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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狂兒遇見了天使。

他放學後的時間大部分都泡在卡啦OK打工。狂兒對讀書不是特別感興趣,也不是特別有天賦,家中更算不上富裕,因此他早早便有了不繼續升學的想法。

但即使不需要煩惱課業,他也沒有什麼明確的該去做什麼的目標或夢想。來打工只是為了掙點零用錢,也能在沒有客人時免費唱歌,加上偶爾會特意帶東西給他吃的漂亮大姐姐們,可謂一舉數得。 畢業在即,狂兒的未來仍是一片迷霧。也許去當牛郎或者小白臉也不錯?他輕佻的想著,單手端著一盤炒飯打開了包廂的門。

『啊、忘了敲門』狂兒神遊的心靈總算回歸,面前是一個目測三十多歲的男人,纖瘦斯文的男人並沒有把眼神分給狂兒,只是自顧自的把正巧進入尾聲的歌曲唱完。

男人向狂兒點了下頭作為感謝,而成田狂兒的心突然劇烈的跳動起來。
——多麼美麗的歌聲啊。

看著遲遲未離開的青少年,聰實困惑的微微擰眉。

進入青春期身高暴漲的狂兒目測起來比聰實高一點,體格也比沒有在運動的成年人結實。哪怕聰實常常在與比他更凶神惡煞的人群來往,這樣一個青少年無緣無故的堵在門口也不免讓他稍微覺得有壓迫感。

他端著一盤炒飯讓這個畫面看起來有點詭異的好笑就是了。

聰實推推眼鏡,正遲疑著要不要說點什麼,狂兒便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學生皮鞋落在地板的聲音清晰的敲響著聰實心中的警鈴,自己該不會要被學生勒索了吧?

「請再唱一首歌!」狂兒放下炒飯,眼神亮晶晶的望向聰實。

「我想知道天使都是怎麼唱歌的!」

聰實的聲音是悅耳的男中音,但他歌唱時的魅力不止於此。音色、音准也好、咬字也好,甚至連換氣的時機狂兒都覺得完美到不像人類能夠做到的,那只能夠是天使吧?

狂兒在這裡打工的時間不能說很長,但來到卡啦OK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為了狂歡或發洩,為了慶祝或者為了失戀,偶爾還能看到有人帶著可疑的手提箱入場。認真唱歌的也不是說沒有,但很少有人能像面前的男人一樣,他的歌聲裡有技巧、有情感,還有著彷彿在傾訴著、又刻意隱藏著壓抑著什麼的神秘感。

「我拒絕。」聰實毫不留情的說,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唱歌未免也太奇怪了,被一個年齡大概只有自己一半的年輕人叫天使只是讓情況變得更糟。

「拜託你了!!包廂費我會拜託店長從我的薪水裡扣、炒飯也好其他東西也好我都請客,請讓我聽你唱歌吧天使大人!」狂兒完全沒有被拒絕而退卻,仍然滿懷期待的看著聰實。

如果視線有溫度的話,聰實大概已經被燙傷了。怎麼總是因為歌唱被人纏上啊?他頭痛的揉揉太陽穴。

學生打工能有多少薪水?如果真的讓他付錢,恐怕兩三天的薪水就會直接蒸發了,聰實可沒有敲詐學生的興趣。

「首先、不要叫我天使,我叫岡聰實。」聰實把炒飯移到自己面前。
「再來,拜託別人的確該付出相應的代價,但我不需要未成年人來幫我付錢。要求別人唱歌的話,也用歌唱來交換吧。」

於是狂兒興高采烈的點了他的主題曲。

「紅」的前奏出現時聰實愣了下,很少看到年輕人唱這首歌。狂兒架勢十足的緊握麥克風,已經過了變聲期的嗓音比聰實的聲音還要低沉,此時卻像被掐著脖子似的刻意把聲音捏到高音。

原來是這種類型的。聰實咀嚼著,在歌曲結束前就把盤子清空了。

「聰實老師!!我唱完了!!!如何?」

「嗯,假聲非常噁心。」

狂兒大受打擊的跪倒在地,幾乎能看見舞台效果十足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也許還有戲劇性的伴奏。

「怎麼會⋯⋯?那要怎麼辦⋯⋯?」狂兒求助的看向聰實。紅是他最喜歡的歌,也是平時和朋友去唱歌必點的招牌曲,現在竟然被聰實毫不留情的批評。

看著狂兒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聰實有點手足無措。他已經習慣這種直截了當的評價方式了,沒料到會給對方帶來這麼大的挫折感。

歌唱得不好對人生也沒有太大的負面影響吧?又不是要參加卡啦OK大賽,即使唱的再難聽也不會被懲罰。

儘管聰實很想這麼說,但這樣的話大概對沈浸在失落感裡的狂兒沒有什麼幫助。因此他只好默默的遵守承諾,點了首歌唱了起來。

狂兒慢慢的起身坐到沙發上,果然聰實的歌聲是他此生遇過最完美的。

比聰實唱得好的肯定大有人在,狂兒不是沒有聽過專業的歌手或聲樂家唱歌,但聰實的歌聲與所有人都截然不同,他的「完美」完全是正正好好契合在成田狂兒喜好上的。

「聰實老師,教我唱歌吧!!」狂兒再次懇求「我會付學費的!!!你放心,我已經成年了!」

聰實下意識想拒絕,又想到狂兒剛剛跪倒在地的姿態,猶豫半晌以後才說:「如果我們剛好在這裡遇見的話,我可以做點評,但只限一首歌。」

「好的聰實老師!!謝謝你聰實老師!!!」狂兒歡天喜地的起身,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隨後拿起手機要和聰實交換聯絡方式。

聰實的手機裡有很多比高中生還可怕的聯繫人,自然不會太擔心把聯絡方式交給狂兒會發生什麼事。

兩人交換line之後聰實終於知道了狂兒的名字。『像假名一樣』,聰實想著,但為了年輕人的面子著想他並沒有多問,只是讓狂兒趕快回到工作崗位上。

順利拿到聯絡方式的狂兒收好空盤以後愉快的和聰實告別,在包廂裡待了太久免不了被老闆罵了一頓,完全沒在聽的狂兒只是在老闆碎念的空隙假裝乖巧的點頭,做出一副有在反省的假象。

直到睡前狂兒都還飄飄然的,嘴角上揚的弧度被姐姐嫌棄的罵了句「真噁心。」

狂兒當作沒聽到,手指在line上精挑細選著一個合適的貼圖。

「貼圖」
「聰實老師明天來卡啦OK嗎🥺」
「貼圖」
「貼圖」
「很想再聽一次聰實老師唱歌,下一次我可以錄音嗎🥺」
「貼圖」

「聰實老師,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欸。」

在居酒屋內,一群一看就相當有黑道氣息的男人們把聰實簇擁在中間,聰實瞟了一眼手機,把螢幕朝下的放在桌子上。

「聰實老師終於有女人了嗎?」坐在聰實右手邊的男人笑問。

「⋯⋯不是女人,是我的學生。」聰實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立刻有人替他斟上。

「學生?學法律的?」

「⋯⋯學唱歌的。」

聞言眾人安靜了一瞬,而後爆出了或震驚或不滿的回應。

「怎麼這樣!!您從來沒有教過我們唱歌!!!」
「我也想被聰實老師指導!」
「教一個人也是教,教我們一群人也是教,拜託你了聰實老師!!」

聰實左手邊的男人漫不經心的輕輕把酒杯放在桌上,發出細微的「叩」聲,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

「我說過,聰實老師在這裡只負責指出你們哪裡唱的不好,不負責其他部分。他願意偶爾幫你們處理法律上的問題已經幫了大忙,不准再佔用老師的更多時間。」男人拍拍聰實的肩膀。

「是!」
「謝謝聰實老師一直以來的評語!!!」

好不容易讓大家喝的盡興,聰實的臉上除了淡淡的紅暈以外完全看不出來他剛剛是在場喝了最多的人。

已經超過學生該上床的時間很久了,聰實想了想,還是回應了狂兒的訊息:「你先把班表傳給我,有空的話我會過去。」聰實的回應模稜兩可,不打算直說自己會不會去。

也許可以適當迴避掉跟狂兒見面的次數。哪怕他的正職是知名事務所的常勝律師,但他跟黑道有牽扯是不爭的事實。

他欠祭林組的是一條命的恩情,怕是一輩子也還不完的那種。加上他偶爾插手的幾起案件,如果說真的有人記恨上他也不無道理。理智上他清楚自己應該跟學生保持一定的距離,但狂兒請求他教他唱歌時閃閃發亮的眼神卻讓他想起久遠以前的社團時光。當他還是國中合唱團社長,還能唱出漂亮清澈的高音時,所有學弟妹都是用這樣乾淨的仰慕神色望著自己。

——直到自己在那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比賽上失敗為止。

也許是太久沒有和這樣年輕的人交流,也許是太久沒有被純真的、不帶任何其他雜質的、懇切的請求了。才讓聰實彷彿又回到國中,他的歌唱之路一塌糊塗前的日子。

真是狡猾的大人。收到訊息的狂兒心想。

他知道如果讓聰實掌握了他的班表,那麼他們見面的時間和次數就會完全被那個男人握在掌心。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卡啦ok天國並不是什麼難以取代的地方,如果聰實真的不想跟狂兒見面的話,大不了換個地方唱歌就好,或者一開始就不理會狂兒就好。

狂兒有十足的信心認為聰實會出現的,因此他立刻回傳了自己的班表。

「傳送了圖片」
「聰實老師要來的話我也可以臨時排班或換班!」
「期待可以跟老師見面!」
「貼圖」
「⋯⋯什麼啊。」聰實看著貼圖裡猛力搖尾巴的小狗,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明天去見見他吧。聰實想著。

**

早上急著和客戶談話,沒來得及吃早餐,等到休息時已經逼近中午十二點。聰實走進卡啦OK附近的家庭餐廳,打算在這裡簡單用個午餐。吃完午餐以後去唱卡啦OK,一路唱到狂兒的放學時間,和年輕人短暫的見個五分鐘就離開。

一切都規劃的很完美。

所以在進入家庭餐廳的瞬間看見狂兒正在開心的和一位風韻十足的女性一同用餐,能看得出兩人是有來有往的在聊天,並不是什麼單方面的搭訕那樣的關係。

出於某種聰實也不完全理解的心態,他坐在了狂兒背後的那一桌,坐下之前還恰巧目睹了女人舀起一勺甜點正要餵進狂兒的嘴巴裡。

看來自己太小看現在的高中生了。聰實心想。也許狂兒在卡啦OK裡和自己搭話並不是出於那麼純粹的理由。

聰實一不小心點了超過一人份量的食物,雖然是吃得完,但這不像是他平時出於身體健康管理會進食的份量。

坐在狂兒的背後能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內容,在等待餐點時,兩人的對話就這麼飄進聰實的耳朵裡。

「狂兒弟弟,姐姐很中意你喲。」女人暗示性的拿方才餵過狂兒的湯匙抵在下唇,湯匙染上一抹像是莓果熟爛的顏色。

如果吻上去,氣味大抵也會是這樣的吧。是快要腐爛的甜美,豐盈的汁水會順著嘴角向下流淌。狂兒莫名的有種直覺,如果在這裡附和她,那麼自己的人生軌跡就會在這一瞬間完全定下。

說實在,對於未來沒有夢想和目標的成田狂兒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被包養肯定比在卡啦OK打工輕鬆多了,錢和禮物肯定能拿到手軟,而且面前的女人年紀也才三十出頭,容貌和身材都可以說得上出色,整體而言被她包養幾乎挑不出什麼缺點。

「狂兒,你喜歡我嗎?」大概是狂兒的沈默被當作了猶豫,女人更加直白的問。「跟姐姐在一起吧,我會買很多很多好東西給你喔,再也不用煩惱跟金錢相關的事情了喔?可以輕鬆舒服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的打工了,聽起來很棒吧?」

「⋯⋯抱歉,涼子姐,我很喜歡現在打工的地方。」

狂兒還是決定拒絕她的提議,被女人養著聽起來很不錯,不管是優渥而懶散的生活,或者哪怕是一夜被寵愛也好,健全的高中男子怎麼可能沒有那方面的慾望?

只是他還想要在青春的末尾掙扎一下,再堅持一下,是不是就有一絲機會能夠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呢。

聰實聽到這裡,才發現自己一直提著一口氣在擔心狂兒會做出怎樣的回應。

他的拒絕很得體,語調也很溫柔,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大概是真心的吧。

聰實只是短短走神了一秒,下一瞬間後頸傳來被冰涼的液體噴濺到的觸感。

聰實回頭,看見狂兒滿頭滿臉都是酒紅色,叫做涼子的女人怒氣沖沖的走了。狂兒拿起紙巾擦擦臉,衣服大概是沒救了,他一臉平靜,和狼狽的身體彷彿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狂兒?」聰實有點不忍心,出聲吸引他的注意力後把自己的紙巾也遞給他。

「聰實老師!!」狂兒笑了,抱著自己的東西,相當自來熟的坐到聰實的對面。

談論剛剛發生的事也未免太過尷尬,聰實只能胡亂的找話題:「你,翹課了?」

嗯,好像也不是個好話題。

「肚子餓所以和姐姐一起出來吃飯,遇到聰實老師真的太幸運了!」狂兒說,看似完全沒有把被酒潑了一身的事放在心上。

「⋯⋯你要不要再吃一點?我不小心點太多了。」聰實最後只能這麼說。

當餐點被送齊之後狂兒吃了一驚,如果這些菜都是聰實本來打算自己吃的,那聰實的食量是出乎意料的大,與他的身材難以聯想在一塊。

狂兒很習慣被人照顧,聰實在把食物夾進他的盤子裡時想。涼子也好、聰實也好,狂兒對這些親密的舉動沒有半點抗拒或客套著拒絕的反應,哪怕狂兒不想被涼子包養,跟聰實也不過是兩面之緣的關係。聰實經手過許許多多的案件,多少也能從一個人的特質推理出一些什麼。可能是家中老么,有眾多追求者,得到的愛沒有多到會把他寵壞,也沒有少到讓他需要主動去追求。

狂兒擅長炒熱氣氛,知道自己外貌上的優勢,願意跟人撒嬌,比許多成年人更適合在社會上生存。聰實不知不覺去試圖分析狂兒的人格特質,回過神來後感覺自己這樣有點變態,及時停下了思緒。

兩人都吃的差不多之後,聰實提出要送狂兒回家,至少換套衣服沖個澡再去打工也不遲。狂兒坐上聰實的副駕駛座,感到新奇的四處打量。

「去卡啦OK天國吧!」狂兒說。「我放了一套衣服在那裡,也有員工專用的淋浴間,我想儘快聽到聰實老師唱歌!」

「是怕這麼早回去會被家人發現翹課吧。」聰實吐槽,但只要主要目的有達成,地點在哪都無所謂,於是聰實方向盤一轉,很快就到了卡啦OK天國。

「聰實老師先去包廂吧,號碼跟上次的一樣。我五分鐘內就會洗好的!」狂兒是真的很急著想聽聰實唱歌,聰實和櫃檯人員拿了紙筆,便前往包廂內,在紙上寫了幾個歌唱時的要點。

1、雙腿站穩,身體站直,肩膀放鬆。
2、用腹式呼吸,加強肺活量。
3、像打呵欠一樣放鬆的舒張喉嚨和嘴巴。
4、找到適合發聲的位置。

聰實還沒寫完,包廂門被猛然打開——狂兒又忘記敲門了。狂兒走到聰實身邊,缺乏界限感的往聰實身邊湊,指著那張被櫃檯人員隨意撕下來的紙張,表情浮誇的說:「聖經!!聰實老師在寫聖經!!!」

「什麼鬼。」聰實說。

狂兒按照聰實的指示站好。聰實伸出三個指頭,按在自己的肚臍下方和狂兒講解發聲時該從哪裡用力、要用胸腔或頭腔發聲更容易唱到狂兒想要的音高。

殘念的是狂兒的習慣一時半會難以改善,在發聲時他仍會習慣性的用喉嚨來發聲。

但好歹是個開始。

那天過後他們維持著一週見兩到三次的頻率,一點一點的改善狂兒唱歌時的壞習慣。除去唱歌以外他們沒有聊的太過深入,每次不過五到十分鐘的見面時間逐漸令兩人期待了起來。

「聰實老師!」某天狂兒急匆匆的跑進包廂,不知道是緊張或興奮的漲紅著臉。

狂兒舉起手機,上面播放著的畫面讓聰實頓時一陣惡寒。

那是他國中二年級拿下合唱比賽金獎的影片。技巧比國一時成熟,又還沒有開始變聲,可以說是聰實歌唱的巔峰時期,是他最光輝的歲月。

那時候老師和同學們是怎麼稱讚他的呢?那些讚美之詞多的可以讓當時的他把合唱團當作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讓他窄小的肩膀主動去扛起帶領整個社團走向勝利的重擔。

其實當時沒有人指責他,沒有人說什麼「交給你了!」「一定要贏喔!」這樣的話。合唱團的老師也好、同學也好、後輩也好,都是一些溫柔的人。

但正是這份溫柔,讓聰實當時纖細敏感的心靈能輕易察覺到差距。

在輸掉比賽以後,不願意直指不足之處,而是委婉的用「在老師心中你們已經是第一名了!」來替他們打氣。

只有自己獨唱的部分需要找替補,女同學的獨唱卻不需要另外訓練其他人。

在自己決定退社後漸漸減少聯繫的社員們。

所有人都是好人,但每一份體貼都在指出聰實身為贏家或輸家、變聲前到變聲後、社員和非社員的身分差異。

長大成人以後可以輕易應對的事對國中生來說是天崩地裂般的困境。聰實當時抱持著遺憾放棄了歌唱,一直到快要四十歲了,受祭林組所託開始點評黑道們的卡啦OK大賽以後他才重拾麥克風,一個人偷偷躲在包廂裡唱著。

「把它關掉。」聰實不自覺的強硬命令。

「欸?」狂兒單耳戴著無線耳機,所以他合理懷疑自己聽錯了,聰實之前即使冷淡,但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冷硬的語氣和他說話。

「把影片關掉!」聰實的聲音大了起來,胸膛上下起伏著。

他就像是被扔回了那個國中時期無比熟悉的舞台,在上面迎接了榮光與戲劇性失敗的地方。聰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眶紅了,幾次深呼吸也壓不下洶湧的情緒,頂多只能讓語氣不那麼凶狠。

「⋯⋯我今天沒有指導你的心情,請你出去。」

狂兒默不做聲的離開了包廂,獨留聰實坐在沙發上平復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聰實的手機響了,一則訊息跳了出來。

「對不起,聰實。」

竟然讓高中生來安慰自己,為了根本不是他的錯來跟自己低頭道歉。聰實頓時覺得自己很窩囊,他才是那個需要道歉的人才對。

聰實有狂兒的班表,所以他可以輕易知道狂兒今天的下班時間。

高中生會喜歡什麼呢?零食?模型?電玩?聰實距離那段時間已經過了太久,不是很清楚現在年輕人的喜好。但想起之前在家庭餐廳時狂兒吃甜點的樣子,他心念一動,用大人(和一點黑道)的魔法買到附近相當知名的奶油草莓蛋糕。

聰實侷促不安的站在卡啦OK天國的門口,他從來沒有這樣等待過誰,提著禮物既焦躁又期待的等著誰出現。

狂兒總算從門口走了出來,肩膀難以察覺的向下垮了一點。可能是因為聰實太過專注的在凝視他,狂兒很快就發現聰實,猶猶豫豫著還是向他靠過來。

「這個給你。」聰實不容拒絕的把蛋糕塞到狂兒手裡。「抱歉突然對你發脾氣,是我心裡有過不去的檻,不是你的錯,對不起。」

狂兒收下聰實的蛋糕,也接受了他的歉意。

「聰實老師平常冷冷淡淡的,發起脾氣來好可怕喔~」狂兒笑盈盈的說。

真是奇怪的高中生,聰實看著他的笑臉想。他們的關係說朋友太過親近,說只是認識的人又太過疏遠,聰實此刻心裡的躁動就像他們的關係一樣難以定義。

「我送你回家吧,你可以在我的車上吃。」

兩人之間的聯繫僅僅依靠唱歌來維繫,當離開包廂以後到底該說些什麼才好?聰實一時之間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

他對狂兒除了名字和年齡以外的所有理解都來自於自己的推測,也從來不認為需要把自己的任何資訊告訴狂兒。其實他應該說的,他對狂兒毫無道理的發怒,理應要讓狂兒知道原因的。

但聰實說不出口。讓一個大叔話當年恐怕對年輕人來說也很無聊吧?如果狂兒知道他被聰實視作過往青春的延伸,會不會覺得很沈重呢?太多遲疑讓聰實決定暫時保持安靜。他沒辦法告訴狂兒自己的懦弱源於何處,沒辦法把陳年創傷再一次撕開來坦露在他人眼前。他真的嘗試過了,好幾次他嘴唇上下蠕動,都在猶豫是不是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怎麼訴說、該說多少。

所幸狂兒貌似是很認真的在品嚐那塊蛋糕。鮮豔欲滴的紅潤草莓點綴在雪白細膩的奶油中,蓬鬆柔軟的蛋糕體帶著恰到好處的濕潤口感,狂兒咀嚼時好像覺得很美味似的微微眯眼,直到最後一口被他珍重的嚥下後才滿足的說了句謝謝招待。

現在才打開收音機好像太晚了一點。聰實在紅綠燈前停下時想。他迅速的從置物櫃摸出一張名片遞給狂兒,上頭有聰實的職稱、名字和電話。狂兒接過以後偏頭看著聰實,困惑著為什麼突然會收到一張律師名片。

「希望你不會用上,但萬一需要律師,你現在認識一個了。」聰實乾巴巴的開口解釋。

狂兒笑著收下名片,禮尚往來的告訴聰實他就讀的學校。

也許總有一天,當聰實再更加沈穩一些,他們之間的羈絆更深刻一點以後,他會告訴狂兒自己的過往。

**

聰實放下麥克風。他一如既往的來到卡啦OK天國、一如既往的在唱到肚子餓的時候打電話點了一份炒飯。照理來說狂兒會在給他送飯的時候偷得五分鐘到十分鐘的空檔,在包廂內唱歌給聰實聽,這是他們這段時間以來培養出的默契。

狂兒遲遲沒有把炒飯送進包廂是從未發生過的事,他總是很急切的想要見到聰實似的,會在特別短的時間內進入包廂。聰實內心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拾起手機推門而出,隱隱約約聽見了來自走廊另一端的吵雜聲。

直覺驅使他奔跑向前。自從離開高中體育課之後聰實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跑步了,不算長的走廊上鋪著吸音材質的地板,短短的絨毛把聰實的腳步聲變成悶悶的砰響,和心跳聲一起劇烈的衝擊著聰實的耳膜。

走廊底端的包廂門沒有關上,聰實放慢腳步,正在進入包廂的幾個男人身上有著明顯的刺青,很眼生,大概率不是祭林組的人。

聰實聽見裡頭的辱罵,不敢耽擱,只是發了封訊息以後就匆匆跑進包廂內。濕淋淋的狂兒被一群黑道包圍在中間,一個中年男人正指著他破口大罵。聰實發現自己竟然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地方小有名氣的政客竟然在刁難一個高中生,這可真難看。隨後聰實快速的掃視著整個包廂,桌子上有個鼓囊囊的皮箱,原來如此,肯定是狂兒又忘記敲門,不小心撞見了政客與黑道在交易吧。

狂兒看起來倒是很冷靜,聰實想不透他是怎麼在這種隨時可能會被沉到海底的情況還能夠保持淡然的笑容跟人陪不是的,難道是因為這裡距離東京灣很遠嗎?大阪旁邊也是有海的喔?如果是自己跟狂兒一樣大的時候碰上這種場面,恐怕會嚇到哭出來吧。

聰實的領子被提了起來。

「哈啊?又來一個不長眼的傢伙?」凶神惡煞的黑道把滿是傷疤的臉湊得太近,聰實能聞到濃濃的煙味和酒味。即使如此他仍然從眼角看見狂兒在這一瞬間變了臉色。

不應該讓狂兒擔心。聰實咳了聲,就著彆扭的姿勢向對方說:「我是祭林組的人。你們應該很清楚這裡是誰的地盤吧?」

男人一愣,手不自覺地鬆開了。他下意識的看向坐在政客對面頭髮斑白的男人。果然是專門用來恐嚇別人的看門犬,遇到困難就下意識看向主人等待命令了。

「——就算你們不知道也無所謂,等會祭林組會派人親自來認識你們。」聰實撫平領空,刻意朝門口瞟了一眼。

他剛剛特意把發訊息給這個時間點會在附近的人,五分鐘內應該至少可以叫到十個人吧。聰實輕鬆的想。雖然是仗著祭林組的名號在恐嚇這些人,但真要算起來這可是在其他勢力介入之前給予祭林組插手的機會,應該要算祭林組欠他和狂兒一個人情。

方才還大聲罵著狂兒的政客率先逃跑了,他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剩下其他黑道不敢妄動,直到頭髮斑白的男人調整了坐姿,要他們全都準備好與祭林組進行談判。

很快祭林組的人也來了,他們把聰實請了出去,聰實順手拉上了狂兒,不去理會劍拔弩張的氣氛。到這裡應該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聰實老師⋯⋯」狂兒用相當夢幻的語氣說著,聰實可以想像接下來大概會是一連串的『好帥!』『好厲害!』『好酷!』一類的讚美。

「聰實老師保護我的意思是,要跟我結婚嗎?」

「嚇傻了?」聰實差點翻白眼,這個小鬼還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不,肚子餓了。」狂兒望著聰實還沒有放開的手,貼在身上的衣服、還在滴著酒液的頭髮、渾身熏人的酒精味理當帶來的不適感完全敵不過那一小塊皮膚相貼所帶來的舒適感。

聰實老師很溫暖啊。狂兒想。

聰實把狂兒帶回了自己的包廂,把外頭開始變大的鬥毆聲音用門板隔開。他抽了好幾張面紙擦著狂兒的臉和頭髮,像擦一隻淋雨的小狗似的,沒一會狂兒亂的不成樣子的頭髮就不再滴水。

「剛剛那些人都是黑道吧?」狂兒說「律師都會認識這麼多黑道嗎?還是說因為聰實老師是特別的?」

「大概是因為我特別倒霉吧。」聰實把濕透的面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聰實一直以來都是那種一旦認準一件事就會全身心投入的人,甚至到了有點過頭的地步,直到他因為失去興趣或者因為其他因素放棄為止。

比如他國中時在合唱團奉獻的時間和心血,比如他大學畢業前為了考上律師,正巧卡在司法改革時期的聰實還一面死命讀書,一面隨時跟進最新的政策和新聞,避免他準備的內容全都無用武之地。

但就像聰實自己說的,他似乎總是很倒霉,尤其是在這些他付出了大量心力又萬分執著的東西上。變聲阻止了他的合唱團之路,黑道差一點毀了他的律師生涯。

他不打算讓眼前的少年對黑道有什麼過份浪漫的幻想,於是聰實向狂兒敘述起自己曾經被黑道搭訕的事,寬大粗糙而粘膩的手、刺鼻的煙味、過份貼近的距離、不顧他個人意願的騷擾,他說的很詳細,那種無法反抗的恐懼、周圍人冷漠或訕笑卻沒有一人伸出援手的絕望感仍深植在聰實的骨髓深處,輕輕一推就能讓他再次墜入回憶的深淵。

如果不是祭林組的老大一時興起救了他,聰實也無法想像自己現在會在哪。

連聰實自己都沒有發現到他在輕輕發顫。狂兒握住了聰實的手,意識到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自己甚至還沒有出生,握緊聰實的手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保護。

「所以聰實才會在『那邊』嗎?」狂兒說。

聰實看著狂兒,深深望進他的眼底深處。

「狂兒。」

「你絕對、絕對不可以來『這邊』。」

狂兒才剛開口,刺耳的音樂聲從包廂內的電話傳來,聰實自然的抽出被握住的手,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接聽了電話。

「⋯⋯剩下十分鐘?我知道了,不需要加時,謝謝。」

聰實掛掉電話,回頭看向狂兒:「唱吧。」

在經歷了十分鐘的熱烈演唱與冷漠的評價後,狂兒把聰實送下樓,正巧遇見了準備離開的祭林組成員們。

「岡律師!」黑道們整齊劃一的喊,聰實頭痛的揉揉太陽穴。

他說過很多次不要在公開場合叫他,這些人不知怎麼的自動翻譯成要叫其他稱呼,真不曉得他們的腦迴路是怎麼運行的。

「事情解決了?」

「是!謝謝岡律師!」

「⋯⋯別謝我,是他發現的。」聰實隨意的指指狂兒「記住以後來這間店裡不要造成太大的損失就好。」

「這是那個很帶種的店員?這麼年輕啊?」其中一個男人上下打量著狂兒,狂兒也無所謂的任由男人掃視。

『很帶種』這種形容大概是來自於另外一夥人。聰實永遠不會告訴他本人,其實狂兒很有作為黑道的天賦,似笑非笑的表情難以被看透,過人的膽量和即使被羞辱也不會喪生理智的性格,加上體格也很優秀,除了臉長得過於端正以外哪裡都很合適。

「⋯⋯等一下,你!你是涼子以前的小男朋友!」觀察半天以後男人突然說。「涼子失戀以後只要喝醉了就會對著你的照片哭,煩死人了。」

「請幫我跟涼子姐說抱歉,我最近才剛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狂兒理直氣壯的說。

「嗚哇⋯⋯這比變心還過份⋯⋯」連黑道都忍不住咋舌。涼子如果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前任)小男朋友居然在跟自己交往後馬上發覺性取向其實是同性戀,恐怕會讓她一生都無法忘懷吧。

「⋯⋯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聰實看了一眼手錶,沒有很想理會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

誰知他才走出去一步,身後立刻傳來讓他停下腳步的對話。

「小弟弟,喜歡男人的話不如跟我試試?涼子太常說到你,我都快聽到耳朵長繭了,我很好奇你這樣的小朋友到底有什麼魅力可以迷倒她。」

「⋯⋯別對小孩子出手啊。」聰實伸手要把狂兒拉到自己身後,他用的力氣不大,比他高了半顆頭的狂兒假裝自己真的是小孩子似的乖乖躲到聰實背後。

「我已經是聰實老師的人了哦。」狂兒探頭探腦的,彷彿是在嫌場面不夠混亂似的開口。

「你別添亂。」聰實用力的嘆了一口氣。「他是之前跟你們提過的,跟我學唱歌的那個學生。」

黑道們起鬨著要讓狂兒唱首歌來聽聽,聰實老師的首席弟子理應會有什麼過人之處對吧?聰實無奈的推著狂兒的後背趕他離開,自己被興致高昂的黑道們邀約著去喝酒。

狂兒看著人群中的聰實,乾淨清秀的容貌在一群黑道中尤為顯眼,狂兒無比清晰的感受到聰實跟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

聰實一直在拯救他,果然是天使啊。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人,聰實拒絕了黑道們,開車把一身酒味的狂兒送回家。

「把你捲進可怕的事了呢,抱歉。」聰實低聲說。

「不去『那邊』的話,你會離我越來越遠嗎?」狂兒看著聰實的側臉,語氣半是認真半是玩笑般的問。

「別老是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就是這樣剛剛才會被奇怪的黑道搭訕。」聰實為了注意路況所以忍下了翻白眼的衝動。

「嗯?」狂兒想了想「是指剛剛說我是同性戀的事嗎?」

「嗯,那是在說謊吧。」

「欸~?聰實老師怎麼知道?」

「現在知道的。」

畢竟狂兒不管是外表還是行為上都是會被女人寵愛的樣子,手錶也好、便服也好,看起來都是女人送,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們價值不菲。

談話間車子已經在離狂兒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停妥。

「我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我們沒有必要繼續見面了吧。」聰實說,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的話語中隱隱帶著某些期望。

「是嗎?這陣子以來佔用了聰實老師好多時間,謝謝你。」狂兒解開安全帶,出乎聰實意料的認真說著,下了車以後還恭敬的朝聰實鞠躬。

直到狂兒的身影消失在他的門口後,聰實還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

從那次分別以後,聰實總感覺有股難以言喻的騷動在自己的舌尖打轉。並不是傾訴的慾望,他回想著那一晚,突然感覺到腹部一陣空虛。

聰實一直沒有特別偏好甜食,硬要說的話他應該是鹹食派的,是不是太久沒有吃蛋糕所以嘴饞了呢?他驅車到了同一間蛋糕店,點了一樣的草莓鮮奶油蛋糕和一杯咖啡。

聰實印象中在他年輕時會去蛋糕店的人只有女性或情侶,現在一個大叔單獨去吃蛋糕似乎比從前不容易引人側目了一點。蛋糕確實很美味,雲朵般鬆軟口感和草莓本身恰到好處的酸甜,對於中年男人來說太甜的蛋糕也在咖啡苦味的調適下更好入口了一些,在最後一顆草莓的果汁浸潤了聰實的舌尖時,熟悉的聲音從他的背後響起。

「聰實老師一個人來吃蛋糕?下次也叫上我嘛。」

「⋯⋯還真是哪裡都能遇到你。」

聰實沒想到經過上次的談話後,狂兒竟然還能像是無事發生一樣和自己打招呼。

「上次你送的蛋糕很好吃嘛。」狂兒說,自然的在聰實對面坐下,還跟店員點了一份草莓聖代。

這種悠閒自在的姿態讓聰實不由得感到惱火,糾纏著要自己教他唱歌的是狂兒,輕易答應不再見面又擅自出現的也是狂兒,會因為跟自己走得太近而遭遇危險的人還是狂兒,難道就只有自己一股腦的在擔心嗎?

「不怕又遇到黑道嗎?」聰實的口氣刻意的有些刻薄。

「不怕,聰實老師不會讓學生遇到危險的嘛。」狂兒笑道。「卡啦OK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客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黑道了,所以不是聰實老師的問題哦。」

少年從頭到尾都知道聰實在擔心什麼。聰實是個溫柔的大人,只要狂兒撒嬌示弱,很多事情他就半推半就的答應了,唯獨在考慮年輕人的安全與未來時會堅定立場。

肯定是看見狂兒跟這麼多黑道在同一個空間、聽見黑道對狂兒產生了興趣,所以感到危險吧。

哪怕身材與體力上都是狂兒遠遠勝過聰實,是不是因為以前扮可憐太過火了,才會讓聰實把狂兒當作幼犬在對待呢?狂兒想著。草莓聖代被放上桌,就連口味也跟小孩子一樣,也難怪聰實會把他當作小孩子來看待。

聰實啜著咖啡,輕輕的慢慢的喝著。明明年紀已經大到就算當狂兒的爸爸也不奇怪了,怎麼老是被這個奇怪的高中生安慰呢?

狂兒把聖代頂端最大最鮮豔的草莓放到聰實空蕩蕩的盤子上,上面還沾著奶油和冰淇淋,聖誕老人一樣的配色。

「一直以來都覺得很可怕吧?」狂兒說。會讓聰實擔心成這樣,黑道一定比他絞盡腦汁想像到最慘烈的情況還要更嚇人吧。

即使如此,儘管如此。

「聰實老師,別怕,以後換我保護你。」

聰實叉起圓滾滾的草莓,趕在冰淇淋開始融化之前送入口中。冰淇淋和奶油都是濃濃的奶香甜味,草莓微微的酸味清爽的把口中的脂肪的厚重感化解掉了。

自己大概是喜歡這種吧。聰實咀嚼著。

狂兒耐心的等待著聰實吞嚥,聰實抽出一張衛生紙擦掉唇上沾染到的奶油,又是嫌棄又是苦惱的喃喃道:「你懂什麼啊⋯⋯?」

「我是不懂啊。」狂兒笑著也吃了一口聖代。

「所以教教我吧,聰實老師。」

**

聰實沒想到狂兒說的「教教我」會是這麼⋯⋯學術性質的。

狂兒抱來一疊又一疊的課本,從高一到高三的每一個科目都擺在聰實眼前。聰實注意到現代文課本的破舊程度比其他科目要來的更嚴重一點,有點意外狂兒會是喜歡文科的類型,但老實說除了體育課以外聰實大概也想像不出狂兒擅長的科目會是什麼。

距離考試的日期剩不了多久,聰實問過狂兒為什麼突然想認真讀書了,狂兒只是笑著說:「不讀書的話我大概只能去黑心企業工作了~」

於是一切彷彿回到了他們說不再見面以前。

狂兒纏著聰實,兩人每週都在卡啦OK裡見面幾次。只是狂兒不再只逗留短短的幾分鐘,而是減少排班,把空餘的時間盡可能用在讀書上。

「我想跟聰實老師一樣當律師。」狂兒認真的說。

為什麼要當律師呢?是因為自己嗎?這是會影響整個人生的重大抉擇,就這樣被一個不久前還完全是陌生人的大叔改變真的好嗎?聰實有很多很多疑問,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話。

「很辛苦的哦?」

狂兒笑著點點頭。

高中課業對聰實來說相當遙遠,但基礎還在,竟然比現役高中生還更快抓到考試重點。在狂兒振筆疾書的空檔,聰實支著臉頰看向他。

明明有更多更適合讀書的環境,但狂兒堅持卡啦OK天國的包廂會讓他心安。
就像明明有更多比聰實更適合當老師的人,狂兒不管在歌唱還是讀書上都執拗的選擇他一樣。

聰實最終還是問了:「為什麼狂兒想當律師呢?」

狂兒想了想,是這麼回應的:「因為聰實老師是我見過最帥氣的人了哦。就像小時候看到警察或者假面騎士一樣,讓我想成為那樣的大人。」

聰實隱隱約約察覺到狂兒說謊了。


**

先撐不住的人是聰實。

畢竟狂兒是睡上一覺就可以滿血復活的高中生,而聰實卻是被工作、應酬、諮詢、備課、教學佔據了一天十八小時的血汗律師,還是獨居的那種。

筆在紙張上書寫的唰唰聲太過催眠,等到狂兒放下筆時才驚覺聰實不知何時已經側著頭睡著了。聰實原本看起來就比實際年齡年輕,睡著之後看起來更年輕了些。

狂兒盡可能無聲的起身,他知道自己太過勉強聰實了。聰實眼下的青色在偏暗的燈光照射下尤為明顯,但是不這樣做不行,他不拼命努力的話是拯救不了聰實的。

狂兒俯身靠近聰實,想吻他的唇,但狂兒想著如果聰實知道了肯定會生氣吧?於是輕輕的碰觸落在了聰實的臉頰上,比他的筆尖壓在紙上的力道還要輕的太多,就像害怕碰碎肥皂泡泡一樣。
聰實在聽見狂兒停筆的瞬間是想睜眼的。

他沒有真正睡著,只是想著再多閉著眼休息一會。他聽著狂兒的腳步聲走近,停在自己幾乎能感受到狂兒體溫的距離,臉頰突如其來的傳來一陣暖意。

聰實第一時間想,該不會是狂兒這傢伙拿手指戳他吧?但下一秒他聽見狂兒過份靠近的低語。

他說,對不起。

該睜眼嗎?不該睜眼吧。聰實在剎那間的猶豫後很快做出決定。他繼續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把呼吸放的輕緩。狂兒是在為了什麼事情道歉?為了纏著自己的事?為了偷親自己的事?還是為了無法回應自己的心意呢?

40歲的岡聰實喜歡上18歲的成田狂兒了。

狂兒很擅於發現別人情緒,所以在聰實發現自己的心意之前,狂兒就發現這件事了嗎?

聰實的心跳逐漸加快,久違的有一點想哭。

再裝下去會被發現的,聰實動了下脖子,用雙手抹了下臉,把可能紅掉的鼻頭和眼睛歸咎於手上沒有輕重的力道,把還沒有溢出的淚水抹掉。

「搞什麼啊,你寫完了?」聰實嘟囔著,伸手去拿狂兒寫的密密麻麻的試卷。

考試當天是聰實送狂兒去考場的,他給狂兒求了一個御守,故意挑了有點幼稚的圖案。狂兒收到以後立刻把御守收進胸前的口袋,他拍拍那個被縫在心臟上方的位置,告訴聰實這樣他的考試肯定就沒問題了。

聰實目送狂兒下車,在狂兒回過頭來最後一次揮手時,聰實的雙手在臉頰旁邊比了兩個V字。

都要贏啊,狂兒跟他今天各自的戰役。

**

聰實獨身一人到了和組長約定好的酒吧。

昏暗的酒吧內空蕩蕩的,平時塞滿吵吵嚷嚷的黑道們的空間此時安靜的可怕。

「聰實。」組長招手讓他過去,聰實從來沒有忘記過黑道是有著利齒銳爪的猛獸,哪怕出於交情和道義不會對他出手,被這樣的人深深凝視的感覺還是相當滲人。

然而組長的下一句話才真正讓聰實寒毛直豎。

「是要討論那個吧?你的學生已經來找過我了。」

「⋯⋯狂兒惹麻煩了?」

組長感到奇怪似的看了聰實一眼,發現聰實大概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你的學生說要考上律師。」組長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慢悠悠的說:「這樣他就能接替你的位置。他說你教過他很多,他應該可以勝任。」

「我同意了。」

聰實猛然想起自己教給狂兒的第一堂課:拜託別人就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

要求別人唱歌的話,也要用歌唱來交換。

所以要請祭林組放走岡律師,就必須用另一個律師來交換。

聰實顫顫巍巍的起身,毅然在組長面前跪下。

「做什麼?快起來。」組長不悅的皺起眉頭,聰實剛被他拉到祭林組時他也曾經這樣跪在地上,邊道歉邊土下座。他那時候已經教訓過聰實,男人是斷不可以輕易跪下的。

「⋯⋯組長,請放那孩子離開吧。」

「說實話他比你更有做這行的天賦,你也可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組長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十八歲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加入組織這種話可不是兒戲!」

聰實低下頭,上半身前傾直到額頭碰觸到地面。

「組長⋯⋯求求您。我不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也沒關係,這是我欠下來的債,怎麼能夠讓別人來還。」

「欠債啊⋯⋯你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理解的?」

聰實後領一緊,被組長抓著衣領強迫直起上半身。

「要放你們自由也行。這麼多年來讓你掌握了大家害怕的東西是什麼,這次就在大家面前公布你最害怕的事來換吧。」

聰實渾身一僵,他告訴組長的弱點只有一個。

組長撥通電話,只簡短的說了句:「進來吧。」

聰實沒料到門外滿滿的都是祭林組的成員們,這裡本來就是黑道們舉辦卡啦OK大賽的會場了,害他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一切都很突然,但一切都經過設計。到頭來還是圍繞著同一件事打轉,像是命中注定。

「給我唱。」組長猙獰的微笑著,把麥克風遞給聰實。

國中三年級以後,聰實就再也不在其他人面前唱歌。比賽前他就察覺到了,變聲期讓他唱的越來越勉強,他無數次無數次猶豫過是不是該就此放棄,但學弟妹們期盼的目光、想要帶領社團再拿下金獎的使命感、不希望被替補學弟取代的恐慌都讓聰實決定硬著頭皮站上舞台。

熟悉的場地、長時間相處的團員、多次練習過的歌曲,聰實站在舞台上,耀眼的燈光讓他幾乎看不清楚台下觀眾的表情。

前半段很順利,聰實緊繃的肌肉慢慢放鬆下來,他看著指揮老師的手,聽著鋼琴伴奏悠揚的轉折。

其他人都安靜了,這是聰實獨唱的段落。

喉結突然間有了重量,像是鉛塊一樣扯著他應該高昂的聲音猛然下墜。聰實的歌聲像翅膀受傷的鳥,努力振翅想要向上飛翔,卻只落得跌跌撞撞的下場,越是奮力就越是疼痛狼狽。

聰實其實看見了替補的學弟的表情,知道他在找時機接手。男生獨唱的唱段已經到最後一個高音,他用力的擠壓喉嚨,想要做最後的努力——

聰實破音了。

他完全不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等到下了舞台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氾濫成災,就連襯衫領口都打濕了。有人安慰他、有人遞衛生紙給他,這些溫暖都沒能傳達到聰實的腦中,因為那裡已經被滿滿的自我厭惡所占滿。

如果早點放棄就好了。
如果不要逞強就好了。

所有關於合唱團的東西都被聰實塞到床底下,他再也不想、再也不敢在別人面前歌唱。

直到今天。

聰實接過組長手上的麥克風,獨自在卡啦OK歌唱的這段時間他找了很多他現在的音域適合唱的歌,但他還是點了不適合自己的那首。

狂兒一次一次唱給他的「紅」。

搞什麼啊、那個臭小鬼。聰實紅了眼眶,再一次站在燈光下、在眾人的面前,像是燃燒靈魂一樣的賣力歌唱,即使音高上不去也喘息著繼續唱下去。

白癡、笨蛋,為什麼要為了自己賭上人生啊?

聰實唱著、吶喊著,原本以為會永遠卡在國三那年的齒輪轉動了,心臟快要爆炸般的劇烈跳動。

聰實放下麥克風的瞬間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就連襯衫領口都濕透了。

黑道們用力鼓掌叫好,就快把酒吧的屋頂掀翻。組長起身拍拍聰實的肩膀:「你二十多歲的時候被我救過一次,還到四十也早就還清了。去考場接你的小朋友吧。」

「⋯⋯是!」聰實接過組長另外一隻手上的衛生紙,狠狠的把臉擦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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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實看了眼時間,決定先繞路去別的地方後才開回考場。他下了車、靠在車門旁,看著表情或輕鬆或凝重的考生們陸陸續續向外走。

他本來以為自己平靜下來了,誰知道在看遠遠看見狂兒的身影時,眼淚就不由自主的落下。

「聰實老師——欸?」狂兒小跑了過來,腳步在看見聰實臉上的淚水時加快了,他緊張的站到聰實面前去握聰實的肩膀,急切的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笨蛋。」聰實伸手擁抱狂兒,用力的像是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劇烈一樣,聰實把臉深深埋進他的肩膀:「狂兒是大笨蛋。」

「嗯,我是笨蛋,但我應該考的還不錯喔,謝謝聰實老師不放棄我這麼笨的學生。」狂兒回抱住聰實,感受著肩膀上的濕熱逐漸擴大。他一下一下拍撫著聰實的背,周遭的人們看了過來,又移開了視線,大概是在想怎麼會有這麼激動的家長吧。

「⋯⋯我知道你去找組長的事情了。」

「哎呀。」

「他什麼都告訴我了。」

「這樣啊。」

「你是白癡嗎?」

「對不起哦。」

「老實說,一瞬間連殺了你的心都有了。」

「聰實老師好可怕喔~」

「⋯⋯組長還逼我在大家面前唱歌。」

「請務必也唱給我聽,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聰實的眼淚總算在狂兒耐心的安慰下止住了,後知後覺的感到有些丟臉所以不想把臉從狂兒肩膀上抬起來。 「聰實老師別哭啊,別哭。」狂兒服從於欲望,揉了揉一直很想觸碰的聰實的頭髮。此時已經停止哭泣的聰實能清晰感受到狂兒的手指在自己的髮絲間穿梭,指腹溫柔輕按在後腦的力度。

「⋯⋯狂兒。」

「嗯?」

「我有不得不跟你道歉的事。」

「因為剛剛罵我笨蛋跟白痴嗎?」

「完全不是,我對這件事毫無悔意。」

聰實後退一步,拿袖子胡亂的往臉上擦兩下。狂兒感覺肩膀涼颼颼的,剛剛哭濕的地方失去了聰實的遮擋以後瞬間冷了起來。

「我喜歡你。」聰實說。「抱歉。」

狂兒愣了半晌,又把聰實拉回自己懷裡緊緊抱住。

「什麼『抱歉』啊。」狂兒在聰實耳邊抱怨。

心跳聲越來越鮮明,那是狂兒的心臟嗎?聰實恍惚的想。

「我四十歲了欸。」

「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喔,沒問題的。」

「你又不是同性戀。」

「我不是同性戀,因為我對聰實以外的男人沒有這種興趣嘛。」

「⋯⋯什麼?」

「我喜歡你,聰實。」

狂兒收緊手臂,聰實不確定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讓他比較喘不過氣。

「狂兒。」

「我在。」

「果然你不要當律師吧。」

「欸?」

聰實輕輕推了兩下狂兒的胸膛,回過身從車子裡拿出一張傳單。

「⋯⋯聰實怎麼知道我想當警察的?」

「現在知道的。」聰實笑著說。「但你把警察跟假面騎士放在一起的時候我就這麼猜了。」

聰實把狂兒趕到副駕駛座,讓他好好閱讀傳單的內容。

「一起去卡啦OK吧!」聰實發動引擎。不管是在那裡唱歌、讀書,還是吃東西,只要彼此陪伴著就什麼都好。

在那裡因緣際會相聚的、年齡與身分都天差地遠的兩個人,被過往困住的四十歲男人撫平了過去,前途迷茫的十八歲少年找到了未來。

那裡肯定是最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