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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二十日目睹之怪現狀

*新進唐門弟子視角,有新人單方面暈船大師兄描寫(不是CP)



什麼叫他娘親的驚喜,這就叫驚喜。
那是一個平凡的日子、他是城裡一間腳店平凡的店小二,端著盤子送著水,突然就被尖叫嚇著了。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廂房的門砰地撞開、一支飛鏢堪堪擦過他的臉。兩名江湖人士一個手握大刀、一個暗器連發,從包廂內打到廊上、難分難捨,一對夫妻在使暗器的那位掩護下連滾帶爬地逃跑。使刀的男子見那夫妻跑了、火氣更盛,刀光一閃,店小二身邊的走道護欄竟被刀風劈碎。他驚險閃過風壓,卻撞上脆斷的護欄摔出走廊——這兒可是三樓啊!他都還沒找到姑娘娶親,難道就這麼——
一條有力的手臂環過腰際,他睜眼,秀美的鵝蛋臉近在咫尺,俏麗的一雙桃花眼中光華流轉,與他對上目光後微瞇含笑;面上疤痕沒有一絲可怖,反而襯得那人自信而靈動。剎那近乎永恆,滑順蜿蜒的深棕長髮撩過鼻尖、他只覺胸腔中雷鳴轟轟。
那少俠踩著半空中碎裂的木板登高、將店小二放回廊上,回身同時抽出暗器招架劈來的刀,咣噹震響;少俠借力使力,將使刀的男子重重甩出撞破廂房木牆。男子還掙扎著起身,垂眼卻驚見一支細長飛梭埋入胸口,旋即毒發嘔血,再不能戰鬥。
「壞了店面和生意,實在對不住,我會再賠禮的。」毫髮無傷的少俠轉頭對還愣在一旁的店小二說罷、足尖點地,人便似天邊飛燕、翩然離去。
隔天店裡櫃檯下多了一麻袋沉甸甸的錢幣,店小二也得知了那英俊瀟灑的青年名喚唐布衣,人稱飛俠,是唐門的首席弟子。正是說書先生口中出了個前武林盟主一統江湖、率眾俠力抗蠻夷的那個唐門⋯⋯又聽店裡樂妓們說,那日是使刀的莽夫心儀的姑娘嫁了別人,由愛生恨要取那姑娘夫妻性命,幸虧唐布衣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夜裡翻來覆去,睜眼閉眼,店小二眼前都是飛俠那雙桃花眼精明又輕鬆地瞇起⋯⋯看似纖瘦的手臂攔腰托著他、回身架住攻擊的背影⋯⋯灑脫的道別⋯⋯
他以前不懂為什麼姑娘們喜歡這種氣質柔美的男性,現在他不懂他自己。
什麼叫他娘親的驚喜,驚喜就是三天之後,他就這麼辭了工作,西行上眉山。

抵達唐家大院時,隨性自由的唐布衣並不在唐門。雖小有遺憾,但只要待在這裡,不愁沒有再見的一天。
唐家掌門深居簡出,代為操持門派事務的唐三俠告知他按門規須得先從外姓弟子做起,表現良好才能改宗入室。
「初到的一個月內,會由本門資歷最深的外姓弟子、趙活師弟教導你做事的方法規矩。」
「唐門姓趙的弟子⋯⋯莫非⋯⋯?」
顯然知道他想問什麼,唐三俠呵呵笑了:「那些故事與其由我來說,不如問問他本人吧。」
隨唐三俠走出講經堂,練功場上,身著青衫與淡粉服制的唐門弟子正對著草人練習小劍及暗器。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初來乍到就能讓前武林盟主指導,新弟子仍不住悄悄觀察著,究竟哪一位才是——
倏忽鏗鏘一聲,伴隨著驚呼。
「誰啊!想打野味去後山打!」
罵聲來源那人正蹲在伙房屋頂上,揹著一袋工具、袖子捋高,髒污的手裡還掄著錘子。一名弟子邊道歉邊小跑步來到伙房邊撿起被錘子打落的脫手鏢。
「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你來,是不是跟你說過打磨飛鏢要細心,磨得一側厚一側薄,沒射歪才奇怪。」
「趙活,你是了解他的,他飛鏢肯定沒磨壞,你昨晚贏的都是他的錢!」
「好險,要是趙活的血滴進伙房,我們今晚都得食物中毒。」
「幹,你們這群沒有愛心的人——」
這、這就是武林盟主⋯⋯?
新人是聽說過前武林盟主長得遺憾,可沒想過說書先生的形容並無誇大、反倒還含蓄了,更沒想過對方就這麼蹲在屋頂上邊做粗工邊和師兄弟拌嘴。
唐三——三師兄咳了兩聲,屋頂上那口沫橫飛的醜郎才就此打住。三師兄為雙方簡單介紹時,對方抬起沾滿塵土的手朝他揮了揮,為表善意扯開的微笑令那張臉又駭人了幾分。
長相醜惡、初見時嘴上不饒人,趙師兄待他倒是親切。新弟子每日晨起換上唐門青衫,便跟著趙師兄裡裡外外打掃修繕,從進入正心堂的規矩到伙房灶台油垢的清潔秘訣,事無鉅細、知無不言。忙裡忙外的過程中,還會和路過的師兄師姐們互損幾句、被要求去捉山雞,甚至夜半被挖起來去打女弟子房的偷油婆。比起大俠,趙活日復一日的行程實在更像長工。新弟子也曾困惑是否自己認錯,其實前武林盟主另有其人?然而一來大院內除了趙活,不姓唐的都是和他一樣資歷尚淺、沒什麼武學造詣的新人;二來柴米油鹽的縫隙間,他總能不經意瞥見一些不尋常的閃光。
若師兄們都忙碌著、或大師兄像現在不見蹤影時,趙師兄會幫忙帶團練。點撥門人的說明簡單扼要,同一件事能用不同的說法使所有人都明白,示範過招也時不時帶出一些風格各異的招式、卻又與唐門的小劍或暗器精巧地融合;他也曾跟著趙師兄到外堡收租,做豆漿的攤販送了一大盒嫩豆腐要孝敬唐門。夏季暑熱,為保持豆腐新鮮,趙活先以輕功將豆腐帶上山,待新進弟子氣喘吁吁地踏進唐家大院、要幫忙做晚飯時,趙活將冰鎮的木盒子揭開,裡頭白嫩柔軟的豆腐方方正正,竟沒有一點兒磕碰的痕跡;又或是他在鍛冶場磨暗器,趙師兄正好在教門人打鐵。一位師兄站得腳痠、後背才剛靠上身後木架,他還沒見著任何東西,一支飛梭已將那人袖子釘在木架隔板上。他記不清趙師兄如何警告架上是開發中的機關、可能會爆炸云云,倒無法忘記那飛梭嵌得極深,氣力小些的內門弟子還拔不起來。
種種事蹟,縱是驚鴻一瞥,也使新弟子不再懷疑眼前人便是前武林盟主,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入夜的男弟子房內,師兄弟們打馬配酒,不亦樂乎。新進弟子卻手握書卷,向趙活請教看不懂的字或理論。上眉山前,他識得的字不多,如今正在三師兄指導下努力學習。就連書中學問,趙活基本上都能舉例引導他思考,不太確定也會讓他再去請教三師兄。新弟子驚嘆不已,趙活又不常宿在弟子房,總要趁人在的時候抓緊時機問問題。
「喂,趙活!你也過來啊!」賭局一輪結束,熱血上頭的師兄們朝他們的方向吆喝道。
「最近手頭緊,不要。」
「屁啦,明明上次才贏了一把大的!就說你前日下山是去花月樓揮霍,不邀兄弟們,不夠意思啊!」
「喇逼雕啦,不要瞎掰好嗎!我又不是大師兄,想害死我啊!」趙活罵道,新人聽見提及唐布衣豎起耳朵,倒沒發現趙師兄的語氣真有幾分緊張:「現在真沒錢啦,下次請你們喝酒。」
賭徒們一陣歡呼,卻轉移了目標:「新來的別用功啦!讀書以後機會多著,要趁入室前新手運還在多玩幾把——」
酒酣耳熱的師兄們連拖帶扛地把新弟子往賭盤拖去,趙師兄毫無阻止之意、只替他收拾書冊,眼中滿是祝福。而新弟子當晚只剩一條底褲蓋著棉被瑟瑟發抖,又是另一件事了。

一旬過去,唐門最新的外姓弟子逐漸熟悉大院內外環境,也開始識得門人的面孔。諸位資歷最深的同輩中,除了曾有一面之緣的大師兄、上山時接待他的三師兄、帶他的趙師兄,他也差點在四師兄的推銷話術下散盡家財、見過被趙師兄餵食烤魚的默玲師姊,唯獨未與二師兄有過任何接觸。
此人執掌煉丹房,兼之掌刑。他曾見過犯事的師兄們到煉丹房領罰,回來時個個臉色鐵青、連話都說不出。弟子之間起爭執或偷偷幹壞事時,也會相互威脅要是被二師兄知道就死定了。來到唐門這一路上,辣手相公的名號雖不如飛俠傳得廣,倒也是出了名的陰狠無情。現下看來,是連同門都忌憚三分。新人站在隊伍的最尾端跟著師兄姐們晨練,只能遠遠地望見站在階梯上方帶操的二師兄。那人身形高挑,縱因距離有些模糊、仍能看出與唐布衣同樣是青年才俊,發號施令卻冰冷而不苟言笑,平時晨起懶散的師兄姐們也都特別乖巧。
今日新人與趙活一同至後山挑柴。山道陡峭,饒是老家種地做慣了粗活,負重之下要爬長長山路仍是上氣不接下氣。反觀趙活一人揹了兩人份的柴薪,運起輕功如履平地,還能唱五音不全的山歌。趙師兄體貼地對他說跟不上也不要勉強,沿著路走就能回到大院,當心別摔下山谷就好。而後那走音的曲調果真漸行漸遠、迴盪在山谷間,時不時激起鳥獸奔走;待到山歌完全聽不見了,新人心想定是自己落下太多、開始自愧無用的時候,卻見早該抵達大院的趙活正蹲在樹下摘採東西。
「喔,走到這裡啦?體力不錯嘛,我還正想著如果你明日還未回到要去救人呢。」
至少入夜後就該救人了吧!新人喘得無力吐槽。
「趙、趙師兄,你在、做什⋯⋯?」
「前陣子下雨,既來了後山,就順道替煉丹房採些毒菇回去。」趙活邊說邊折下樹根邊叢生的菌菇放進胸前的小竹簍,裡頭還有其他或鮮豔或帶斑點的蕈類:「你瞧這個,長得與尋常傘菇無異,可菌褶處顏色不同;這株透白帶絨,食下使人知覺盡失,份量得當卻能安神助眠⋯⋯還有這個,傘面開裂泛黃,拿來煮湯會麻麻的,你二師兄愛喝⋯⋯」
「這我認得。」新人說。趙活聞言面露驚喜,新人卻退了半步,神色戒慎:「我老家鄰居就是吃了這菇,全家噁心嘔吐、抽搐盜汗不止,三日後老小都沒了。」
「欸、師弟——醜的那個師弟!」
久久難忘的聲音唐突響起,新人渾身繃緊、腳底一滑,差點滑出山道,還是趙活眼疾手快把人拉了回來。飛俠從樹梢落地,沒有一點兒聲響,與月餘前初遇時同樣輕巧優雅。唐布衣單手勾著趙活頸子、靈動的雙眼好奇望向他:「嗯?以前沒見過的師弟,什麼時候來的呀?」
心心念念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還問他話,新人一時間支支吾吾,只吐出些毫無章法的字詞,什麼「尋仇」、「酒店」、「摔落」之類。唐布衣偏頭思考,又湊近上下打量他,在他心臟要從喉頭跳出來的前一刻才恍然大悟:「啊、你是那差點摔死的店小二!」飛俠笑得眉眼彎彎、拍了拍新人的肩:「你竟然來唐門啦!今後就多指教囉,師弟!」
「你最好離這傢伙遠點,他超危險的。」趙活一臉不屑地指著掛在身上的大師兄。
「怎麼這樣說,我都是真誠地關心師弟妹、帶大家做些舒心愉快的活動欸。」
「抄山寨和當誘餌哪裡舒心了。」趙活咬牙切齒,「你別整天不見人影、要我替你帶操甚至監考我就會舒心愉快。」
「可師弟妹都喜歡你教呀。不然明早換我帶大夥喝酒蹴鞠,如何?」
「別。昨天傍晚幾個師弟蹴鞠不小心踢進正心堂砸破花樽,人現在還泡在毒沙缸裡。要蹴鞠可以,你當球。」
「哈哈哈哈哈哈太瘋了吧二師弟一定氣死了、辛苦你啦——」
飛俠剛剛拍了我的肩膀,他拍了我的肩膀。
新人腳步虛浮,渾然不知自己後半路是如何走回大院,沒摔下棧道實屬奇蹟。
當晚趙師兄進伙房掌廚,除了野菇湯,一顆顆渾圓飽滿、外層金黃的胡椒餅在伙房桌上疊成了一座小山。趙活先將芝麻顏色不同的、沒灑芝麻的幾顆餅分成兩盤、又舀了三碗湯端出去,早被香味吸引擠在門邊的弟子們才紛紛湧上拿取自己的份。夏夜晚風習習,比起悶熱的伙房,門人三三兩兩地在練功場上席地而坐。有鄰居的慘痛經驗,新人沒敢喝湯,手裡捏著熱熱的餅,遠遠瞧著唐布衣坐在練功場另一頭的階梯上被師姊們圍著談笑。
「新來的,你很勇喔,這麼快就有心儀的師姐啦?」一名內門師兄用力拍了拍新人的背。
「不、不是啦⋯⋯」
「都幾歲了還那麼害羞,喜歡哪個?」
實在赧於承認自己是被男人煞到,新人索性咬了口手中的胡椒餅意圖拖延。餅皮蓬鬆、層次豐富的香氣與肉汁一同在舌尖化開,他一時愣愣看著手中冒著熱煙的餅:「⋯⋯這未免太好吃了吧?」
「哎,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喔。」內門師兄咋舌搖頭,「二師兄生日時你就知道,多少人等了一年就眼巴巴地想吃那一頓飯。但是很毒,比平常的毒膳厲害十倍不止,師弟你可要加油讓自己吃得起啊。」
順著內門師兄手指的方向,新人轉過頭去,趙師兄剛好給掌門送完晚飯走出正心堂,端著托盤上剩下的一盤胡椒餅和兩碗湯,又往煉丹房走去。

隔日午後,趙活與新人和合力打掃弟子房。挪動床底的箱子時,趙活從個人物品中抽出一本幾經翻閱、有些破爛的書交予新人。新人不大識得封面的字,可翻開後也看懂了裡頭插畫是在演示拳腳功夫,且顯然不屬於唐門。趙活邊將箱子歸位邊誇獎他記性不錯、趁還沒入室試著學學看吧。
來到唐門不久,新人亦知內門弟子能學習祖傳心訣,卻不得修習外派武功,外姓弟子又正好相反。他摸著邊角翹起、裝幀線都有些起毛的書冊,偷偷看了看正在刷地的趙活,一個問題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吞下去,不敢問出口。
——趙師兄沒有考慮過入室嗎?
明明都做到武林盟主了。明明什麼都會、樣樣出眾,資深又沒架子,這般舉世難得的通才,究竟為何還做著外姓弟子?
過去端菜倒水讓他學會看人臉色,如今不過初來乍到,新人清楚這事不是他能過問的,於是只道謝後收下秘笈,抓緊雜務的空檔和睡前勤讀、反覆於心中揣摩。數日後的團練中,他想偷偷在做操時帶入書上招式,結果重心不穩拐到了腿,被在場同儕揹進煉丹房。
這是他頭一次踏入煉丹房。坐在為病患準備的榻上,二師兄背對著他、手上俐落流暢地配藥,不發一語,直到將手上藥材泡入水中才走來冷聲開口:「傷到哪兒?做哪套操時受的傷?怎麼跌倒的?」
接連提問加上不帶情緒的語調,新人頓時生出幾分被審問的錯覺。心裡念著不想波及趙活,才琢磨片刻,便見二師兄蹙起眉頭、語氣不耐:「別浪費時間,不想治就滾蛋。」
他只來了十多天,他能撒謊嗎?
「愚蠢至極。什麼都只學了點皮毛就自以為是了?像你這種半瓶水不懂得融會貫通,純粹找死。」
評價狠毒,二師兄還是替他按了按腿,確認未傷及骨骼後施針。針入穴道痠脹不已,新人不敢哀聲,只得想辦法轉移注意力:看二師兄為煎藥的砂爐進火、主爐內火光躍動、氣孔的煙一圈圈升起又消散⋯⋯煉丹房內的薰香混合藥材清苦,帶著絲絲辛辣、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聞過。正思考著,二師兄已經又轉回來替他拔針,指示他自個兒去後頭櫃子取藥膏,別繼續留在煉丹房內礙事。
腿上疼痛確實緩和不少。直到煉丹房的門在背後闔上,新人才遲遲想起方才繚繞室內的香氣似乎也會在趙師兄身邊聞到,只是清淡許多。
如新人猜想,趙活時常進出煉丹房幫忙,只是這十來天還未帶他去過。而僅僅去過一兩回,他已經切身體會為何趙師兄要將煉丹房擺在最後、同儕也非必要不到煉丹房值班:不許吵鬧喧嘩、對整潔和秩序的要求非常高。若是犯錯,被罵得狗血淋頭都算輕的,再嚴重點還會被捉去試藥,壓力著實不小。同為外姓弟子,趙師兄倒是稀鬆平常的模樣。不似新人只負責刷地、清洗工具、餵食毒蟲等雜事,趙師兄還會整理藥櫃、替丹爐進火退符,甚至在工作桌邊與二師兄一同配藥調香。新進弟子不曾也不敢碰工作桌上的東西,看著兩位師兄合作間行雲流水、二師兄也從未對趙活加入工作表示意見,新弟子心中對趙師兄的敬意又默默增添了幾分。當然,趙師兄難得失誤時依然會被二師兄扯著頭髮痛罵。可更多的時候,是兩位師兄等待藥毒煎煮煉化,期間攤開藥方和醫典討論內容。兩人說的還是人話,新進弟子卻什麼都聽不懂,只知道趙師兄闡述想法時,一向冷傲的二師兄也會靜靜注視著對方、耐心而專注地聆聽。

這般有前輩帶領的日子,最終因為趙師兄輕忽小感冒演變成發燒、被二師兄勒令留在煉丹房出不來而提早劃下句點。所幸新人自認沒啥長處,就是從前做店小二被訓練得記性忒好,早將庶務的眉角學了七七八八。知道二師兄可怕,然而趙活近一個月來畢竟對他頗為照顧,新人還是準備了些果乾敲了敲煉丹房的門想探望一下。
開門的二師兄看來心情不太好,先是唸他帶來的果乾與用著的藥方藥性相衝,又開了一串清單讓他去後山藥田採摘。
「正好驗收那趙氏蠢豬的教學成果。你採了什麼我就給他吃什麼,若有任何錯漏,正好毒死他自己。」
二師兄說話時看著他,倒特意抬高了音量。室內隨之響起一串咳嗽,二師兄便轉身在新人面前碰地關上了門。
戰戰兢兢地呈上採回來的草藥,二師兄速速過目,只讓他把藥材去蕪存菁、束好吊在角落風乾,再去清洗使用過的工具。趙師兄不若他想像中還病懨懨躺著,已經能坐在工作桌邊幫二師兄將配好的藥一包包折好,看上去精神不錯。地上的小藥鍋文火慢慢煎煮著,隨湯水的咕嘟聲,蒸氣從壺嘴及小孔冉冉騰起。
「藥好了,自己去喝,喝完就滾回榻上去。」二師兄說著,目光仍緊盯桿秤。趙師兄聞言乖乖去喝了藥,卻沒爬上新人之前坐過的臥榻,而是靠煉丹房後方更寬大精緻的那張。
他先前一直以為,那張臥榻是專門給二師兄睡的⋯⋯?新人暗自困惑,手上還捆著藥草。待他將吊滿藥草的棉繩掛高,二師兄亦正好結束手頭工作、走向倚在榻上看書的趙師兄,還順手扯了簾子,堪堪掩住兩人的身影。
尚未入室,新人仍願對唐家祖宗發誓,他真的不是有意偷聽。實在是煉丹房內只有均勻低沉的爐鳴,人對同類說話的聲音又特別敏感。他真的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出於直覺而鬼使神差的好奇,真不是故意的。
「手來。」
二師兄的聲音,想來是替趙師兄搭脈。
「⋯⋯明知不舒服還整天到處亂跑,是想讓整座大院都被你傳染麼?白白浪費一堆藥材,再有下回,燒到腦子融成泥也不理你。」
「那師兄怎地不怕我傳染給你?」
趙師兄怎敢回嘴?新人心驚,片刻後又察覺二師兄竟也沒接話。
「這次是我不好,以後會多注意。師兄你剛剛也瞧過,我已經快好全啦⋯⋯別緊張,沒事了。」
趙師兄語氣溫和輕緩、如同哄誘,隨之聽見的微聲似是手掌輕輕拍撫⋯⋯是拍什麼?拍二師兄?不不不這未免太荒唐——但是——等一下——
無數出於種種原因被忽略的記憶碎片此刻紛紛被搜刮而出,新人眉頭緊皺、眼神茫然四顧,回神才發現自己正死死攢著稍早煎藥的砂鍋,沒失手摔在地上,倒差點給他徒手捏裂。
好一陣子後,布簾一角唰地撥開,二師兄走回工作桌前收拾藥包。捧著一大盆待清洗的鍋碗瓢盆,新進弟子忍不住再覷了眼,就見二師兄長長瀏海後露出的耳廓彷彿還透著薄紅。
他突然就覺得自己有點兒多餘,好像不該繼續待在這裡。
當天夜裡,弟子房內又在喝酒搖骰子賭錢。新進弟子沒拒絕師兄們遞來的酒壺,他看看自己床位旁今天依舊捲著的舖蓋,又灌了口酒液,終於忍不住扯了扯較為熟識的內門師兄的袖子:
「我只是、呃、真的很想知道⋯⋯就是那個、那個⋯⋯就是趙師兄、和二師兄⋯⋯是不是⋯⋯」
弟子房爆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狂喜的吼叫中夾雜著痛號,新人還愣著,一名內門師兄邊大笑邊勾住他脖頸:「師弟!你可終於發現啦!」
「每來一個新人,我們都會賭他何時才會發現那倆在搞龍陽!」
「師弟你害得老子好苦啊——」
「他娘親的!早知道昨天加碼——」
捏著酒壺望著滿室賭徒,新人被贏錢的師兄拍著背說請他喝酒的時候心中除了蛤,還是只剩下蛤。

「等等,所以這才是沒有人想去煉丹房值班的真相嗎?」
「也不全然啦,二師兄還是很可怕。但是,對。」

百花殺盡、換上絲棉夾衣,半年前來到唐門的新弟子仍舊是外姓弟子。可趙師兄說他沒啥錯處,又勤勤懇懇,只要有意願,入室的日子想必不會太遠。
這段時間內,新弟子親身體驗了大師兄的各種鬼點子、又被拉著闖了幾次禍給毒得死去活來。唐布衣在他眼中還是帥氣瀟灑又強大,只是最初的怦然心動已經變成預示災厄的眼皮跳動;他也真等到了一年一度二師兄生辰的飯菜,饒是從前工作的腳店頗具盛名,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精巧豐富的佳餚這輩子也實在沒看過幾回。新弟子才吃了一口肉羹,先被直衝腦門的辣味衝擊,再來頭重腳輕、光影迷離間彷彿看見老家的田地、爹娘和大牛。最後在三魂七魄散去前被飢餓叫醒,半夜自己昏昏沉沉地摸到伙房下麵吃,喉嚨還殘留著腫脹和麻意。
當時的遺憾倒是在年節完滿了。歲末除夕,趙師兄和幾位手藝好的師兄姐合力做了幾道菜、包了餃子,加上外堡居民送的菜色和屠蘇酒,平易近人又美味。晚飯後,弟子們不畏寒冷,於練功場上各自圍成一圈兩圈喝酒唱歌、放炮放煙火。有些煙火是從唐門鞭炮和信號彈改造而來,有些是四師兄特意從城裡批來的,包裝多彩、玩法新奇,搭配四師兄的新春特惠大受歡迎。新弟子也與眾人圍坐在一塊,幫唱歌的同儕打拍子、看喝高了的師兄姊們比賽誰能將煙火彈踢得更高、一同喝采。
又一曲唱罷,唐默玲轉向坐在身旁的趙活:「師兄,你也唱歌。」
「別吧,等等大夥以為年獸來了,鞭炮都往這兒扔。」
「師弟你怎地這樣小瞧了自己?」唐布衣滿臉驚訝,「年獸不會來的,你的歌聲驅邪效果比爆竹還強。」
「承蒙誇讚,我現在知道下次要叫你滾的時候唱歌就行了。」
又一枚煙火飛向高空,唐布衣眼神一亮、振起衣袖——新人才見趙師兄臉色突變,便見那煙火綻放時湧出大量煙霧,嗆辣的胡椒味頓時刺痛了眾人的眼睛鼻腔、噴嚏聲哀號聲一時此起彼落。
「小賤人你給我站住!」
「哈哈哈哈欸不是師弟你真的很抗毒欸怎麼幫小師妹擋了還沒倒——」
眼睛沾到胡椒粉睜不開,新人只聽得見周遭的師兄姐們竄上跳下地試圖捕捉大師兄;待他終於重見光明,剛好見到默玲師姐以天地無聲勢將猴子年獸一擊得手,只可惜了他視野還糊著一層淚液、未能將此招看得真切。
眼角光影晃動,新人轉頭,是二師兄正撥開正心堂門前擋風的布簾跨出門檻。新人心道不好,二師兄卻只佇於通往練功場的樓梯邊緣,瞥了一眼褂在弟子房屋頂的大師兄,就收回視線,將目光移到正從伙房挑出溫水給眾人洗眼睛的趙師兄身上。
二師兄披著一件深色的裘衣,他隱約記得在掌門身上看過一件類似的,這件倒相當符合二師兄的身量;遠遠地看不出是什麼毛皮,只道一襲松煙墨色清冷,冬夜中襯得人修長高挑、孤傲自持,偏生細長的鳳眼又平捺出幾分艷麗。二師兄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看著,目光隨趙師兄在人群裡來去,看趙師兄嘴上嚷嚷、手裡卻一刻不停地替還睜不開眼的門人舀水擦臉。
新人湊近趙活身邊示意他看正心堂的方向,自己則接過水瓢繼續師兄的工作。漸漸也有其他門人注意到二師兄,紛紛自覺地收拾地上的爆竹殘渣清理現場、不忘將晾在屋頂的大師兄收下來。
「鬧夠了吧,收拾乾淨後都回房去,別擾了掌門清聽。」二師兄對眾人說道,許是年節難得,也沒太兇狠。新進弟子將水桶拿回伙房,趁機偷瞄稍遠處的兩位師兄。二師兄正低頭替趙師兄整理身上夾襖、重新打結衣繩。兩人又說了幾句,趙師兄握住二師兄正要收回的手捂在掌心、輕輕搓揉。
回弟子房後,一群精力過剩的人猿還是鬧到快四更才悉數睡下。趙活不出意外地沒在弟子房過夜,新人躺在被褥裡,回想今夜種種。人言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他當初是因為大師兄上了眉山,現在早已沒了那方面的想法,卻依然留在唐門。恍惚間,他憶起前陣子還是向趙師兄問了是否想過入室的問題。
「⋯⋯想過。」當時趙活答道,「我不只想過,也曾多年為此忿忿不平。」
趙活面色平靜、目光悠遠,彷彿望着無垠遠方穿行過的風吹雨打。
「可我後來明白了。家人不一定非要血脈相連、更不一定非得要同姓。」
說完,那張實在不怎麼好看的臉露出了輕鬆的笑意。
他從前不懂,如今似乎模模糊糊地懂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