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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光正滿路 玉漏莫相催(上)



趙活站在高樓中,面向輝煌夜景。眼前視野廣闊,寒意沖颰而上,像滿盈十裡爛銀鉤,將每片熱鬧都向他傾灑。風光如此大方,他卻只敢賊似的往外窺視,仿佛自己再踏一步,那天上煙火便會被他的腳沾染得黯淡失色,地下魚龍也要靜靜消散了。

只是這麼遠遠看著也很好,趙活想。

他往前傾身,兩手握著雕花窗框,嘴角緩緩牽出一個笑。但還未等他把兩臂支穩,背後忽的一股大力襲來,使他翻滾下去,落在半空,腳往下,頭朝上,整個人飄飄失重,似在現實中上演了那場曾做過的夢。


那場夢是趙活十來天前做的。

夢裡他尋了機會,與唐默鈴偷溜下山,兩人將整個鎮子能尋到的色紙都買下來,又拿漿糊黏了,折成一艘繽紛紙船。這紙船碩大精妙,雕樑畫棟,放在河裡飄飄悠悠,輕如細雲,穩似耕牛。唐默鈴輕盈地登了上去,腳腕上的鈴鐺叮叮響,像清晨露珠破碎的聲音。她對趙活伸出一雙雪白小手,面色微紅,無言邀約。趙活心若擂鼓,顫顫巍巍地踏出去,還未碰及那藕帶般的指頭,腳下一空,跌入河中。

趙活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夢仍將他拴在裡頭。藍色制服又濕又涼,貼在身上直冒寒氣,身下竹筏搖搖晃晃,被江水托得浮沉幾度。天光熹微,高山銜紅,霧凍兩岸,翠玉朦朧。他想坐起來看看,卻挪不動半點,低頭一瞥,原是圈圈套套的麻繩將全身捆了個結實。好容易梗著脖子往旁一瞧,只見著某個眼熟的背影坐在筏沿,往江裡拋出一條魚線。

那人長髮委地,廣袖鋪散,像石青裡倒入半斛墨;斗笠在腦袋上斜扣著,上面竄出一綹黑毛,正牆頭草似的在風裡搖晃。趙活知道指望不上他,又掙了掙身上的繩索,眼見是顛撲不開了,才惱怒罵道:“大師兄,你又搞什麼鬼?”

“哦,師弟,你醒啦!”唐布衣轉過頭,一雙桃花眼笑意盈盈,“我正釣魚呐。可惜現在正值冬季,江裡連魚影子也沒見到幾條,收穫甚微啊。”

他身旁竹簍空空,篾片裡只交織著幾點水光。

“什麼叫收穫甚微,你這不是根本沒釣到嗎!”

唐布衣點點頭:“是啊,哎。後山小溪終歸不能與長江相比,這江水頗深,咱們又正順流而下,用暗器來射魚,想是不能了。對啦,說到這個,我前幾日認識個掌廚娘子,她教了我一種新的烤魚醬配方,要是真能釣上來,我就試試——”

“不對!”趙活打斷他,“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我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被你綁在一架江裡的竹筏上啊?!”

唐布衣挑眉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幹的?說不準是你昨晚被人綁走,我好心將你救下了呢,真是狗咬呂洞賓。”

趙活無奈道:“除了你還有誰沒事會綁架我?”

唐布衣點點頭:“也對。”他收攏釣線,將魚竿置在一旁,笑眯眯地朝趙活湊過來,躬下身子,“我聽說臨安附近來了個有名的相聲班子,雖說總蒙著面,沒被識過真容,但掩不住的語言機巧,節奏精妙,看過的人無不佩服,便想和師弟你一起去觀摩觀摩,學習學習,也好為咱倆日後生計做打算。”

“……”

趙活一陣無語,其點有二。一邊廂是唐布衣此人的強盜行徑惹人不快,而另一邊廂,則是擔憂這次隨著大師兄出門了,又要累下數不清的活計,積攢被稱之為同門的入室弟子們幾腹抱怨。時久日長,待到歸來時,不知弟子房裡是否還能有他一處位置。

“……且不論以後打算,這種事,你就不能在動手綁人前先好好問問我嗎?”

唐布衣無辜道:“我問了呀。我昨夜歸來,立馬就去了弟子房中,到你跟前問詢。我說師弟呀師弟,明早跟我一起去看相聲可好?你當時一味傾聽,閉口不言,顯是默認。”

趙活怒道:“你是不是有病?那是因為我正在睡覺!快給我解開!”

“別在意這些細節啦。總之現在木已成舟,生米熟飯,師弟你是插翅難逃了。”唐布衣蹲在他身側,眯著眼,手指勾起他身上的繩索,“不過既然你意見這麼大,那我便在鬆綁之前問問你,師弟,要不要跟我去看相聲呀?”

趙活歎了口氣,低聲道:“我……”

唐布衣又靠近了些,漂亮面孔幾乎貼到他臉上:“什麼?”

還沒等唐布衣聽個真切,身下醜男忽的發難,腰間猛地一用力,頭槌哐地撲額而來,砸得他眼冒金星。

“我去你媽的!”

事發突然,唐布衣哎喲一聲,腳下不穩,往後傾倒,一個失衡栽入水中,濺起偌大銀花。趙活剛笑出半分來,身上繩子被唐布衣手指一帶,也當即下了餃子。真似個怨侶同墜愛河,伉儷共赴黃泉。


身下不再搖動,耳邊卻仍能聽著浪聲,像是江水灌進了腦子裡。趙活在夕陽下悠悠醒轉,不適感湧上喉間,當即連著胃酸嘔出一大口水,撲出面前一聲驚叫。他嗆咳幾下,眨眼撇去眼底霧氣,才看見滿面狼狽的唐布衣正扯著袖子,把臉胡亂抹了幾把,又狗似的搖晃腦袋,甩出兩邊水珠。趙活咽下一口唾沫,艱難發聲,嗓子啞得不成模樣:“發生什麼事了?”

“還說呢,”唐布衣嗔他一眼,“都怪你,拿腦袋把我撞下了河就算了,自己也跟著掉了下去。我先是自個兒穩住了身子,又在水裡抓了半天扯住捆你的繩子,連遊帶拽的,費了畢生功力,才把咱倆都撈上岸來,抬頭一看,辛辛苦苦紮的竹筏也早就漂得老遠,再追不上了。還指望能順流而下省點兒力氣呢,現在可怎麼辦?”

趙活聽了這話,心中多少有些抱歉,正要謹慎性情發作地向他道個不是,腦裡卻繪出自作自受的唐布衣在河裡撈人,好容易氣喘吁吁上了岸,又眼睜睜看著竹筏漂遠無可奈何的倒楣樣,不由得嘴角抽動,愧也不是,樂也不是,只把一張臉憋得通紅,五官扭曲。唐布衣蹲在他身前,貼緊額頭的劉海還濕淋淋地往下滴著水,望向師弟時也將他心中所想猜出幾分來。他本就不是真心埋怨,見著了趙活這副表情更是繃不住,兩人對望一陣,不知誰先噗嗤了聲,於是便一同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野林間,大笑出來。

“說真的,師弟,”唐布衣一手將額發捋到後頭,“你有使這牛勁兒撞我的力氣,平時跟你同房的那些人欺負你,怎麼不用這鐵頭功一一報復回去?”

趙活不知唐布衣緣何突然提起這檔子丟人事,疑道:“你平時不在門派,還跟我們這些弟子不住一起,又怎麼知道別人在欺負我?”

唐布衣道:“因為每次來找你,你都幹著活兒嘛。雖說本門現在外姓弟子就你一個,但是這活計也多得不正常了吧,難道不是旁人將小事兒都推給了你來做?”

趙活囁嚅道:“你也沒幹過啊,哪裡知道活計門派裡分給我的活計有多少,說不準本社就是這個數。”

“那有時候你經過他們身邊時,就縮起脖子,垂著腦袋又是?”

“……我用什麼姿勢走路,你也要管麼?”

唐布衣聳了聳肩:“算啦,你說沒有,那便沒有吧。我想也沒有人受了偌大的氣,還要為了留在日薄西山的唐門,對著別人忍氣吞聲,連個報告也不打,裝作表面和睦的吧?那也太自甘下賤啦。”

仿佛有根刺從這句話裡長出來,紮進趙活的心裡去,剛剛才舒緩下來的氣氛也險些給戳破了。他想說我一個外姓弟子,話有幾分重量?今天打了報告,明天又怎麼辦?當著眾人的面,師兄們或能裁決公正,但私底下怎樣保證別人不再非議他,孤立他,拿異樣的眼光看他?所有事情,你這總跟人打成一片的天之驕子又能懂嗎?恐是講了,也只不過都拿言語賜個五十大板,各有分說吧。

說到底,能與大師兄來來回回地鬥嘴打鬧,也並非是因為他有多特別,或是和這人關係多親近,只不過是那人喜好特殊,自個兒又恰好有點嘴上功夫罷了,兩人間地位天差地別,也還遠遠未到能將心底話和盤托出的地步。這點自知之明,趙活還是有的。

趙活扯了扯嘴角,拿調侃掩住頭臉,把喉間盤桓不去的話語咽回去:“是啊,我又不是跟你一般的賤骨頭,你向來知道的嘛。”

聽了這話,唐布衣歪著腦袋,笑眯眯將他看了一陣,直看得趙活腦裡慌亂,目光遊移,本就開得很的眼距似是又擴大了些。被這無聲悶得難受,趙活想說點什麼,唐布衣忽的舒了口氣,又道:“不管怎麼說,幸好我一回來,師弟你就醒啦。”

趙活愣了下:“回來?你不是一直守在這兒嗎?”

“那倒沒有。”唐布衣道,“我只是把你拖了上來,放在地上,聽天由命而已。”

趙活沉默下去。唐布衣拍拍他的腦袋:“怎麼啦?”

趙活幽幽道:“我只是覺得,剛剛我對你產生的歉疚情緒都是不值當的。大師兄,你不知道把溺水的人放在一邊不管,是要出大問題的嗎?”

“這也要怪你呀。”唐布衣理所當然道,“我從門派裡帶來的全部家當都在竹筏上,結果都隨著你那一記頭槌翻到水裡了。我不抓緊時間籌措,接下來的臨安之行怎麼辦?”

“你還要去啊!”

“雖說出師不利,但俗話說否極泰來嘛。你看,”唐布衣往身後一指,“好運氣不就在後頭?”

趙活越過唐布衣的肩膀,順著他手指看去。一匹乾瘦老馬鳴個響鼻,正在他拇指所示的的方向慢悠悠地吃草。它鬃毛枯燥,雙目無神,皮肉耷拉,看起來年紀似比三師兄還要大上一輪。

趙活道:“你上哪兒征來這員老丁的?”

唐布衣悠悠講述:“剛到岸上的時候,見包袱已隨江水東逝,我也心下焦急,便將師弟你安置下來……”

“是撂下來。”

“……安置下來,便去四處查巡,看看有什麼可用事物。我不辭辛苦,勞累奔波,終於!”唐布衣在這當口還要賣關子,“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趙活道:“發現一匹肉都啃不動的老馬?”

唐布衣道:“錯啦,發現在對面山頭,立著個山賊寨子,正適合身無分文的你大師兄前去打個秋風。你說,這是也不是好運?雖說那邊看來也是生意慘澹,沒什麼油水可撈,但總歸是被我找到點有用東西。”

趙活又看了老馬一眼。老馬似有靈性,也抬起眼皮,拿渾濁的眼珠子對視回去,又低下頭繼續啃草,只是老半天也沒嚼下幾根來,恐是牙齒也不好使了。若要用這馬當坐騎上臨安,怕是走不到兩步就得給它送終了。

趙活正準備歎氣,吐息送到嗓子眼上,被鼻孔捷足先登,化作一個響亮的噴嚏。他在江水裡泡了老半天,沒點內力護體,渾身濕寒刺骨,周邊還連個火堆也沒有,能撐到現在才打出第一個噴嚏,已實屬不易了。趙活本就不樂意跟唐布衣出遠門,此時肉體遭罪,更想打道回府,剛要向唐布衣建言,那人卻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掀出一幕白色物事,獻寶似的輕輕披罩在自己身上。

他回頭一望,原是件帶毛邊的灰白大氅,雖說顏色髒汙,還帶著些野獸的騷腥氣,但勝在乾燥暖和,仿佛立即就把藍色制服上的水氣縷縷蒸散了。趙活兩手握著大氅衣領,連袖子都懶得穿,只把自己裹進裡頭去,縮得像個被人拍厭了,隨手往垃圾堆裡一扔的髒球。

唐布衣笑道:“怎麼樣,我說找到了點兒有用東西吧?跟著我出來,哪有讓你吃虧的道理。咱們一路往臨安走,遇到了山寨就如法炮製搶劫一番,停停走走的,總能趕到地方。”

唐布衣都這般說了,趙活歸心也就去了三分。倒不是被唐布衣這番說辭打動,只是不想拂了大師兄的面子,日後教相處難看。這人故意來耍賤時,越是激烈反抗越能使他滿意,要是換了懇切口氣,就別不識抬舉——這便是趙活待他之道。沒什麼感情,全是被欺淩久了攢下來的技巧。

註定成不了朋友的人,有什麼真心相待的必要?

唐布衣見趙活沒反駁,滿意一笑,把手指放到唇邊吹了聲口哨。老馬抖了抖耳朵,聞聲而來,慢悠悠地在兩人身旁停下。趙活還在猶豫,唐布衣先拽著他的大氅領子,一個發力就把人提到了馬背上去,而後足尖點地,騰空而起,轉眼便消失在一人一馬眼前,只在蕭瑟枯木間留下句話:“師弟,你跟這位馬兄一路順著官道東行便是,我在前頭等你們!”

話音落去,南遷的烏鵲自枝椏裡撲打著翅膀飛出來,仿佛唐布衣本人散作的一般。趙活撓了撓腦袋,穿好大氅,彎腰拍了拍老馬的腦袋,無奈道:“有勞你了,馬兄,咱倆相依為命,一同受大師兄差遣吧。”

老馬噴了個響鼻,任由趙活騎在背上,抓住韁繩,緩緩向前挪步,向著漸起的夜幕而去。


老驥不愧是老驥,走了不出幾裡地,果然走得四蹄顫抖,不接下氣。趙活怕這畜生真死自己身下,造了殺業,於是忙跳下其背,又輕拍臀部,示意安慰。誰料剛拍沒兩下,老馬忽的精神抖擻,尥蹶子飛奔而去,將趙活遠遠拋下,自在逍遙去了。

被一匹馬耍了心眼的趙活愣在原地,手還向上抬著,不知要在內心吐槽什麼,才能表明此刻的震驚,想了半天,只是自認倒楣,老老實實拿腳往前走了。沒行兩步,卻見樹梢一晃,唐布衣像只花栗鼠,從上頭輕盈地掉了下來,落到眼前。

唐布衣明知故問:“那馬跑了?”

趙活點點頭。

唐布衣笑道:“還記得我跟你說,我找到的都是有用東西嗎?馬呢,我也是仔細看過的,雖說沒被怎麼好好看顧過,年紀大,鬃毛亂,蹄子也未修剪,幾條腿卻有力,是匹千里駒。只不過有些好漢,似乎只讓它幹些搬雜物,馱貨綱的無聊事情,久而久之,心氣磨滅,卑微過活,連個脾氣也不敢對著人發,原本能賓士四野,現如今也辦不到啦。”

趙活奇道:“你還有相馬的本事?”

唐布衣道:“一等一的好。”

趙活信了幾分,又道:“可老馬長期有人供養,雖說活得不怎麼體面,但也算有個歸屬,現如今自己去了,在外頭能活嗎?”

“怎麼不能?”唐布衣道,“天下之大,草木豐盛,它沒見過的風景,沒啃過的葉子草兒還多得是呢。說不準這一去,跑個兩遭,還能找回點信心,重振雄風呢。這可比它老老實實當雜役值當多啦。”

即便趙活再遲鈍,隱隱也覺察到唐布衣這番話並非只在說馬而已。他心下微震,沉吟不語,正要往深了去思索大師兄帶他出門的用意,卻聽那人又道:“不過呢,剛跑了的這匹馬,就只是一匹普通老馬罷了。”

趙活抬眼看他。唐布衣繼續道:“這匹就只會偷奸耍滑,沒什麼天分,或許早就不想幹了。我看穿它眼神,於是便將它一同帶了回來,現在跑了,也算遂願。”

趙活被他繞進去,仍沉浸在剛剛的話題裡,沒去計較這人戲耍自己,只木木問道:“那我是哪匹馬?”

唐布衣驚道:“說什麼呐,師弟,莫非從前總被小師妹騎脖子,生出些怪異癖好?你是人呀!”還沒等趙活來得及變換臉色,他又施施然道,“說來這馬被我牽來的時候還算老實,怎麼被你騎上便趁機逃了?難道是見你牙口外凸,與他類似,便把你當做同類欺侮?真過分!”

唐布衣語氣憤慨,一副替趙活討公道的模樣,惹人嫌得不得了。趙活眼角一跳,剛要小發雷霆,唐布衣一個閃身,又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只留他一人蕭何月下追韓信,被夜風搔得噴嚏連天。


幾個白天晚上,兩人日夜兼程,往臨安府趕。唐布衣輕功卓絕,即便有意收斂速度,總在不遠的地方等著趙活,甚至夜晚宿營時,就在趙活裹緊大氅生了火的那棵樹上,翹著腳休息。但對旁人而言,這折騰勁兒也沒比往日好多少,尤其對趙活這種武功底子稀薄的貨色來說,更是如此。臨近洪州時,趙活就鎮日流清水鼻涕,達了建康府,頭昏眼花也是常事,待到見著臨安城樓,一隻腳踏進南土門中,便一頭栽倒,倒惹得兩邊官兵以為是前來訴冤的,趕忙上來相救,知道只是路遠生病,才趕緊看了唐布衣藏在胸前的公驗,放兩人進城去了。

唐布衣本誇下海口,說是家當沉了江也不打緊,一路找山大王借點花用就是,但許是山賊間通風報信,臨了了也沒讓他碰上幾戶好人家,搜刮些乾糧都夠嗆,到了城裡,還得拿出他縫在袖口的一摞鏢,貼在袖子裡側的幾張貶值會子,才夠搬進客棧裡住著。城門口被踹醒的趙活陪他一路折騰,好容易進了房間,往床上一撲,便不省人事了。

唐布衣拍他:“師弟,師弟,別只忙著睡覺呀,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們出去玩兒吧。”

他拍了幾下,沒見趙活反應,又把他翻過來用手一試,才察覺趙活額頭滾燙,面色燒紅。唐布衣收回手,在房中來回踱步兩圈,最後走到牆邊,打開窗戶,往街心一跳。

趙活是被一陣奇異苦味喚開眼皮的。他迷迷濛濛地睜開眼,腦中天旋地轉,心裡想著這不知是這趟旅途裡幾次昏倒又醒來了,腹中漸漸騰起怒意。而這點火氣,在被旁邊伸過來的瓷勺戳著嘴唇,幾點滾燙藥汁濺上臉皮的時候,猛地熊熊燃燒。

“你就不能別折騰我嗎,大師兄!”

病痛讓他失卻理智,吼出這一句來時,氣喘吁吁,渾身冒汗。趙活將手一揮,指尖碰到那只盛滿藥汁的白瓷勺子,它在空中畫了個弧,摔到地上,裂得粉碎。

清脆響動激得趙活額角突跳,他覺得自己應該道歉,但汩汩惡語忍不住從脾胃流溢而出,嘶啞垂落:“甭管出於什麼目的,想路上找個人跟你解悶也好,想拉個墊背的回頭挨掌門打時有人同受也好,但這都關我什麼事,我原本就不想跟你一起來!”

唐布衣將趙活瞧著,手裡還端著藥碗:“難道你是真覺得,待在門派裡比較好?”

“橫豎沒你這些本事,我離開了又能上哪兒去?”趙活喉嚨發痛,“忍了這麼久的欺負,挨了這麼長時間的苦,好容易能找到個安身的地方,你就當我是匹沒本事的馬,放任我做些雜活,了此殘生,不行嗎?”

唐布衣聳了聳肩,把藥碗擱上桌子,蹲下身,去拾掇剛剛摔碎的瓷勺碎片。他收拾得很慢,一片又一片拈到手心裡,久到趙活的怒火漸漸熄滅——或許也沒那麼久,只是怨氣出口的瞬間,趙活就後悔了。他倚在床帳上,望著唐布衣撿拾的背影,抖著聲音道:“對不住。”

唐布衣沒回頭:“師弟,你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住?”

這樣的話趙活以前不是沒在別人的嘴裡聽過。別人打了他,拿腳踩著他的腦袋,往他醜臉上吐了唾沫,還要他道歉,道完了歉笑嘻嘻地咧著嘴,說你為什麼道歉?你錯哪兒啦?要他一條一條把自己的莫須有說出來,像在身上撕開傷疤,露出裡肉,淋淋地往下滴血。趙活以為如今能面不改色地揪出自己幾條錯來,拿這點嘴上功夫去挽回點與大師兄的表面關係,但話到嘴邊他才知道,無論何時,自己仍是會因此委屈的。

趙活咽下一口唾沫,預備從竹筏上的賬開始,算到剛剛打飛了勺子為止。他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卻聽見唐布衣一聲歎息:“師弟呀,有時候我覺得你挺機靈的,但偏偏該聰明的時候又笨得可以。”

他轉過身來,趙活發現那張臉上並沒掛著往常的輕佻笑意。“我問你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住,意思就是你不該說,不明白嗎?”

趙活愣了下:“是我把竹筏弄翻的。”

唐布衣道:“那也是我先綁走你的。”

趙活道:“是我沒能耐,路上跟不上你。”

唐布衣又道:“天底下能跟上我的,本來也沒幾個。”

趙活垂下眼:“是我打翻了你遞過來的勺子。”

唐布衣想了想:“這點確實,我還覺得奇怪呢,怎麼我坑你的時候你不發火,我大發善心照顧你,反而把你給惹毛了?不過,畢竟是我先折騰你的,你報復回來,也不算太意外。”

趙活在被子下捏緊了拳頭。唐布衣湊過來,坐到床邊:“你不是那麼辨不清是非的人,心裡也知道做錯的是誰,可仍要因為別人的問題,讓自己咽下這些委屈。苦吃下去不會消失,只會堵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在腸子裡堵成一團,半夜睡覺的時候墜得疼,拉屎都要便秘。”

趙活道:“可我要不把別人的錯給認下,到了明天,又要怎麼去跟他們打招呼?”

唐布衣道:“能逼你認錯的人,即便是同門,親人,也沒什麼再把他們放在心裡的必要,又何苦維持這個交際?世上能讓你反省的,只有你自己。且不說本來就要欺負你的,即便別人沒什麼惡意,可讓你不舒服了,他們就是錯了。我看南宮家縫著肩甲耀武揚威的樣子不爽了,還得上去拆兩塊兒下來呢。”

趙活覺得他這話邏輯有點問題,但也說不出哪兒不對,思索片刻,而後道:“但我要真不這麼做,旁人發起火來,一人一腳就能把我給幹掉了。”

唐布衣道:“那也是。要不然,咱們先從危險性比較小的人惹起吧,比如輕易不會對你動手的那種,對他們說點兒心裡話。”

趙活問他:“誰?”

唐布衣指了指自己:“我呀。”

趙活試著道:“那你給我道歉嗎,大師兄?”

唐布衣道:“我才不呢,我覺得自己沒錯。”

趙活點頭道:“我就知道。”

唐布衣又重新在臉上掛出笑面招牌,端起桌上藥碗:“看你有精神多了,來把藥喝了吧?可惜器毀道無所寄,不能一口一口喂你啦,師弟,勞煩你自個兒一口悶了吧。”

趙活接過他手裡藥碗,輕輕一嗅,皺起眉頭:“這藥你自己配的?”

唐布衣道:“我去藥房開的清熱解毒,專治傷寒的方子,放心吧。”

趙活放下心來,剛要入口,又聽唐布衣道:“只不過我怕師弟你老好不起來,於是在裡頭又多添了幾味,辛溫的辛涼的,麻黃桂枝牛蒡蒼術巴豆什麼的都加了點兒。”

一口藥從趙活嘴裡噴出來,唐布衣閃身避開,埋怨道:“真浪費!熬藥花了我好長的功夫呢!本來錢財就不剩多少了,師弟你懂不懂節約啊!”

趙活懨懨擦嘴,虛弱道:“藥材還有剩嗎?”

唐布衣點點頭:“沒用完的都放廚房裡,讓小二幫忙收著了。”

趙活艱難起身,下了床,扯下一邊掛好的骯髒大氅披在身上,在踱出房門前,向唐布衣緩緩轉頭道:“大師兄,我可以對你說兩句真心話嗎?”

唐布衣點頭道:“剛剛咱們不是商量好了嗎?當然可以。”

趙活深吸一口氣,顫抖著伸出手指,怒道:“你這人辦事就沒一件靠譜的,當你師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見師弟摔門而去,唐布衣瞪著眼睛看了會兒,而後一人在房中大笑起來。


好在趙活多少學過些醫術,不至於真被唐布衣折騰至死,棄身他鄉異地。他每天哆嗦著從床上起身前往廚房煎藥,又哆嗦著回來喝藥,有時覺著每日借人灶台,用人柴火多添麻煩,也會幫小二與伙夫做事。旁人雖一開始訝異他形容,但都會中異人來來往往,長相醜陋也並非大事,何況他謙遜賣力,倒比雇來的還經用,掌櫃甚至還順手發了些工錢。幾天過去,趙活漸漸痊癒,跟客棧裡打工的亦混出了幾分熟絡。

唐布衣每日一早便不見人影,晚上又自動歸來,手裡還總提些新鮮什物,薄皮春捲,糖蜜果實,鏡面糕,澄粉水團,炙鴨熬鵝,每每都拿氣味把床上的趙活撩撥醒。看見趙活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看,也不說主動分出來,繼續自得其樂地嚼著,沒咽兩口卻感歎吃不下了,把自己咬出缺的點心遞過去。趙活明知他故意戲弄也懶得罵,本著不浪費的原則,連帶著他嘗過的那塊兒囫圇吞下肚去。

唐布衣待他吃完了,把手裡咬了一口的芙蓉餅捧給他:“這個甜的太厲害,我也不喜歡。”

趙活瞪他一眼,接過芙蓉餅:“本來就沒多少閒錢,還讓你如此耗費,趕明兒沒路費回去可怎麼辦?”

唐布衣笑道:“不如你留在這客棧打工,添補家用。說真的,師弟,你難道不覺著在這邊做活計,比在唐門受人差遣,要划算得多嗎?每天來往這麼多人,沒誰在意你的樣貌,工錢比當外姓弟子打雜高得多,更要緊的是,大家都能看出,你雖沒武功,卻有更多難得的好本事。掌櫃的今天來伙房,不又誇了你兩次麼?”

趙活聞言,也沒表示,只是默默將芙蓉餅送進嘴裡,咬下一口。

街上漸生清冷,家家戶戶圓融團聚,都在備著年節東西。趙活知曉自己與家人一詞無甚緣分,日日愈發客棧裡忙活勞作,不知是真將這兒當做了他的下家,還是只欲讓活計充斥腦子,不再想些有或沒有的事情,連統天曆上的日子也沒去數。

某天夜裡,趙活拖著疲憊的兩條腿,爬上樓梯,進了房間,一人倚在牆面上發呆時,卻隱隱聽見窗外有些熱鬧動靜。他拔開窗閂,推出兩扇,寒風撲面而來,卻見著身下一地五光十色。遊人嬉鬧,談笑似能驚動天上玉宇;煙花喧囂,或可震動地下閻羅。絲竹不絕於耳,各色花火明媚,夜空天燈升騰,趙活順著它抬起頭,腳步卻不自覺往後挪了。

“哦,今天是元月十四呀。”

唐布衣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進了房內,站到趙活身後,笑著同他望向窗外熱鬧景象:“臨安從正月十四到十六,要開宵禁三天,這時間最是熱鬧。師弟,不出去看看嗎?”

原來從今天算起,就是元宵節了。

趙活對元宵沒什麼太好的印象。小時候家裡窮,即便年節時候父母會添點肉,也輪不到他用筷子拈到哪怕最小的那塊兒;村裡來了戲班子,他站在週邊也會被人擠走。日後換了唐門生活,師兄弟們圍聚耍樂,喝得醉醺醺,還得吩咐他在一邊收拾爛攤子。感情和熱鬧沒一樣與他相關,夜景越是燦爛,倒越像是用這光明排擠他。

趙活搖了搖頭:“我就算了,大師兄,你一個人去便是。”他拿兩手支在窗沿上,傾身向前,“我就在這兒看看也挺好的。”

“這可不行呀,師弟。”

身後響起唐布衣的聲音:“我不是跟你說過,有個蒙面的相聲班子要來演出嗎?就是元宵的這幾天。本來嘛,來就是為了這一遭,你要是不去,我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功夫,你也白生一場大病?”

都差點忘了這茬。趙活猶豫片刻,但仍舊沒敢回頭答應。風光大方無比,容許他窺探別人熱鬧,但也僅此而已。他正考慮著,背上卻忽的傳來一股大力,使他自窗中翻滾下去,腳在上,頭朝地。趙活飄飄失重,驚恐萬分,險些尿在褲子裡,眼淚都要向上飆,像滾進了那場竹筏上的夢裡。

“救命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臨安街市熱鬧非凡,人聲鼎沸,沒誰注意到趙活哭喊。但也有欲抬頭端詳圓月的人,冰輪沒見著,卻望到一個醜男百端失態地從客棧高樓往下掉,落到半空,又有抹藍色飄搖而來,猱身踏上那醜男胸腹,卸去力道,又一個旋身繞到背後,拿兩臂將他托舉起來,廣袖飛揚,皂靴點地。

直至挨到實處,趙活仍驚魂未定,在周圍數人依稀可辨的掌聲裡維持著被唐布衣橫抱在雙臂中的姿勢。唐布衣都向周圍看客謝過一輪,還收到幾枚通寶打賞了,他兩手仍緊抓著大師兄的脖頸,半天不放。

唐布衣艱難發聲:“師弟,放手,你要把我掐死了。”

趙活喃喃道:“我掐死你算了。”他回過神,從唐布衣懷裡跳下來,軟掉的雙腿晃晃悠悠,險些摔倒,遭人群踩踏。等到穩住身形,第一件事就是指著他鼻子罵:“有沒有搞錯,我差點被你在這大好日子給謀殺了!”

唐布衣無辜道:“我只是怕你錯過今宵良辰,勸君莫惜金縷衣呀。”

趙活冷冷道:“真心話呢?”

唐布衣負手道:“想拿你試試新練的輕功招數。”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即便是這般沒心肝的話,趙活也沒生氣。他往日總覺著兩人不過是同門關係,看似親近,實則隔著道天塹鴻溝——但此時不明何故卻偏偏能猜中這人那點齷齪心思和卑鄙行徑,或許與大師兄的關係,比他想像中更為密切。

拋卻那些場外要素,成為朋友抑或可能。

腦裡冒出這種念頭,趙活面上卻仍皺著眉,狠狠啐他一口:“呸!”

“好啦,這不是沒死嗎?”唐布衣笑起來,“別在這兒因為生我的氣浪費時間啦。走走走,咱倆也看看熱鬧去!”

唐布衣這麼說著,極為自然地向趙活伸出手去,又被對方啪地給打落了。他撇下嘴角,嘟囔著師弟你真是想太多了,我是擔心人潮洶湧要是咱倆走散了怎麼辦之類的話,有的沒的埋怨一通,與充耳不聞的趙活一同往豐樂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