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下不為例》


約瑟知道，尤萊亞是個很特別的冒險者。他說不太出哪裡特別；當然，他可以指出，其他冒險者不會隨時都戴著一頂兜帽還隨時預防有人想摘掉它，或者其他冒險者不會有一雙會隨著太陽光變強而轉細的瞳孔，但那都不是重點。尤萊亞──尤萊亞有種特別的氣質。如果他的年紀更大一點，也許他就能使用各種精確的形容詞來形容尤萊亞那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但，現在的他只能這樣說：尤萊亞彷彿是在世界的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一個和他們目前所在之地完全不一樣的地方長大的。

比方說現在，當尤萊亞試著把那些混了魚鱗的濕泥沙往傷口上敷的時候。約瑟萬分確信，任何一個在正常的地方出生長大的冒險者都不會這麼做的。

「你有可能會感染！」約瑟皺起他小小的眉頭，嚴肅地說，一邊抓著尤萊亞的手腕、洗掉他手上的最後一點泥沙。

「感染？」尤萊亞問，眨著他金黃色的大眼睛，「感染是什麼？像感冒那樣嗎？那個我沒問題的啦。」他說，略為不滿地抬起一邊眉毛。

你看，特別。「感染就是髒東西會從傷口跑進去，然後你會發燒，燒得很高很高，然後死翹翹。」約瑟訓誡地說，然後歪著頭，「他們沒有教你嗎？」

「他們是誰？」尤萊亞又問。約瑟聳聳肩膀，「就…大人啊？」
「我沒有去公會上學啊…」
「那你那個…奶奶呢？」
「奶奶可以直接治好喔，不用敷東西。」
「…騙人的吧？」約瑟懷疑地說。
「才沒有呢！」尤萊亞嘟著嘴反駁。

「總之不可以用土去敷啦，」約瑟搖了搖頭，一邊翻找自己的背包，「這個給你用。」
「這是什麼？」尤萊亞接過那包紗布，打開來看裡面的東西，「好漂亮，會發光欸。」
「這個是礦石粉，拿來敷在傷口上面，很快就不痛了。你知道怎麼弄嗎？」

果不其然，尤萊亞搖搖頭。「那給我，我幫你弄。」約瑟說，然後開始按照教會的老師教他的那樣，幫尤萊亞包紮。這是他第一次幫自己以外的人做醫療處置，所以他做得格外仔細，不管是傷口的沖洗、敷料的擺放或是繃帶的綁法，都一步一步地做到完美。教會的老師說過，要做到這樣，以後才有機會成為一名合格補師。

──而且他的傷患是尤萊亞。因為是尤萊亞，所以不可以出錯。此時的約瑟還尚不能釐清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想法，甚至意識不到這個念頭的存在；此時，這樣的關心理所當然地存在於直覺之中。此時，這樣的關心還尚未形成一種意識性的、贖罪性的強迫。

「包好了。」終於，約瑟宣布。他抬起頭，一瞬間注意到尤萊亞剛才似乎不是盯著自己的傷口、而是看著他的臉。也許是他的錯覺，他想。

尤萊亞端詳了好一會自己的傷口，「那你呢？」他用下巴指了指約瑟身上的傷口，「欸，我也來幫你弄吧？」他用略帶興奮的語氣說，「這樣我也可以自己練習一遍。好嘛。」他請求著，一邊伸出手、要約瑟把受傷的手臂交給他。


約瑟停頓了一下。

他不覺得尤萊亞會害他。但說到底，他也還不清楚尤萊亞究竟「是什麼」。

尤萊亞的心思易懂、想法清楚乾淨──但他這個人本質不明。你不該讓你不清楚本質的事物接觸你，他周遭的大人們是這樣教導他的；無論那些事物看上去或感覺上去如何，你都應該抱有一定的戒心，保持距離，然後觀察。他自己感覺尤萊亞是很單純的，比他看過的任何人都要單純；儘管個性上有衝動和執拗等令他看不順眼的明顯缺陷，但同時也天真到了不知世事的地步。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孩子，他的判斷可能不準確，所以理性上來說，他最好的勝算依然是遵守著教會的師長和前輩們的教導。

「不、不用了，」他說，把手臂藏進袍子裡，並刻意地去忽略了尤萊亞失望和不解的眼神，「我…」他的嘴巴張闔了幾次，但尤萊亞依然用那種眼神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約瑟對一切都感到徬徨而且困惑不已：如果遵守前人的教導才是正確的，那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如果他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為什麼他會對尤萊亞感到──這麼抱歉呢？

「──我的礦石粉不夠，」他的嘴巴在他的小腦袋能想清楚這些複雜的問題之前就逕自改口，「這個礦石很稀有的，要去很高的山上才有，山上還有很多魔物，所以我只有一點點。」他說；這些也不全是謊言，所以他說得還算順口，「我回去之後再用普通的敷料就好了。」

「這樣啊…」尤萊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傷口，「謝謝你，約瑟。」他高興地說。

約瑟感到臉上有些他不明所以的熱辣，「幹嘛啦，噁心死了。」他含糊地說。

「什麼啊，我跟你道謝欸！」尤萊亞立即不滿地大喊。
「不需要啦！」約瑟別過頭。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這樣是怎樣啦！」


他們就這樣一路吵著回家。分別之後，約瑟回到了他在教會的宿舍。他向宿館的醫務室要了一些品質不錯的高級敷料，把傷口仔細地處理了一下。他原本打算回房間之後要念一點書的；他必須準備下週的考試。並且他最近發覺，以尤萊亞在冒險時的衝動程度，自己顯然有必要超前一些進度、早點開始學習恢復法術，除非他打算每次和尤萊亞一起冒險都帶上一橡木桶的礦石粉和十打醫材。然而。大概是這次的冒險過程太過驚險，才念沒多久他就感到疲憊不已。最終他決定，這是個該早早上床睡覺的日子。

因為疲勞的關係，他原本睡得不錯──直到有人不斷地用石頭打他房間的窗戶。

約瑟在被子裡用力地發出惱怒的聲音；在所有他認識的人裡，就只有一個沒禮貌的野蠻人會用這種方式在半夜把別人吵醒。

他碰地一聲打開窗戶，「幹嘛啦！」他從二樓朝著地面大吼。他真該去申請一間高樓層的房間才對。

「你下來一下！」尤萊亞在下面跟著吼，「我有東西要給你！」

約瑟原本打算不假思索地拒絕；這人太沒禮貌而且他累死了。但緊接著他發現尤萊亞身上髒兮兮的，而且好像有一些新的傷口。他掙扎了一下，發出了一聲無聲的怒吼，但很快地就回答了：「知道了啦，你等我一下！」接著他跳下床，從桌上抓了沒用完的紗布、繃帶、敷料和消毒用具，裹上一件袍子，手忙腳亂地下了樓。

還沒來得及等他開口，尤萊亞就咚咚咚地跑上前，「你看！」他對著約瑟展示了布包著的一團東西。約瑟狐疑地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尤萊亞，然後把布包打開。

是很少量的礦石粉。色澤黯淡，摻有雜質，品質不佳。事實上，品質低劣到如果要妥善處理到可以使用，處理的成本恐怕還會超過直接去購買大型機構販售的高級品。

約瑟嘆了一口氣，「尤萊亞，我跟你說，這個東西──」

「──是我去山上敲來的喔，很厲害吧！」尤萊亞一臉得意；約瑟則一臉錯愕，「不要那個臉嘛。嘿嘿，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你用的是我採的石頭的。」他說，一臉很憐憫的模樣。

約瑟簡直想翻白眼。他剛想開口繼續說他剛剛要說的東西，但一個餘光讓他看見尤萊亞的膝蓋上有個傷口在流血。他突然想到，他沒有跟尤萊亞說純淨的礦石粉可以直接在機構買到，所以尤萊亞才去山上直接用原始工具為他採來這些根本不能用的垃圾的。

「…你在山上遇到魔物了喔？」
「對啊。你不是說了有魔物…」
「嗯。」
「幹嘛？還是你可以無傷採到？你才沒那麼強咧。」尤萊亞注意到約瑟的視線之後瞇起眼睛。
「我又沒說什麼…」約瑟抱怨，「過來啦，我拿了消毒水。你膝蓋稍微抬起來一點。」

約瑟嘆了一口氣，蹲下去用乾淨、高級的醫材幫尤萊亞把傷口包好。

「欸，」包好之後，尤萊亞很沒禮貌的開口，「你那個傷口，」他雙手捧著那包劣質礦石粉，用下巴指了指約瑟已經自己包好的傷口，「讓我用這個幫你重包吧？」他說，語氣興致勃勃。

約瑟看著尤萊亞。他應該拒絕。他的腦袋裡每一顆代表理智的細胞都叫他應該要拒絕。首先，他從沒看過尤萊亞好好地包過一個傷口。其次，那包劣質礦石粉裡面不知道摻入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可怕雜質，要是讓那個東西貼在傷口上，實在不能保證傷口會變成什麼可怕的樣子。

──但同時，他想到白天他拒絕尤萊亞的時候，尤萊亞的表情。一時間，許多的念頭在他的腦袋裡權衡。

師長教導過他，不要讓本質不明的事物接近自己的弱點。

──除了膝蓋上的傷口，尤萊亞身上還有很多的大小擦傷。

傳聞說這個男孩可能很危險。

──尤萊亞是他看過最單純的人。


「…嗯。」最終，約瑟點了頭。



第二天早上。

教會醫院。

「如果我是你，」那個態度有些輕浮的醫療牧師說，「我就不會讓那個害我感染的人來看我了。38.3度。」他說，對著約瑟展示了一下溫度計；約瑟皺著眉頭、閉著眼睛，發出了一陣呻吟般的嘆息，「對了，如果那種包紮手法和那種…敷料對你來說是可以接受的，小傢伙，你長大之後當上補師的機率微乎其微。加油啦。」他對著一臉疲憊的約瑟揮了揮手，接著就離開了病房。

約瑟躺在床上。熱度讓他有些頭暈。

「約瑟。約瑟？」

他張開眼睛，發覺自己似乎昏睡了一下子。尤萊亞跪在他的床邊，「你還好嗎？」他問。他看上去很擔心，手裡還抓著醫院給他的探視許可證。醫療牧師剛才告訴過約瑟，尤萊亞因為外表的關係，在進醫院的時候被暫時拘留，除非他要探視的病人，也就是約瑟，簽下探視同意書和責任保證書，否則沒辦法進來。約瑟發現自己不願意去想醫院的人可能是怎麼對待尤萊亞的。

「嗯，我還好…燒應該等一下就退了。」他輕柔地說。


「那就好，」尤萊亞點了點頭，接著語出驚人：

「所以那個礦石粉果然沒有用嘛，用土敷也是一樣的吧？」


「不可以用土！」約瑟忍不住大喊，覺得自己的發燒大概瞬間又加熱了兩度。尤萊亞瞪著他，似乎已經準備好吵架。於是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也許是我下樓之前自己包的那次有問題。」他說。對不起了，醫務室的好好牧師先生。「不可以用土。」他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次。

尤萊亞歪著頭思考了一下，似乎接受了這種說法，「我就說嘛，應該要給我包的。」他笑得很開心，完全無視了後面的警告。約瑟白了他一眼，但接下去尤萊亞說的話卻讓他始料未及：「欸，別去什麼公會學那些沒有用的包紮術了，你每天都跟我一起去冒險吧！」他提議，「我們可以每次都一起去冒險，這樣你就可以幫忙我打敗那些怪物，我可以隨時替你療傷。我們還會有很多時間可以一起玩！」他笑著說，金色的長睫毛因為笑容的弧度而貼在一起。

不，你完全搞錯我們的職業志向了。約瑟無力吐槽，只是安靜地看著尤萊亞。也許是被腦袋裡的熱度所影響，他突然覺得他做了正確的決定；雖然傷口感染了、雖然他正在發燒，但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但就只會有這一次，約瑟告誡自己。放下戒心的情況，只可以有這一次。


「…放假的時候再玩啦。」他說。尤萊亞看起來略有不滿，但點點頭，「那我們約定好了喔。你每個假日都要跟我一起去冒險。答應了喔。」他嚴厲地盯著約瑟。

「好啦好啦，」約瑟說，苦笑著許下了他將無法實現的保證，「以後也會一直都跟你出去冒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