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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師生】

  久違的和殊明特共同出演電影,水月並未感到高興,倘若不是曾在演藝事業上提攜她許多的老導演親自邀請,她甚至不惜撕毀早已簽署的合約、支付高昂違約金,也要拒絕這份工作。
  老導演的口碑好,拍出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叫好又叫座的大熱門,不曉得多少演員擠破了頭都想要沾沾他的光,想來演員也並不是非她不可。儘管「水月和殊明特見了面就吵,肯定是八字不合」這樣的傳聞早已在圈內傳翻了天,老導演卻為了讓水月同意而刻意隱瞞了與她對手戲的男角色演員是誰,一直到協議都簽上名了、劇組籌備完了,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提起這事。
  「反正你不是說過,作為一個演員的專業素養,不論是和誰對手戲都能發揮出最好的演技嗎?」老導演一邊搧著扇子,一邊翹著腿撐著下巴對她揚起眉,好像只要水月說一個「不」字都是對自己演技的否定與輕視,脾氣又直又硬的水月終究沒能拗過老奸巨猾的導演,不得不咬牙切齒地吃下這個啞巴虧。
  坐在前往片場的保母車上,她靠在窗上滑著手機,社交軟體上一則則發文被快速又漫不經心地滑過,直到看見《今日世界》劇組官方帳號的發文,水月才將自己滑動的拇指停在上頭。
  發文的時間是昨天,內容無外乎慶祝劇組正式開拍之類的客套官腔,然而文案中一句話卻看得水月渾身不舒服。
  「……同時,這也是 @殊明特 與 @水月 師生二人繼前年共演《天使與惡魔》之後又一次同台演出,想必影迷們都很期待兩位老師的對手戲吧?」貼文底下的留言回響也相當熱烈,「#水殊同框美夢成真」的關鍵字刷了一整排,水月差點捏裂了才剛換的手機,越看越煩悶的她關了手機往口袋一塞,閉眼假寐去了。
  抵達演員化妝間時,已經梳妝完畢的殊明特恰好放下了手中水瓶,兩人的目光無意間在半空中交會。
  向來不做任何表面功夫的水月很是直白的垮下臉來,連招呼也不打,立刻撇開了目光,而與她截然相反的是滿面笑容的殊明特,青年的眼角微翹,瞇著眼笑起來時又會彎成意味深長的弧度,儘管他的粉絲們總說他是美男一笑傾城,可水月不論怎麼看都像是一隻不懷好意的狐狸。
  狡猾的很。
  儘管水月臭著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抗拒的氣息,平時精明的殊明特此刻卻好像突然瞎了般,佯裝沒看出她糟糕的心情故意往水月身旁湊近。
  「這不是我可愛的學生,水月嗎?怎麼不來和老師打個招呼呢?」
  此話一出,本來還不想搭理殊明特地水月頓時露出了難以忍受的神情,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回道:「我說過了,不要那麼稱呼我,殊明特。」接著抬手拍開青年試圖摸向她頭頂的手,逕自走到梳妝台前的椅子坐下,殊明特也不介意,摸了摸被拍紅了的手背,又從容地喚來空閒的化妝師替炸毛的水月上妝。
  水月雖然不在乎自己被注視,可那並不代表她一點感覺都沒有——至少殊明特的目光讓她很是彆扭。
  化妝師臨時被叫走,臨走前頗具歉意地鞠躬道歉說自己很快就會回來,水月擺擺手表示沒事。青年趴在椅背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鏡中只畫了一半妝容、看上去略顯滑稽的學生,順手拿起手機拍了一張,閃光燈的光芒閃到了水月的眼睛,一瞬皺起的表情被鏡頭清晰捕捉,定格在高清的螢幕上。這番舉動惹得水月回頭看向他,伸手就要去搶殊明特的手機:「你拍什麼?刪了。」
  「那也太浪費了,難得我拍得這麼好。」殊明特沒有讓他得逞,靈巧地側身躲過水月氣勢洶洶的搶奪,看見她越發不服還要再搶的表情後,嘴上轉移焦點似的對她挑起刺來:「親愛的,作為你的前輩,我應該提醒你一些事情。你不跟別人打招呼也就算了,怎麼還比前輩更晚到片場呢?作為後生來說,讓前輩久等可不好啊。」
  這招果然有用,最討厭被人用資歷壓一頭的水月馬上反駁:「憑什麼?我也是準時到的。你自己沒有其他工作提早到是你自己的事,別把別人想的跟你一樣閒。」
  「怎麼會閒呢?我收到的邀約可是比你還多啊,可我會挑選什麼是值得我花時間的工作,不像你,連三流導演的戲劇都要接。」殊明特戳了一下水月的額頭,語氣似調侃又似說教,又夾雜著幾分不近人情:「你還是沒學會如何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我上次就和你講過了,一昧的把行程塞滿對你沒有好處。」
  「……喂,我怎麼安排與你無關吧。」水月心底明白殊明特說的是對的,可她總是討厭青年用這副彷彿高高在上的姿態教訓她,說她耿直不夠靈活,對她的生存方式肆意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便不由得冷下臉來。
  也許她確實沒有殊明特出色的能力,在演藝圈中掙扎打滾,可儘管殊明特是那麼的「正確」,水月也不曾認為自己的作法就是「錯誤」的。
  她尊重殊明特鑽研演技的精神,也承認他確實才能出眾,或許正因如此,水月才總是覺得,從他口中說出的投機取巧之法比自己經紀人說的還要更加刺耳,又分外不服。她努力磨練自身,是為了向更高處邁進,不是為了扮丑角譁眾取寵,所以她甘願忍受默默無名的煎熬,憑藉最純粹的演技一路走到現在。
  水月選擇了一條比殊明特更艱難的道路,可她不曾後悔過。
  就在兩人尷尬的僵持之中,化妝師回來了,但她似乎對於兩人間莫名緊繃的氛圍感到茫然無措,最終還是殊明特笑著打了圓場,像是自討沒趣般走向不遠處的沙發上,手指在手機上敲打著什麼。
  水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半晌,又一言不發的收回。

  「對你而言,我就是個特別好利用的工具?」
  漆黑的建築走廊上,水月的聲音空洞地在寂靜中反覆迴盪著。慘白月色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身上,也灑落在被她堵住前路而不得不停下腳步的茶髮青年身上,水月面色陰沉,垂落在身側的拳頭死死握緊,輕微顫動的雙手是她僵硬表情下掩藏起的沸騰情緒,在壓抑中沉默的尖叫著。
  像是固執的想從青年口中聽見他親自說出的答案,水月灼灼的黑眸凝視著殊明特的身影,彷彿要將映入眼中的那個人以火焰焚燒至灰燼。
  殊明特低笑一聲,聲音很輕,幾乎像是一碰就碎的冰晶,那麼的清亮,卻又透著刺人的寒涼,一下就扎入了水月心底,扎破她溫熱的肌膚血肉,勾起一陣無法遏止的疙瘩。青年定定望著她,似笑非笑的眼眸,臉龐被窗框的陰影模糊成一片曖昧不清的深色。
  「我很訝異你現在才發現這點,親愛的。」
  這麼說著,殊明特一步步向前走,噠、噠的腳步聲不緊不慢,這會又像是對她視而不見般直直望著前方,宛如深淵般不被月光照耀的走廊盡頭,只在與水月擦肩而過時,在她耳畔留下一句令人窒息的忠告:「不要相信任何人,懂了嗎?」
  那一瞬,水月渾身僵硬,所有聲音全都堵在嗓子裡。
  殊明特沒有停下步伐,清瘦挺拔的身影逐漸沒入陰影中,直到輪廓與漆黑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這時,水月才像是回過神般,猛地一轉身,身後卻早已空無一人。
  從最一開始的不解、憤怒、不可置信,再到被親口否定,突然像是一盆冷水從頭上澆淋下來,水月鬆開了手,彷彿火焰熄滅後留下的滿地殘灰,一種慘澹的明悟。沒錯,她放棄了去探究殊明特話語中藏著幾分真心,她早就該放棄的。
  「碰」!
  隱忍著的水月倏地一拳打在牆上。
  與此同時,外頭傳來一句響亮的「卡!」,陰暗的場景一瞬被點亮的燈光照得燈火通明。
  水月捏了捏眉心,望著朝自己走來的老導演,她知道自己不小心帶入個人情緒了,劇本裡可沒有她敲牆壁的一幕。
  作為職業演員,她本不該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可水月實在很難不去和戲劇中她所扮演的角色共情,她們實在是太像了。不只是她,就連殊明特,也和他的角色一樣,總是用曖昧不清的言語將自己的真心徹底掩藏,臨死之際甚至連解開積累過深的誤解、坦誠地說一句實話都已來不及,兩人的故事便就此戛然而止。
  他們實在是太像了,所以在第一次閱讀完劇本時,水月總感覺有那麼一瞬,她似乎觸及到了一絲自己難以理解的、殊明特真實到顯得難堪的內核。
  那甚至是有些敏感的,彷彿自己在無意間侵入了他的私人領域,將他的皮肉剜開後在陽光下曝曬。
  她想,老導演確實很會選角。
  「水月,你怎麼回事?」老導演握著話筒,幾乎是詫異地看著情緒不太對勁的水月。
  「……是我的錯。麻煩再來一次。」水月沒有找藉口,只是沉沉道了聲歉。
  「不,還是先中場休息下。」不知何時走到身旁的殊明特開口,把還有些愣神的水月嚇了一跳。殊明特卻沒有望向她,只是對著導演建議:「已經連續拍攝好幾小時了,也讓我們緩一緩吧?您這是在壓榨勞工啊。」
  「這就累了?果然是老了吧……」
  「哈哈,我還年輕著呢。」
  用冰水洗過臉後,水月感覺自己亂糟糟的思緒清醒了些,大概是與角色共情過了頭,導致她情緒被影響的太深。回到休息室時,殊明特握著寫上密密麻麻註解的劇本遞給她,「剛才,你的情緒太激烈了。」
  「……我知道。」水月抬手推開劇本。
  這個片段是她在認知到兩人間難以跨越的鴻溝後,決定徹底放棄理解對方,正式讓兩人疏遠彼此的轉折點。她該表現出一種近乎恩斷義絕般冷靜的決絕,而不是過於激烈的情緒。
  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氣。
  氣這段對手戲的男方哪怕是被誤解也要為了守護而把人推遠,也氣女方……氣她什麼呢?水月自己也說不清楚。
  「你知道,那為什麼還會犯下失誤呢?」殊明特雙手抱胸,揚起眉。
  水月幾乎是下意識的就要回嘴,可在看見殊明特的眼眸時,突然想起先前在走廊下青年的眼神,又不禁嚥了回去。「我之後會注意不帶入個人情緒。」
  沒有聽見預料中的罵聲,殊明特愣了一下,隨後又若無其事地撇過頭,瀏海遮住了他的眼眸,「……那就好。你如果想要成為一線演員,那就得拿出更專業的態度去面對每一個角色,明白了嗎?」
  水月沒有回應,只是盯著殊明特看。
  越看,就越覺得殊明特像是在那一個月色清冷的夜晚中,說著傷人的話語,獨自步入黑暗的青年。
  而她,早已入了戲。

  全劇的高潮,是東塔的崩塌與兩人的生死訣別。
  為了替拍攝效果增加真實性,建築崩塌的場景並非後製,而是用近乎以假亂真的道具模仿建築崩塌的巨石與瓦礫上陣,實際從上方墜落的只是輕盈的保麗龍與泡棉。水月明明是知道這一點的。
  可在那一瞬,她就好像全然遺忘了自己在演戲的事實。
  她看著殊明特將她打橫抱起,靈巧躲閃從天花板崩落的碎石,奮力的奔跑著。青年一身血汙和傷勢,絲毫沒有往日裡翩翩公子般裝模作樣的優雅,是那麼的狼狽又拼命,彷彿是死氣沉沉的他那殘破又不堪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迴光返照、向死而生,如此生機勃勃,又如此燦爛。
  水月只能愣怔的看著。
  一直到向著陽光的出口處,殊明特最終帶著那一抹近乎透明的釋然微笑,將她向著外頭拋去,水月驀地感覺到了一股油然而生的驚惶。
  伴隨著隆隆聲響,房柱崩壞,只是短短一瞬,無數的磚石瓦礫便將清瘦男人的身形徹底掩埋,而她也狠狠地摔落在地上。她本該就此暈眩過去,可水月沒有,她只是呆愣地坐著,望著面前那一堆殘破的建築碎塊。
  她不曉得是什麼驅使了自己去挖那些磚石,只是不停地挖掘,好像那裡真的埋著一個慨然赴死的殊明特,而她是沒有被痛暈過去的水月,一陣麻木又不知所措的茫然。
  沒有悲傷,沒有流淚,甚至都沒有難過的表情,卻是一陣破碎的荒蕪。
  「……月。」
  「……水月,清醒一點!」
  突然間,她感覺到自己的臉被一雙手捏住,猛地向旁邊一轉,熟悉的呼喚生將她從恍惚中驚醒。
  思緒回攏,水月第一時間看見的,便是從瓦礫中鑽出,抓著她沾著土灰的雙手、神色急切的殊明特。那是水月從未在青年臉上見過的神情,她都不曉得,原來殊明特也會這般關心自己,又像是覺得他此刻的模樣配上表情有些樂趣,不禁嗤笑了一聲。
  殊明特聽見了,知道水月清醒過來後終於放下懸著的心,唇角勾起的弧度頗有怒極反笑的意味:「你啊……還有心思笑?我還從沒見過你入戲這麼深,要是走不出來,導演還打算幫你掛心理醫師呢。」
  水月環視了周遭一圈,劇組的工作人員們無一不緊張的看著她,老導演的翻蓋手機上還顯示著未撥出的119,一副真的敢打的模樣。
  「……抱歉,給大家造成困擾了。我沒事。」

  電影殺青,劇組決定晚些一起去吃頓飯慶祝。
  殊明特因為臨時被公司叫走了,老導演還有點不高興,青年沒辦法,就說自己還是會出席,不過會晚半小時到,讓他們晚點發來聚餐地址,老導演這才滿意的鬆手讓他離開。
  酒過三巡,水月還沒醉,不顧旁人勸阻硬是要喝的老導演已經醉醺醺,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水月身旁拍拍她的肩,打了個酒嗝,「殊明特那小子怎麼還不來……」
  水月看了下手錶,見時間也才過去十五分鐘,就說:「現在還早。」
  「他可是主角之一!這像話嗎!」老導演忿忿地一敲桌子,杯中的酒搖晃了下險些灑出。旋即,他像是想到了某種好主意般嘿嘿笑了起來,壓低音量悄悄對水月說:「對了,你想不想知道殊明特那小子瞞著你的祕密?」
  「秘密?」水月平時並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就算是和自己有關的各種爆料,她也未曾關注過。或許是酒精確實開始發揮效用,她竟沒有說自己不感興趣,而是靜靜地洗耳恭聽。
  「……你不是很疑惑,幾年前我導演的電影《未期》,要找你這個大齡菜鳥演員出演嗎?」老導演神神秘秘的笑著,拿起酒瓶又給自己斟滿一杯,白色的泡沫順著杯壁流下,「我之前騙你說看中你的演技……那時你的演技根本還入不了我的眼,還一點禮貌都沒有!」
  水月並沒有不高興,她當然知道過去的自己演技程度在哪,只是淡淡的問:「然後?」
  「我當初會特別讓你出演我的幾部電影啊,是因為殊明特那傢伙,曾經私下來找過我,拜託我稍微照顧下你……」
  匡噹一聲,水月的酒杯落在桌上,她愣愣地轉頭,看著自說自話的老導演。
  老導演還在爆料:「你都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驚訝……殊明特那傢伙雖然人緣好,但其實熟一點的人都了解,他脾氣根本臭到不行,彆扭的很,那樣個傢伙竟然會為了幫助你,自願欠下我一個人情……我啊,就用這個人情,強迫他出演這部他一直不想參演的戲,哈哈!其實吧,他的眼光也是不錯,至少你的演技確實進步到了能讓我滿意……」
  後面的話語,水月已經沒在聽了。
  她只是愣愣的望著自己面前被打翻的酒水弄亂的桌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心底逐漸發酵的某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