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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獵人與狐狸

冬日的森林覆蓋着厚厚的積雪,一片死寂,隻有偶爾枯枝凍裂的脆響,如同時間本身在嚴寒中破碎的聲音。昆西在林中跋涉,積雪沒過他的小腿。每一步拔出都帶着沉重拖拽的悶響,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拖拽着他沉重的步伐。他呼出的白氣瞬間消失在凜冽的空氣中。他不再是部落的英雄,隻是一個背負着漫長歲月重量的流浪者。離開那個家已經太久了,久到離別的痛苦都已沉淀爲沉重的麻木。

“嘖嘖嘖。瞧瞧這是誰。我們偉大的守護者,如今像條喪家犬似的在雪地裡刨食?”
那熟悉、刻薄又帶着戲謔的聲音劃破了森林死寂的寧靜。紫色的菸霧在昆西前方凝聚成玖夜優雅的身影,繚繞的霧氣在飄落的雪花中攪起細小的漩渦。他斜倚着一棵積雪的鬆樹,紫羅蘭色的眼睛打量着昆西,帶着審視失落遺物般的疏離興趣。玖夜的目光銳利如針,一絲不苟地捕捉着昆西的每一個反應:陷進雪裡的靴子沒有停頓;寬闊肩膀的線條微微繃緊又放鬆;緊握獵刀指關節在聽到“喪家犬”一詞時幾乎難以察覺地髮白,隨即又恢複正常;甚至呼出的氣息節奏也毫無變化——依然是那令人惱火、一成不變的靜止。

昆西沒有停頓,甚至沒有抬眼。這些突如其來的“偶遇”如同冬日太陽微弱的軌跡一樣可預測。玖夜就像一個戳弄沉睡野獸的孩子,隻想尋求一個反應,卻看不到那足以讓這些微末諷刺彈開的、由歲月與目的鑄就的重量。它們隻是撞向磐石的火星,並非因爲內心的火焰已熄滅,而是因爲磐石本身銘刻着這樣的認知:有些誓言,重於言語的刺痛。玖夜所惱恨的靜止並非空虛;那是曆經風暴的山巒所擁有的深邃靜默。

“人類啊,”玖夜拖長了調子,走到他身邊並肩而行,聲音如同冰稜刮擦。“利用你時,把你當神一樣膜拜;覺得你礙事了,就把你當垃圾一樣丟棄。爲了那些早已化爲塵土、連野狗都不屑去嗅的骨頭…把自己變成…這樣,值得嗎?”
他湊得更近,聲音壓低成噁毒的低語,氣息冰冷得不自然。

“現在,跟我説實話,昆西。看着他們老去、死去,最後用恐懼和猜疑的眼神把你送走…你後悔嗎?”説話間,他細長的手指隨意地指向昆西的胸口,正對着那串守護者骨鏈所在的位置。
昆西終於停下了腳步。雪花落在他淺色的頭髮和寬闊的肩膀上。他緩緩轉過頭,那雙見証過太多生死的眼睛平靜地凝視着玖夜。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沉的、深不可測的寂靜。

那一瞬間,畫麵在他眼前閃現:老族長將守護者項鏈戴在他頸上時的搖曳火光,粗糙的雙手,骨頭貼在皮膚上的冰冷觸感與火焰的熱度奇異交織;暴風雨夜抱着受傷的孩子橫渡洶湧的河流,孩子急促的抽泣和那雙緊緊鎖住他脖子的小胳膊帶來的刺痛;豐收慶典上圍着他的一張張溫暖笑臉,唱着讚美“森林之盾”的簡單歌謠…這些碎片是沉入深處的錨,固定了他存在的意義。

他停頓了片刻,並非出於猶豫,而是靈魂深處對這些錨點的再次確認。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而堅實,如同從凍土深處滾來的悶雷,每個字都重重砸在雪地上:
“沒有後悔。即使重來,我依然會選這條路。”
一片雪花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瞬間融化,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水痕。

“嗤!”玖夜猛地一甩袖子,袖口爆開一團紫色菸霧,震落了倚靠的鬆樹上的積雪。那完美的嘲弄麵具碎裂了,露出被昆西那不容更改的回答點燃的真切惱怒。一絲失望——他絶不想要也絶不承認的失望——在他紫羅蘭色的眼底深處掠過。又是這樣!細小的紫色電弧仿佛在他瞳孔中閃過。“無趣!頑固如石!休伊怎麼會收下你這麼個死氣沉沉的僕從?!”

真正的煩躁在他紫眸中燃起。
“一百年了!你就隻會説這一句話,戴着這副一成不變的死人麵具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如厲嘯,震碎了附近樹枝上的冰凌。

“你守護他們時揮動的那股力量呢?那撕裂山巒、劈斷江河的力量呢?難道它隨着你的心一起粉碎,埋在了背叛者的墓碑之下?!拿出來!就一次!讓我看看…那塊石頭裡麵,除了灰燼還有什麼!”
那幾乎是一聲咆哮;積壓了數個世紀的無聊化作了實質的憤怒和…一種扭曲的渴望。

然而昆西隻是再次邁步前行,如同移動的山脈般沉默而龐大,將玖夜和他燃燒的挑釁拋在身後。任憑風吹雨打;他自巋然不動。玖夜的嘲諷與挑唆,不過是他漫長孤獨旅途中偶爾刮起的、冰冷而鋒利的寒風——刺骨,卻傷不到他的根本。

玖夜佇立原地,望着那道背負沉重過往、沉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雪林中。複雜的情緒在他眼中翻騰:失望、憤怒,還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挫敗。他的驕傲——他那輕易就能點燃他人怒火的話語——在昆西麵前徹底失效。那塊頑石內部,真的還有任何“有趣”的火星嗎?還是説,曾經屬於“森林之盾”的火焰,早已被無儘的放逐與背叛熄滅,隻留下這冰冷沉重的空殼?這個唸頭帶來的徒勞感,比憤怒更令人煩躁。

“無聊透頂…”他喃喃道,聲音裡帶着一絲意外的沙啞。他的身形化作一道尖嘯的、夾雜冰屑的紫色菸旋,消失在刺骨的寒風中。雪無聲落下,覆蓋了他曾站立的位置,抹平了因他離去而攪動的微小氣流。仿佛那場激烈的“偶遇”從未髮生。

但玖夜知道,他不會放棄。如同狐狸觀察獵物,昆西的固執與沉默,已成爲玖夜一個奇特而持久的“研究”對象。他期待着下一次的“偶遇”,下一次的挑釁。也許…有朝一日,他能撬開一道縫隙,窺見那底下深埋的,究竟是冰冷的石頭,還是沉睡的火焰。

而昆西,在風雪中繼續前行,知道玖夜不會罷休。那紫色的菸霧與刻薄的話語,如同一種頑固的病症,是他漫長餘生中無法擺脫的一部分。但他已習以爲常。習慣了孤獨,習慣了負重,也習慣了…這隻永遠尋求刺激、試圖點燃他的“狐狸”。隻要玖夜不越過他最後的底線,這無休止、無傷大雅的嘲弄,不過是他永恆旅程中另一種背景噪音。

他握緊了手中的獵刀,寬厚手掌的溫度融化了刀柄上薄薄的積雪——並非針對身後的狐狸,而是警惕着雪林中可能潛伏的真正危險。那是“獵人”的本能。至於那隻喋喋不休的狐狸?隻要它不真正亮出利爪,隻要它停留在自己劃定的界限之外,就任它徒勞地對着影子吠叫吧。獵人的耐性總比狐狸的狡猾更長久。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