛與隱疾一併襲來,人都沒了,她還能怎麼辦?登報、登網路、登上最新的社群平台……案件已經登上新聞,那不是他倆夫妻能阻止的事,阿幸能找到資料也是情有可原。

  「……我打不下去啊,宗華。」回到寢室,拉開暗格,裡頭成堆的文件與一套蒙灰的老西裝還彷彿能看見彼此認識時,摯愛嬉笑的身影,「都說裝睡的人叫不醒,為愛睏去的人……又何嘗有清醒的一天啊?」

  或許投胎見你,就是因為我願在這些年為你沉淪為人。
  生生世世如此,因愛而墜落,就毋再須要清醒。

  



  輾轉反側時,知道疲倦反而會讓自己難以入夢,銀幸也如期迎來了一片漆黑的沉睡。

  ──唯閉髹無用,是麼?

  上一個「夢境」裡,與自己形似,有些嘶啞的男音仍是在黑暗中響起。那聲音平淡,寂靜,難以聽出情緒,反覆在他腦海裡流淌的結果還是讓他聽出了幾絲紀錄裡的困惑與空虛。一股「為什麼」、「為什麼不行?」的情緒接踵而至,似是與他現在的心理狀態一同共鳴了,睡夢中,銀幸雙唇微啟。

  ──我還不願放著你隨宿命而去。

  這一覺醒來以後,他要拿上凜家裡的鑰匙,思考每一個可能性再按情形考慮是否要通知警方。凜本來就時常「出差」不知去向,就職的法醫辦公室應該能找到關於他的更多資料才對。如果能從文字資料上看到什麼,「凜可能有做其他工作」的假設就能得到證明。

  把最糟糕的情況列入考量,他的約炮習慣可能就與「這件事情」有關聯。他的事情要不要去廟裡拜拜?現在可沒有那種閒工夫。


  記憶泛起漣漪。


  「幸,《夢境漫遊》的帳號能不能共用?」
  「你提這個做什麼?我看看……『可以。在雙方腦波誤差值太大的場合則會啟動安全系統』,判斷依據為精神承受等級。」
  「我……」記憶裡的男音有些靦腆,貌似在為這話題編造理由,「……很常出差,在外也不能一直說戴貼片就戴,捨不得看小咪肚子餓。」兩人共同想起了還是幼體,為之奔波許久的小寵物「銀小咪」(迷菇咪)。

  「你說過那名字,跟你家以前養得小貓一樣?」對於寵物跟自己姓氏相同,被當成小孩養,甚至特別黏自己跟凜這件事,即便表情有些複雜,眼裡的情感也是清澈。
  「嗯,母親……她跟父親久久回來一次,那天,以為他們會同時回來,來的卻只有父親。」

  「父親因為母親心情很糟的樣子,才知道她是剛從寵物醫院帶一隻流浪貓回來。」


  ──你捨不得的貓咪,我已經顧著了,凜。


  再次睜開雙眼。
  於鏡中甦醒。

【系統】認證ID:Rin_Winter/偵測精神承受等級為 二。

  於深夢沉醉。
  酣暢淋漓的卻是無法言明的悲。

【系統】玩家_凜冬 已登入。歡迎您回來夢域,外來者。

  證物蒐集完畢,那「證物」卻不是一般人能看見。
  與房東一同來到凜的家中上下翻找至深夜,當事人確實沒有回來,手機也無半則訊息。
  他的手機呢?也不在家裡。

  這是場打賭,如果他用了當地資料登錄成功,就表示凜沒有在遊戲裡頭。

當前地圖:《格爾奧因共和國-地下水道》

  
  【好友】您已登出好友名單,系統預設您的狀態為 離線。
  如欲與好友聯繫,請開啟好友名單。


  「……」

  透過半透明的科技UI看見自己黯淡地在右眼上閃爍的紅眸,眼神轉瞬閃過了絕望。
  「凜冬?」看著隨玩家腦波而抬起,遮蓋右眼的觸手。

  ──幸,不要哭。



  
  「……『傳送』。」

  莫看。莫聽。莫言。
  蒙起血眸的瀏海下方,他以嘴型描繪出了傳送地點,面前隨即跳出了系統預設的提示標語。


【系統】已傳送至《殞星邊境-公會據點「鏡」》







  ──幸。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猶若哭聲的狂笑讓第一片新葉於染紅的視覺裡拔起。
  獨自站在孤島的高樓邊際,這座島嶼的山崖曾是兩人一同觀覽風景的寶地。雙手掩面,觸手無力地垂落,大腦已經讓腰間的八條觸手形同裝飾,幾乎是放棄了這身體最主要部位的控制權。

  嘴角抽搐,呼吸讓胸口疼痛,然而,已經習慣的疼痛還不如那不絕於耳的回音所帶來的痛苦。垂著頭,用手勢呼叫出所有視窗,他肆意讓關於「他」的一切佔滿自己的視野。
  
【角色】
【好友】
【模組】
【寵物】
【技能】
【我的最愛】
【備忘錄】

  天空那善變的雨恰巧在此時傾盆。

  「……!」

【我的最愛-動態截圖】

  「什麼,時候……」

  看著畫面上呈現自拍角度的「百足」,一雙捧著熟睡寵物「銀小咪」的手從鏡頭裡探入,「凜冬」笑著鑽入被窩的時候,他才認出這裡是公會據點的臥鋪。

  「幸,晚安。」

  斗大的雨珠將視窗上的笑容徹底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