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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生來便有龍角與龍翼,那是牠們的種族特徵。

許多龍在化為人形時亦毫不吝惜的展示他們銳利的頭角,以及能夠庇蔭他人的寬大蝠翼。
成年的龍族,一展翼便能遮天蔽日,一煽則可使樹叢連根拔起、稻作與穀物伏地不起。

身為龍族,巴哈姆特也不例外,他擁有龍角與龍翼,卻不願在他人面前展示出來。

畢竟斷裂的犄角、殘破扭曲的翅膀,於誰而言都毫無意義的。


巴哈姆特的年紀換算成人類年齡雖是十五歲,但他所活過的實際年歲不只如此,然而有別於其他長壽族群在漫長的生命中見證歷史興衰、花朵的盛放與枯萎,以及冰川的融水滋潤大地一直至枯竭的支流——巴哈姆特從未離開過深淵,因此他只能看見相同的風景、相同的一線天空。

他不曾見過其他龍族,深淵一脈的黑龍們彷彿是這世界上最陰濕的種族,牠們藏身在杳無人煙的深淵裡面,地殼下埋藏著層層寶藏,每到深夜,一雙雙的眼瞳散發的熒熒綠光,而地面隱隱露出了光輝,黑龍們以原身蜷曲在一塊入睡,因為唯有以身軀覆蓋在寶物之上才會使牠們感受到安心。

龍是貪婪的,而且善用猜忌。

深淵中黑龍們脾性尤其火爆,牠們天生在胃中盛滿腐蝕性的毒液,這是有別於繼承魔法的種族天賦,除了能夠噴出腐蝕性的毒霧以外,任何被吞噬的生物都再無存活的可能。

而天賦總是伴隨著缺陷,這是造物主的巧思妙計,若是任由黑龍無法無天,恐怕周遭都將生靈塗炭,所以牠們的毒液,不僅僅是能夠腐蝕他人,同時也是向自身的侵蝕。

這是代價,就如同要獲得魔法就會有所付出,河流在給予人類豐饒的沃土時,本身也在向源頭侵蝕,在刻下深痕的同時,也會造成崩塌。

然而不僅如此,造物主似乎有意刁難,又或是先祖造下的罪孽早已禍及子孫,繼承魔法賦予牠們能以魔法造成腐蝕萬物的能力,卻也加深了侵蝕。

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下,胃液彷彿受到了共鳴作用,在胃中不安的躁動著,蠶食鯨吞、順著咽喉逆流而上,將從食道燒灼至心口,讓人日夜都不得安寧,焚燒感從心臟擴散至四肢,食不下嚥,心煩意亂。

強大的天賦與繼承魔法成了另類的甜蜜負擔,侵蝕與龍自身強勢的生命力相互抵銷著,牠們被迫蟄伏沉寂,除了對著入侵者張牙舞爪外,也沒有了再去征戰四方的能力。

最終黑龍的心被啃蝕殆盡。

腐蝕深至骨肉之中、伴隨著呼吸起伏再生、回春。


上古時期的黑龍一族,雖能無視限制大肆的征戰,然而無人活過二十歲。

物種交替更迭,演化與繁衍著,最終在層層天擇下他們將教訓刻入了骨髓,在返還了相對的權能時,也能獲得更長遠的性命,就如同天秤達成了平衡。

越是情緒激動、懲兇鬥狠,反蝕便越加嚴重,於是牠們教導子孫,保持情緒平穩,幾近是冷漠、無喜無悲,強迫所有人喜怒哀樂呈現同樣的光景。

微笑也僅是恰到好處,撕扯著皮肉的虛情假意。

每每巴哈姆特瞧見那般笑容時,總是有種沿著牠們嘴角向上撕扯的衝動,若是鮮血直流、染紅了面龐,大概比起那樣粗劣的偽造要來得美麗迷人吧。

他不得不承認那種劣根性也深深紮根在自己的心臟深處,像是汲取血液生長的花,根莖沿著血管蔓延,花瓣在鼓動時也跟著微微顫顫的綻放。

本來族內應當制止鬥爭,因為那只會令反蝕更甚,然而長期將所有情緒壓抑著,卻依舊受胃液的折磨,久而久之牠們內心溢滿了怨懟與怒意,這些潛藏的不甘與壓抑的憤懣反倒促使了族內鬥爭。

無法獲得片刻寧靜,誰也不行,摧毀與破滅。

佯裝的平和感情向來都經不起任何的動盪,牠們經常在夜半時分,只因一點小事便能摸著黑大打出手,待到早晨破曉的第一束光照下來時,整個深淵都是深淺不一的抓痕與血跡,血液的味道迴盪在這個封閉的峽谷中,殘餘的怨念像是隨呼吸被過濾一般,將血性留在了每隻龍的心中。

巴哈姆特的家庭也不例外,父親與母親便經常鬥毆乃至隨意發洩怒氣,家裡的蔬菜枯死了、牆壁出現裂痕、孩子太調皮,一切都免不了爭執。

最終牆壁崩塌了、蔬菜被壓死了,孩子也變得嗜血無情。


巴哈姆特也經常與同胞之間相互對峙,從尚未繼承魔法以前,到所有人都繼承了魔法後,牠們依舊會挑釁彼此,然後巴哈姆特會被壓著打。

他鮮少獲勝,姐姐的年歲勝於他,而弟弟的體型較自己要高大,加上天生異於他人的溫順,在鬥爭中卻是致命的猶疑,失了先機、便成就了敗北的果。

「你這是無端的傲慢,巴哈姆特。」姐姐說,她總是在掐架結束後,慢條斯理的坐在巴哈姆特的背上,模仿著電視劇中的名媛小姐翹著小指喝茶,破損的裙子在風中飄揚著,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

「不過我不討厭你這樣。」她說。

傲慢與怠惰的二人,就像是在酒桶中發酵的酸果,相互疊砌、擠壓著,最終混成相同的甜釀。


巴哈姆特的犄角也是與姐姐打架打斷的,艾米亞特堅信孩子睡前只要活動一番便是最好的睡前故事,於是天天算準睡前時間,和弟弟來一場愛的摔角。

直到某次他們打出真火,兩頭黑龍對著彼此嘶鳴,以爪刨地,艾米亞特猛烈的撲了上來,尖牙刺入他的脖頸鱗片中,將他甩了出去,在一頭撞上岩壁時他的犄角便直接斷裂了。

碎片落了滿地,還有血跡斑斑的脖頸。

他們愣在原地,沉默的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裝作無事發生,巴哈姆特將那斷角塞進身下,蜷縮在姐姐的翅膀下藏起頭上一半的犄角。

艾米亞特舔了舔他的脖子的傷口。

隔天早晨,巴哈姆特發現自己的角被姐姐用勞作用的膠水黏了回去,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著姐姐滿臉得意的甩著尾巴,他眨了眨眼,給了艾米亞特一個擁抱。

不過一小時後,在母親揮舞著平底鍋要艾米亞特多吃一些蔬菜時,那個膠水固定的假象就被打破了,斷角被平底鍋的邊緣擊中,可憐兮兮的摔落在地,然後他跟姐姐都被母親狠狠修理一頓。

儘管如此,巴哈姆特並不討厭他的姐姐艾米亞特。

不過他迫切渴望自己的弟弟埃溫伯特早日下地獄。


他的翅膀便是在熟睡時,被埃溫伯特給啃食得佈滿坑洞,導致睡醒後他望著地上宛如小太陽的光點,半天也沒反應過來那是穿透自己翅膀的光亮。

過後他起身撲向埃溫伯特,兩個人打了起來。

「你不是想要離開嗎?」埃溫伯特嘶吼著:「你想拋下大家,自以為清高的離開?門都沒有!」

「只要你的翅膀毀了,你就永遠無法離開。」

弟弟與自己相似的面孔扭曲而猙獰,他惡毒的看著自己的傑作笑了起來。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頭一次的,巴哈姆特發狠的痛毆自己的弟弟,略感陌生怒意自內心伸出湧出,化作實體的鮮血淋漓,喉頭酸澀像是要要吐出來,但他嚥了回去,連帶著滿口的鐵鏽味。

他看著滿地模糊的血肉,有自己的、有埃溫伯特的,還有許多過去他人留下的痕跡,像是無聲昭告著牠們一族的罪孽。

天生如此?

深淵黑龍善忌,骨中早已朽爛。

牠們嫉妒世間萬物、怨恨著族人的富有,最終彼此牽制著存活於深淵之中,並仍舊對一切感到不公。


之後巴哈姆特還是離開了谷底,到了在外經商的伯父家寄宿。叔父雖是黑龍一族,卻娶了一位美麗的精靈女子,兩人情深意濃,而每當伯父情緒暴躁時,伯母就會為他唱起舒緩精神的搖籃曲。

而巴哈姆特總是笑著一同聽那搖籃曲,最終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一條絨毛毯,而伯父拍了拍他的頭,讓他好好休息。

伯父偶爾會為巴哈姆特捎上幾本書,閒暇時他就窩在沙發上看那些腐蝕痕跡斑斑的書。

《貝武夫》中敘述,龍是貪婪而愛財的,能夠噴出火炎,擁有銳利的毒爪。

他想,這也沒什麼不對,他很清楚深淵之下埋藏著無數珠寶,若有一朝將土地挖掘開來,那必定可以看到寶石的光輝照映整個谷底,化黑日為天明。

但那是無法存在的光景,谷底的時間就如同被封印一般,在他生活的十幾年裡維持著一模一樣的風光,唯一會變動的只有那一絲縫隙裡的天空。

井底之蛙的天空只有井口圈出的一片圓弧,而巴哈姆特的天空只有峽谷延伸的一條細縫。

可那青蛙無法知曉井口之外還有更藍的天空,巴哈姆特卻知道,他在無數的書籍中閱讀過,飄揚著潔白雲朵無邊際的藍、夕照下豔麗的黃昏、閃耀著星河的夜空。

青蛙不曾識字,便不會對於外界有所期盼與渴望,安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他不願意。

他不願意。

他想打破那沉默的假象,他想要在天空下遨遊。

世人說龍族是貪婪的,艾米亞特說黑龍是憤怒的,而巴哈姆特見到更多的卻是腐爛至心肝中的嫉妒。

是沒有人能逃過的罪孽。

在此時種子卻發出苗芽,從那黑褐色的土壤中淋著血液而茁壯,向著天空伸出了枝椏與花苞,在藍天之下開出了不屬於黑暗的美麗花朵。

曇花一現,只屬於夜晚的短暫美麗。

而他不是曇花。


那年十二歲生日,伯母在切蛋糕時向他提起,既然巴哈姆特已經繼承了魔法,不妨去聖路恩學院上學,那裡也是她過去的學校。

「或許可以見到更多不同的景色哦。」美麗的精靈向他眨眨眼,微笑著說道:「認識不同的人、見證相異的感情……這是『正常人』的人生歷練。」

她像是看透了巴哈姆特一樣,一向溫婉的女子直率的點出巴哈姆特最在意的事,讓他愣了一愣,而一旁的伯父頗為贊同的點點頭,隔著餐桌伸手用力揉了揉巴哈姆特的頭。

「你和我們不同。」

伯父一向冷硬的面上,也學著伯母露出一個僵硬、但是情感真摯的笑容:「不要被束縛了。」

巴哈姆特一直覺得自己不過是幼稚的叛逆,然而在心思被揭開的瞬間,他並沒有青少年被道破秘密的窘迫與煩躁感,反倒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他離開了充滿嫉妒與扭曲的谷底。

如今他抽離了那樣的環境,便不必再擔憂被墨水染透了衣裳。

看著笑容滿面的伯母,以及故作嚴肅的伯父,巴哈姆特意識到,他沒有理由還有拘泥於深淵中、親族間的那些事,此時此刻,他早已脫離井水中,來到了地面上,卻沒有察覺天空無比的遼闊。

伯母與伯父像是從一團黑暗的迷霧中,一眼就看見了他,兩個人笑著拽著他的手,將他給拉了出來,並告訴他,你的人生由你來為它上色。

它不必是黑色的。

有著廉價塑料金蔥裝飾的生日帽被戴到他的頭上,他吹熄了蠟燭,像是在宣告著一場噩夢的終結。


直到開學,身為布洛學院新生的巴哈姆特在踏入學校大門時,仍舊有些恍惚,然而就在鞋跟落地的那一刻,他終於感受渾身既輕鬆又暢快。

尼德霍格停止了啃咬樹根,他心中紮根的良知終於得以茁壯成長,平穩而單純的校園生活容納各式各樣性格的學生,沉默寡言也好、喜歡笑話也好,在校園中都是被允許的。

想笑便笑,想吐便吐,沒有誰會成為異類,又或是彼此覬覦鬥爭。

他藏起了翅膀與犄角,以輕快的步伐進入了校園。

他不再需要龍的標誌,胸前屬於布洛學院低年級的徽章被太陽映得發亮,如同指名道路的星辰,無論是井中的青蛙、深淵的黑龍,都會被這樣的光芒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