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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往左一點，對，這樣剛好。」

　　「還好有范范在，不然以我的身高肯定搆不到。」

　　盧佾暘看向黃莑茗，他的確是嬌小了點，不過自己也不能說什麼就是了，畢竟現場還有一個范范呢。把簾子掛在適切的位置後范范拍了拍手，扶著凸出來的樑要從椅子上下來，盧佾暘趕緊過去給他搭一把，牽過的手上沾了點灰。

　　「辛苦你啦。」

　　「不會。」

　　范范笑著說完就小跑步離開了，盧佾暘眼角跟著他的步伐，沒注意到黃莑茗一直在笑著看自己。他伸手把椅子拉過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光滑精緻的布料，盧佾暘又被他的動作吸引了視線，注意到他手中的東西時挑起了眉。

　　「這是上次我幫你撿的領巾嗎？」

　　「是啊。」

　　黃莑茗一邊答一邊攤開領巾，又摺了起來，接著就拿它開始擦拭椅子上的鞋印，盧佾暘抽了口氣，隨即調整好自己的表情，把眼底的驚訝用一抹流光掩過。擦完了髒污，黃莑茗隨手把領巾往床上丟，就又笑著看向盧佾暘，「怎麼了嗎？」

　　「沒事啊，沒事……」盧佾暘眨眨他那雙不算小的眼睛，「那椅子我就搬回去放了喔。」

　　「好，謝謝佾暘。」

　　搬起椅子時盧佾暘隱隱感覺手腕有點鈍痛，把椅子放下後他轉轉手，又感覺不到痛楚了。「佾暘，要出發了嗎？」王柏融已經走到門邊，回頭問道，盧佾暘點頭，朝他大步走了過去。

　　「柏融。」

　　「嗯？」

　　雖然是第一次被盧佾暘主動搭話，王柏融仍然是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用他那個淺淡而貼心的笑容回應。盧佾暘看著他這樣似乎得到了一點肯定，也微微笑起來，「你知道房長的領巾嗎？」

　　王柏融看了他一眼，目光轉向前路，「我知道啊。」

　　盧佾暘在心底笑了，幾天以來的猜測總算得到了一點驗證。眼前的少年與自己差不多歲數，某方面來說卻是自己最大的倚仗，他不露聲色地自鳴得意，用誠懇的眼神望著王柏融。他們似乎達成了什麼奇妙的默契，彼此的一舉一動都是預想的模樣，好像王柏融早知道盧佾暘會來找自己，而盧佾暘早知道王柏融擁有他想知道的一切，造就了現在兩人的並肩而行。一瞬間盧佾暘有掉進棉花堆的感覺，被某種溫柔掩住了口鼻，但這必須只是假象，他不能那麼快相信一個陌生人。這幾天面對的都是些不能夠將自己交付出去的人，要不是看起來城府太深，要不就是脆弱到讓人惶恐，再不然就是易怒和來去無蹤，只有王柏融顯得「正常」一些，就像在樂園外面最常見的那種，親切卻不怪異的陌生人。

　　在這個地方，原來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了，只求一絲「正常」。

　　「那你想問什麼？」

　　兩人一起拐了個彎，再幾步路就會到他們已經日漸熟悉的練習場。「也沒有特別想問什麼啦……」盧佾暘沒想到王柏融會這樣反問，看來他所知道的遠超過自己想像，就像圖書館的藏書太過豐富，必須分門別類一樣。眼看他們即將失去兩人對話的空間，盧佾暘突然攔住了王柏融，第一次看見他顯得比較驚訝的表情。

　　「你今天晚上有空吧？」

　　

　　「輪到你了，盧佾暘。」

　　「喔好，抱歉……」

　　盧佾暘慌忙側身讓路，然後用這樣彆扭的姿勢鑽進了門縫，轉身上鎖。他抬高了手把裝有衣服和盥洗用具的臉盆放在一旁的鐵架上，開始脫衣服，扭身時光裸的手臂擦到了架子，冷得他心驚。脫褲子的時候膝蓋一不小心撞上了另一邊的白磁磚牆，皂垢和著冬天的氣溫變得更冰涼光滑，他忍住噁心的感覺拔起卡在水管上的蓮蓬頭，打開熱水從頭淋了下去，同時拿起肥皂在手心搓揉。還住在家裡的時候，他都會在打開的蓮蓬頭下站著放空，溫暖令人感到舒服的水打在身上很容易變成催眠的節奏，只差自己不是火鶴不能站著睡著。但是這狹窄又陰暗的空間讓他連站在熱水下都沒辦法感到安全和放鬆，以前浴室是唯一能夠神遊的地方，現在只有縮在被窩裡的時候才能不受控制地四處亂想，卻又很快就會累到睡著了。來到這裡之後似乎越來越沒有思考的空間，哪怕只是「衣服穿什麼」這種小小的煩惱，也輪不到他們擁有。每天只要穿上素未謀面的馬戲團主人給他們準備的制服，按照那個女人規劃的課程去學習怎麼表演就好，他從沒過過這麼輕鬆的日子，那些榨乾腦袋的數學國文什麼的全沒了，只要按照別人給的方法生活就好。俐落地把肥皂從頭到腳抹過一遍，沖掉泡沫的時候，也沒有變得比較乾淨的感覺。

　　晚上越來越冷了，但睡衣還是一樣單薄，彷彿變相被床鋪的溫暖囚禁。盧佾暘縮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起來，沒擦乾的水從脖頸流到背部，又癢又濕。剛換過藥的雙腳沒辦法縮進來，他只好在心裡不斷催眠自己，這是在把藥膏風乾，這是在把藥膏風乾……月亮升起的時候，這個催眠的效力甚至讓他差點昏睡了過去，他睜著惺忪雙眼悄悄環顧四周，看見了房間角落的黃莑茗和范范。說起來，范范自從那天昏倒之後，看起來狀態反而比之前更好了。雖然只是幾天之內的變化，但盧佾暘總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他很想去關心范范心情怎麼樣，好多了嗎，可是他的模樣卻讓人覺得自己的問候簡直多餘。所以就變成自己總是在望著范范的背影，而望著他背影的自己，又總是無法克制地想起肩膀被他的淚水濡濕的熱度。沒關係啦，只要他變好就好，但止不住嘆息的自己，又變得怎麼樣了呢？

　　「范范。」

　　一聲微涼的呼喚讓蹲伏在地的男孩縮了一下肩膀，怯怯答了聲「是」。黃莑茗笑著拍他，「沒事，我只是想告訴你別一直看其他地方，專心點才不會弄傷手。」

　　范范低頭一看，一片玻璃碎片的邊緣正好抵在自己指腹，用力點就能劃破。他望著自己的手指與破片看了許久，抬頭對黃莑茗笑了起來，「謝謝房長提醒，我以後會小心。還有哪裡需要收拾嗎？」

　　「沒關係，把這邊處理完就好。謝謝你的幫忙，范范，我第一天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能力很強，可以把很多事做好，現在看來真的是這樣沒錯。」

　　范范靦腆一笑，把碎片用海報包起來，裝進塑膠袋裡。那碎片一角正好戳在海報上黃莑茗的臉頰，在范范站直身體提起袋子的瞬間割破了紙面，而背著他蹲在地上的黃莑茗此刻正把垂死的金魚放在掌心，看著牠慢慢斷了氣。走過他身後的李秉諭看了一眼，也蹲下來看向他手裡，「這隻金魚怎麼死了？」

　　「不小心跳出水缸所以死了。」黃莑茗平鋪直敘地說，就像報紙上灰樸樸的鉛字，「我想把牠撈回來卻不小心撞到水缸摔破了，還是范范來幫我一起清理的。」

　　「難怪我剛剛看到范范提著一包東西走出去，原來是這個。」李秉諭抬起了手，又放下，「不要難過啦。你沒有受傷吧？」

　　黃莑茗搖搖頭，如常微笑起來，「還好我躲得快，沒被劃傷。如果我因為想著金魚要死了所以一直盯著金魚看，或許現在就會血流如注了。」

　　「雖然救不回金魚很可惜，但還好你沒有受傷。」李秉諭溫言說著，看見黃莑茗沉默點頭，也默默地站了起來，伸出了手，「起來吧，別一直蹲在這裡，腳會麻掉的。」

　　「我的腳的確有點麻了。」他搭上李秉諭的手，用點力站了起來，瞥向一旁牆角的垃圾桶，思索了會兒便把手上的東西丟了進去。轉頭的瞬間，他對上李秉諭的眼，突然渾身難以動彈，像是被警用手電筒的強光給釘在了原地，直到對方疑惑地笑了，才不知不覺放鬆身軀，只是連笑容都勉強了起來。

　　

　　「范范。」

　　原本正低著頭走路的他停了下來，抬起頭轉身，看見來人時愉悅地喊了聲「佾暘」。盧佾暘看了他的表情，原本緊繃的眉心也鬆緩了些，手插著口袋緩緩朝他走來。

　　「要去哪裡？」

　　「回收場。我得處理這包碎玻璃。」

　　「這樣啊。」

　　待對方走到自己身旁，范范才邁步繼續向前。他們兩人並肩走著，又陷入了那樣不讓人覺得窒悶的沉默，那是只有和范范待在一起時才能感受到的寧靜。現在不是享受安靜的時候，但盧佾暘卻不想打破這樣的寧和，只是眼角覷著范范拉緊肩上的厚外套，想起自己沒有多穿幾件就跑出來了，冷得一陣哆嗦。等走到了轉角，回收場的鐵門近在眼前時，他才「喂」了一聲，讓范范在自己跟前幾步佇足。

　　「前天你不是昏倒了嗎，現在身體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我本來就不是身體虛弱的人，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讓你困擾了真的很抱歉。」

　　「沒啦，也不會困擾啦。」盧佾暘用力抓了抓頭，「只是那天你明明在我面前哭成那樣，這幾天又都沒講到話，所以我有點擔心，對，就是，嗯……」

　　「謝謝你，佾暘。」范范摸上鐵門門把，回頭朝他說道，「你是這裡第一個為我感到擔心的人，真的很謝謝你。」

　　盧佾暘咬住嘴唇，在范范推門的那一刻，轉身走向長廊的另一端。他沒辦法再多看范范的臉一眼，轉身的話就可以不用承受那個萬一。是為什麼呢？明明范范已經笑著跟自己說「沒事了」，但在自己的眼中，他的眉梢眼角，彷彿還掛著沒有隨憂傷一起乾涸的淚水。反正從今以後他的一顰一笑都不會是自己的事，應該說從來都不是自己的事，所以他應該微笑起來，從遠方給予祝福。他相信黃莑茗會好好照顧他的，就像那天的最後，他在范范的床畔對自己說的那樣，「這間房間的大家都是我的家人，我會好好照顧的」。有這樣一個讓人安心的房長，就沒必要再去浪費自己僅剩的力氣，擔心另一個人了。

　　范范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盧佾暘也不知道。從轉身的那一刻開始，他似乎也和其他人一樣，耳裡再也不是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