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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各樣的蛋文節錄)


「我也注意到,這首歌雖然曲調優美,『絕望』的G調在這首歌卻是主旋律,而『希望』是副旋律。」強尼興致勃勃地問,「這編排充滿藝術性,但又使得整首歌跳脫流行樂『講求正向、陽光』的框架,能跟我們分享這首曲子為什麼如此安排嗎?」
基於舞台配置,作為鼓手的A往往是樂團中距舞台邊緣最遠的,隔著半個人大小的鼓組、抽離又沈浸地參與著演出,甚至沒有P熟絡於應對熱情的觀眾,遑論這麼近距離的深度交談。
「因為人們時常認為絕望與希望是不相容的,認為生活如不是平淡得絕望,便是絕望地平淡。」巧妙地切入了話題,Z對A的感激目光挑默契一笑,繼續說道:「許多人常將『幸福』與『不幸』分類其他人,我是不幸的,你是幸運的,好像一旦認定了這一點,所有人就註定背負著相同的命運度過餘生。但是,生活跟吉他不同,不可能永遠是固定的六條弦、不可能永遠都能在固定的位置上彈出準確的音符,我們總是反覆地期望、失望、絕望,最後又從這種絕望裡,發現生命的力量,產生了活下去的希望。」
「絕望不是毫無理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希望——這是我們想要告訴所有歌迷的,也是我們想要告訴、這個世界的。」Z道,深藍色的眼睛像是浩瀚的大海,也似猝然燃燒的火炬。

*****

「『在我的領地中,你要一直拚命跑,才能保持在同一個位置;如果你想前進,就必須跑得比現在快兩倍才行。』」接著A又道,目光淡然,好像在看、又不在看,好像在那、又好像不在那。直到唸完這些天排練的台詞,才轉過頭看我,少見地挑起眉頭:「那個人在說這個呢。」
他的語氣輕緩卻不散漫,無論是否說著母語都字字清晰,讓人能輕易地感到安心可靠。
這讓我想起以前,他似乎也是這樣教會我各種事情,像如何做出線條形狀漂亮的中跳、如何說出一口出挑的外語,以及,如何愛撫他、擁抱他、進入他。
與我相似,但有著幽微差異的聲線似雨後的清朗天空,也如皎潔的月光。尤其每當他喚我時,彷彿要微笑起來、又收斂於一個平音,有著我在這世間見過最珍貴的事物。
A就這般看我,神態溫和,逆著光的眉眼打上一層陰影,沒有言語。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以手背輕碰他拿著空杯的那隻手。
「難道非得要前進嗎?」
「我只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們不約而同地說了出口,他比我快了那麼一點點,狀似打從出生就是如此。
「不進則退,那又如何呢?」A斂下眼說道。「反正我們早就被這世界拋在後頭了,不是嗎?」
「誰在乎?」我聳聳肩,握上他擱在暗處的另一隻手。「你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也只『需要』你。圍繞著你打轉,就不用在意跑多快了吧?因為我每一步,都是為你而走。」
A笑了起來,像是一盞被驟然點亮的夜燈,不明亮如朝日、卻已足夠我在漫無止盡的黑夜裡前行。
當我背對世界,就能迎面擁抱他了。

*****

諸君好,我是漢克・科克中士,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國防軍,現職為宇宙探索部組員。
敏銳如您,可能會對「前」這個字眼打上個巨大的問號,畢竟德國在歐洲聯盟中的話語權向來不容小覷。可笑的是,在這個凡事都講求「容易」、「活著(存在)即是正義」的後地球時代,聯合國曾經曠日費時研究並發展的國際語只是舊時代的理想,隨與地球一道毀滅的語言學家們消失殆盡——總之,普及性最高的英語不意外地成了強勢語言,也是軍部的通用語,我本以為法國人會對此提出異議,至少在地球時他們可沒那麼沈默。然而,木已成舟,也或許是沉舟,活似來自不同國度的人們在宇宙的漂流中,被迫達成有史以來人們都無法接受的共識,可憐此時訴諸同樣的言語,為的也不再是先民亟欲見到神之居所的宏望,而是最原始的,維繫一個物種的生滅。
兜兜轉轉,這反倒重現了不列顛帝國的榮光。我想,等人們淡忘了曾經居住過的那顆水藍色星球,更名為「英屬歐洲聯盟」不過是幾張議會同意票就能輕鬆拍版定案的事,反正會堂上的爭論不休,往往只能換來一口「人類必須團結起來」的仁義道德。
所謂「求同存異」不過是酒足飯飽間的漂亮話,在生存與神之前,人類赤裸如幼雛,時時刻刻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

遠遠見到被白色斗篷虛掩的紅色羽翼,異端青年咧開一個任誰見了都覺得絕非善類的笑,「我知道你,頭頂著天使的名號,其實做的是劊子手的事,對嗎?」
「區區人類膽敢以誑語褻瀆神的使者!」出人意料地,向來溫和的A不知為何反倒被此言激怒,撕開普通人樣貌露出了惡魔的原型。
這個異變讓異教徒嚇得倒退幾步,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景況後,神經質地發出幾聲尖利的笑聲,接著又道:「我本以為以絕望為食的天使已經夠可悲了,沒想到世上竟還有信神的惡魔?難道你們的神明已經墮落到必須招攬惡魔了嗎?這種與撒旦爭鋒的吃相可不好看啊,說什麼神明眷顧,分明是被神拋棄的地方。」
「你──」A還想說些什麼,就見P沒有掩於面具下的左眼冷冷看他,不如以往衝動行事的他看來異常冷酷,理解到這種認真,惡魔嚥下就要脫口而出的話。
「只是個惡魔,何來的狂妄自信代表天使發言。」P不脫以往的自負口吻讓A登時後悔自己的一念之差,轉滅的怒氣又被復燃,幸而天使未揪著私仇不放,驕矜冷淡的聲線使得言語聽來被賦予了無來由的信度,「存在即必然,天使來自並仰賴於神的恩惠,是神的使者,聽命神的旨意行事。絕望也好,死亡也好,都是為了『正確』、而不是人類的喜好而生,沒有信仰的喪家之犬又何必在此自曝其短。」
正午陽光自花窗斜照入室,將P一席白衣與髮絲鍍上金色的光輝。
「所以你是選擇活下去、拚死逃離這裡,還是要我在神的見證下,以無上的絕望粉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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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選擇將自己的花瓣獻給了一個不會珍惜鮮花的男子,任悉心培育幼苗的花農在滿目瘡痍的花圃裡獨自垂淚。
「她是我的初戀與一生摯愛,我無法想像,我該如何像愛她一樣,愛著其他人。她曾是我的未來,是我活著的目的,但是現在,她已經是我的過去了⋯⋯」整段故事說得像漫長的一生,青年面色不掩痛苦,聲音壓得極低,聽來卻像是從骨子透出的聲嘶力竭。「我見過絕望天使,遠遠地。好幾次想上前問他們為什麼要剝奪我的希望、我的愛,但是,我也知道,不是祂們迫使她放棄的,是她選擇放棄我的⋯⋯就像最初,她選擇愛我。」
「神父,您曾在佈道時說,為了拯救人們的原罪,神犧牲自我、承擔著比人還要多的負累。因此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都來自神的旨意,無論好壞都是神的禮物,應該謹記於心,以此借鏡。但如果這段愛註定要消失,如果人註定要死,那我跟她之間、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甜蜜回憶襯托出現狀的悽苦,青年無暇顧及這些言論是否會被視為「瀆神」,言詞直白得能被指摘為狂妄,眼神卻帶有幼犢的純淨,昭示這是個落難的單純靈魂,此時亟需他的神給出指引。「既然一切終究會滅亡,既然我們終究要道別,既然這些都會失去意義,心懷一線希望不才是更深的絕望嗎?這種『希望』,不是太殘酷了嗎?」
即便在成為神父前,P也未曾深愛過人。不只一次聽聞信眾傾訴戀愛的苦澀,但回歸他本身,對這濃烈如火又讓人心灰意冷的壯烈情愫實則一無所知,僅能以邏輯推導、嘗試理解對方言下之意。
P想,若真如青年所言,這是一種罪的話,他連感同身受都乏善可陳,遑論「赦免」呢?
他自知這是個危險的想法。
畢竟他無須成為惡魔,也知道多數惡魔的乖張狂妄;他無須犯罪,也知道有些人罪大惡極;他無須親身經歷黑暗,也知道陰影裡的邪念叢生⋯⋯那麼,他為什麼會想要了解這、甚且對此感同身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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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閉上眼睛吧。」Z又說了一遍,「閉上眼睛吧。」
在他看來,青年此刻並非如其所言的「一無所有」;恰恰相反,正因感覺太多,理智與情感不由分說地糾結於一塊兒,反倒看不清最簡單的事。
「你感覺到什麼?」於是他問。
「我什麼都看不到,又能感覺到什麼?」氣惱於自己不知為何就順了這個陌生人的意,青年的語氣有些粗暴,闔著雙眼的輪廓卻逐漸變得溫順。
「『看不見』有時才能讓你『看見』,年輕人。」這麼說著的Z不帶批判,語氣帶有使人容易信服的誠懇。「再一下吧,告訴我,你感覺到了什麼?」
P無悲無喜地從旁見證這一切,呼吸很淺,明明沒有閉上眼,但也隨這指示彷彿關上了一部分的知覺。而青年沈默半晌,若不是鼻息如故,看起來就像在望彌撒時睡著了一般。
青年再次開口時,聲音沉得像是吹了一夜的冷風:「我感覺到微風從管風琴間穿過時撥弄的小碎音,屁股下的木椅很硬,還有⋯⋯香油燃燒的味道,小時候母親帶我來教堂時,就是這個味道。我小時候很調皮,來禱告時在椅子上老是坐立難安,但母親唱聖歌時的表情好虔誠、好美麗,她總是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在燭光裡就像是天使一樣;所以,我還是會乖乖聽完那些無聊至極的禱詞,然後,在禮拜結束後、我們牽著手回家的路上,母親會一次次溫柔地告訴我:『好孩子,神會眷顧你的。我為你感到驕傲。』」
和她一樣。說到這裡,青年緊閉的眼角滲出了淚光。
「你不想忘記她,也不想忘記你的母親吧?你不是不想放棄她,而是不想放棄這份愛、不想放棄這份愛人的能力。」Z問,層層遞進,像是將情感的浪潮往復拍上沙岸,堅定、澎湃卻不失柔軟。「年輕人,這些事不是為了折磨你,而是召喚你。想必現在你已經感受到了,那你覺得這些『發生』,具有意義嗎?」
這話讓本繃著臉隱忍淚水的青年頓時不堪一擊,將半個身子前傾、弓著背將臉埋入雙臂,無法自持地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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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想不起來的就代表沒有記得的必要吧。」陪著她到海邊散步的他道。
與嘈雜反覆的海潮聲不同,他的聲音如他的人一般溫柔沉靜。說不清是為什麼,明明缺乏有力的證據,她就是不由得相信他的所有話語,彷彿她的心先於大腦、傾向了有著他倆共同記憶的他。
就像把一部份的自己放在他那裡。
這個念頭讓她不免懷疑自己是否太殘忍了,擅自將那些或許流離、或許虛妄、或許叛逆、或許正是傷心到不想獨自承受的一切交給他保存,在他的靈魂描上歲月的痕跡。
她肆無忌憚地揮霍不諳世事的勇氣,卻讓他承擔自己成長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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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本身,無非就是種型二錯誤吧?人們自以為看清楚了愛的真相,實際上一舉一動都被那種無法明狀的情愫支配著,沒有自知之明的做著認為正確的決斷,卻是打從一開始就站在沒有歸零的錯誤座標上。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份情感,卻也對其嗤之以鼻;這種強調忠貞的情愫本質上附帶她並不樂見的束縛感,反之,未曾履歷過的事物又深深吸引著她內在執迷於危險的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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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護船隻的老雷比奇是個克羅埃西亞人,不僅一次向他抱怨這個海港城市的統治者活似人類退化史,先是榮耀的羅馬帝國,靠教宗和鄰國扶持才能苟延殘喘的奧匈帝國(「這好歹還是個帝國!」),再來是堪稱地理意義遠大於主權意義的義大利。
「現在更棒了,法西斯和南斯拉夫人把這裡當作火車站,沒想到最後反而被政府送給了一群不知道怎麼賣橘子只好改賣海洛因的農夫。」用家鄉話這麼說著的雷比奇語帶不屑,老人長期遭逢風吹日曬的肌膚斑駁、歲月像是勳章也如傷痕般不留情的在其上鑄下皺紋,面上還是咧開一個燦爛明媚的笑容,揮揮手邊的漁夫帽向港口驅車離開的Camorra道別,彷彿是鄰里間那個在街上碰頭時會給你一個如安達盧西亞陽光般的親吻禮的親切老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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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有個素為平生的父親時的惶惑與暗喜、對於未知變動不可期的恐懼、目睹血案尚未反應過來的茫然與喪母的悵然若失,種種異變超越了一名十歲孩子能夠理解並承受的範疇,稚嫩面容上帶有不合時宜的迷惑,而當那雙眼睛從下往上望著他的時候──「遺物」。
這個生僻辭彙憑空出現,像是受不知名的外力硬塞進腦袋的讓他前額隱隱作痛。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否真如表現出來的唯唯諾諾,膽小怯懦的態樣和他分明一點也不相似,就連尾端稜角分明的眼睛、觸感細密柔軟的頭髮、白皙但非蒼白的細嫩肌膚、看似溫馴實則包裹著執著本性的固執眼神、表頭寫著那個姓氏的紙質報告……這一切都提醒著他,那個已經想不起名字的女人。
正確來說,是他強迫自己不能想起名字的女人。
他們對於彼此的愛(或者類似於那種存在的黏膩情感),出於人類劣根性的自私,相較於說他愛著那個女人,他更像愛著那個女人對於他的灼熱慾望、隱藏在小情小意下的癲狂,以及那種註定會殞落的悲劇性。
原本僅是基於道義責任打算撫養這個孩子,此刻他為這個似在鋼索上行走的決定感到危險,向椅背仰坐如同殉道者將雙手在腹前交疊地闔上雙目、不欲再看眼裡閃爍殷切期盼的孩子,長年飲用烈酒而喑啞的聲線聽來異常冷酷:「人都到了,還不開車?」
真正讓他害怕的,比起那些孩子和他相像的部分,更是那些他們並不相像的。
這個模糊的念頭像是菸草初燃時就被生生掐熄,暴露出焦黃破碎的內裡,他心知可笑索性直接拋諸腦後,任由未燃燒完全的焦油味散入空氣,彷彿一個未做完的夢。
這個孩子只能是那個女人留下的遺物。
如此忖道的他又想起那個女人的名諱,好似撕不下來的符咒,本應封印詛咒、卻成為另一個綑綁他一生的詛咒。
比戒指更牢靠,比權力更腐敗,比承諾更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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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意識到對K的佔有慾隨愛意增長時,偶爾會為這樣傲慢的自己感到後怕,一方面為對方只有自己知道的祕密隱密的竊喜;另一方面他又審慎告誡自己不要束縛對方,再怎麼說他無處安歇的安全感也不應加諸於(大多數時候)嘴上嫌棄卻縱容著他的K,彷彿他是在愛情中尋求一個自我的投射,而非真誠的愛著關棣的原貌。像他當初僅就文本的敘述,妄圖揣測作者是個怎樣的人,實則不過將自已假想的美好硬生生安在一無所知的K身上。
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只是未曾深愛的他年少對於愛情最美的幻想中,他是個無私的人,能夠在不觸及原則的最大限度包容愛人的稜角,全然誠實的愛著對方……這份浪漫主義今下看來不免過分理想化,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自己終究沒有成長為他想要的樣子,那些他偽作體恤父母、避而不談的傷口在被強行縫合的皮肉之下發膿爛瘡,骨子裡疏離的、渴望被理解並悉數接受的、支離破碎的靈魂在K的默許下喧囂,那部份連他都不喜歡的自我使他心慌,僅能彌補性的益發關注K的情感需求,盡己可能的不讓他的愛變成對方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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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祢的沉默究竟是出於悲憫、抑或冷漠?祢是對於眾生皆漠然,或者,獨獨不願回應我的呼喚?

七日裁決後淪為荒蕪的龜裂大地被先前惡鬥所生的鮮血浸染得滋潤許多,原先灰敗荒涼的沙地濺上熱烈招眼的紅,在烈日照耀下刺眼無比。
對於此情此景並不陌生,曾經參與眾多殺戮的她深知經由陽光曝曬,那些明豔的顏色會加深、暈染,最後成為發出惡臭的黑。許是錯覺,她被染得暗沉許多的斗篷又沉了幾分,彷彿上頭不僅有著乾涸的血液、還包括生靈的重量。
坦白說,她向來不在意自身以外的生命,因為天使被賦予的使命正是監管與處刑……這個不精確的辭彙來自面對死亡時苦苦掙扎的低劣人類,大天使實質使用的字眼是「審判」,然而,在過往所有的學習中,她從未聽聞神怎麼敘述這種單方面的制裁,而那幅滿目瘡痍是否真為祂理想的世界。
就如此時,她也不知道神為什麼給倉促離去的大天使提出警語,卻未對她留下隻字片語。
握持長槍太久的指尖無法自持地發顫,她在廣闊無邊的大地上屈膝半跪,蒼穹無垠的藍清澈且隱晦,如同她記憶裡造物主的眼神。
於是她開始禱告。

──神,祢是全知的存在,既已知悉我的信念,為何對我不發一語?只消祢一句箴言,我就能從萬丈深淵爬出,便是世上最嚴厲的斥責、也使我的忠誠具有意義。

但是,那個倍受景仰的、神聖的、賦予她使命與生存意義的無上存在,直到月出山頭也未有回音。
相較於其他天使的鄙夷摒棄,源於信仰的冷漠才最令人心傷。
造世神沒有聽見禱詞(也或許是不接受放逐者的祈禱?她不免懷疑),任她就要滿溢而出的失落、信任與愛在空寂的沙漠裡擺盪。本應聖潔豐盈的羽翼好似失去歸屬的秋葉般垂落,唯那副新長成的角在銀白月光下張牙虎爪,諷刺地成為了她全身上下、最接近天堂的所在。
她無法理解亦無法接受,在她誕生之初,曾用寬大手掌撫摸她的頭頂的創世神,如今為何對她保持緘默。
還是說,祂的態度已無需多言地展現於驟然從她髮間竄出的突兀尖角?一日之內歷經太多,她尚未產生足夠的勇氣去觸碰那對猙獰的、不屬於她的象徵,彷彿一旦確認並意識到了,她就真的會成為惡魔的一份子。
那絕非她的本意。
她從未放棄過天使的天職,她從未放棄過神,她只是選擇了有著「愛」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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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而言,L認為他就是逐漸變得和M相似也是某種必然。
一方打從一開始就形單影隻,另一方則被世間寒傖掠奪到一無所有;然而初始的基準值不同,使得二者便是趨近也僅能如座標上的漸進線,維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且不論審美或專業能力,M與他是天差地遠的性格。儘管不善於應對諱莫如深的假笑,L也必須承認,那種從容不迫更合乎社會對於「成熟」的期待。
從言談之中,他偶爾能從M的戲謔裡感知到彼此間隔著什麼,他們邂逅已久但從不是會頻繁聯繫的類型,他甚至不確定以「識」或「知」之類的詞彙能不能準確描述兩人的關係。
就如失蹤一年後憑空出現,M總這般斷斷續續離席、某天又若無其事的回到他的生命裡。年輕一點的時候,L以為這是種理所當然,直到姊姊無預警的辭世,他才意識到原來那個開朗笑容背後與他也隔著什麼,以致無法發現她只剩下對他報以微笑的氣力,對於「活著」這件事已無以為繼。
那些晦澀的、朦朧的、混沌的、無法被精確定義的一切像是一片汪洋,至今他仍摸不清他和姊姊、他和M之間隔著的那片海之後是什麼。他曾試圖憑著自己被讚譽也被詬病的過份努力去橫越,但總被途中的渦流折騰得精疲力竭,最終被浪潮溫和卻堅定地推回出發的海岸。在極少時候,他不由得想,倘若葬身海底也未嘗不見得是壞事,畢竟若能化作海洋的一部份,是不是某天就能順著洋流漂流到彼岸呢?

許久之後L才知道,隨著成長與失去(也或許兩者本無差別),他終究會長成一片與他們相像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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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不提政治傾向的偏好,M可以確定,會在牌桌上洋洋得意朝他說出「祝你好運」的美國人是世界上第二愚蠢的人種。
果然,厄運並未止步於賭徒總是比莊家少半個點的牌面。剛同門口保鑣安東尼奧打完招呼,陌生的黑衣大漢便在他面前停下,意圖明顯地請他上那台在暗夜裡閃爍流光的愛快羅密歐。
是的,儘管感謝對方沒有迎頭給他一槍(當然在別人賭場前頭擄人也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這並不妨礙M認為自從上車後、一路用濃厚鄉音爭相抱怨女孩不願意嫁給自己的Terrone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白痴。嗯,假如他們勉強能歸類在智人這個物種的話。
保持沉默竭力降低存在感,M從對話和口音聽出這一派系不是來自A手下的Cosa Nostra,在不合時宜的慶幸後,他試圖回憶近日的賭局與家族長期的中立派主張,仍舊對於這些人綁架自己的目的全無頭緒,只能自我安慰幾人長相不像來自斯拉夫的Sacra Corona Unita,應該不至於將他賣到南美洲種古柯鹼。
素昧平生的黑手黨們熱衷於討論人生大事,見他安分守己也沒人想解釋現狀,和M同樣坐在後座、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外套的看來就是個菜鳥,極力想參與話題卻總是得來其他人不留情面的訕笑,饒是M也不由得報以同情的目光。夾雜性器官的低俗笑話在來自駕駛座的「Minchia」和尖刺的煞車聲裡嘎然而止,菜鳥將副駕駛座的座椅撞得幾乎解體。
「你他媽一個不會開車一個不會坐車乾脆結婚算了,還妄想有女人嫁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前座臉上有刀疤的矮子緩過神後立刻爆脾氣地掏槍,罵喇喇地揮舞槍柄作勢要敲破駕車者的頭蓋骨。
「……前面那個轉角有黑貓走進去。」三分鐘前還嘻嘻哈哈的駕駛面有難色道。
就這樣?因急煞撞得頭昏腦脹的M差點脫口而出,旋即見到其他三人陷入集體焦慮,七嘴八舌討論是該等下台車經過再前行、乾脆下車換條路用走的、還是現在立刻下車撒鹽。生活習慣讓黑手黨在半封閉空間裡也習慣大聲嚷嚷,伴隨著從車窗透入的、屬於海港的特殊氣味,荒謬的場景讓M直覺性聯想到魚市場,而他自己大概是待價而沽的黑椎鯛。
爭論中「改道派」的矮子動作太大、揮落「灑鹽派」的駕駛手上的鹽罐,在排檔上打翻半罐鹽,這個插曲使得煙硝味益發濃厚,連氣勢較弱的菜鳥也在兩面不討好、被不由分說罵了幾句「背叛者」及「牆頭草」後氣得臉紅脖子粗,邊叫囂著邊拿出槍上膛。深怕下一秒就會被抵上槍口逼著選邊站,M評估在盛怒的黑手黨眼皮下逃跑後能活命的機率實在太低,只好繼續裝作不存在,用背死死抵著車門、待這幾個蠢貨憋不住開火時跳車。
然而,在這場無意義的爭吵進行到第七分鐘時,對向來車的光照總算是給予車內四人不同的希望(那時M已經產生了「乾脆搶槍下車斃了那隻貓」的不現實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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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的她未嘗不懂,她早知他的靈魂是何等堅毅,未被父親冷遇摧毀的信念使他選擇保護他人不受傷害,而非成為曾經傷害過自己的態樣。他相信倘若上層的人保護下層的人,下層的人就有能力保護更下一層的人,救助弱者是他的天職與宿命,就是為此捨身他也責無旁貸──
她知道,這些她通通都知道。
就連愛著他是場註定孤獨的旅程,她也清楚不過,因此才會毅然表明心跡。為的不是得到他的答覆,而是讓他明白,至少世上還有個人像是信仰般安靜地、虔誠地、不求回報地愛著他。
相較於戀與愛這種濃烈的感情,她更似於守望者。在結果揭示以前,她已習慣完成力所能及的事情後經歷漫長無邊的等待,並在這段時間裡保持寄盼、確保自己還可以等下去。
她是為他而造的港口,不盼求他永遠停泊,給予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自由。
「但是愛不是挽留的理由,愛是允許他來,允許他走。」她忍不住哽咽,艱難地接過母親的未竟之語。
她想給的向來不是她想像中的自由,而是他最想要的自由。對此她從不後悔,即便是現在。
因為他的自由裡,有她愛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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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額傳來的鈍痛讓她縮了縮身子,被褥柔軟似子宮包裹在床上蜷縮的她。
就著這個角度,視線正對的是窗子與外頭的晴空萬里,豔陽收起爪牙探入背陽一側的屋裡、將她的肌膚鍍上一層金,然而,這種溫柔未能緩解分毫痛楚與心口的窒息感。
窗外風似乎很大,被好天氣映得白燦燦雲層移動得很快。她愣愣地望著隨風擺盪的樹梢,那樣子的綠明豔鮮活得似被祝福了一般,她卻感覺這個世界瞬間像是僅停留於視網膜,沉默並堅定地拒絕了她的參與。
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碎掉。理智上明白這單純是必然的情緒釋放,情感卻像套在莫比烏斯環上的圈、無論再怎麼努力都會陷入同樣的瓶頸,就是再明媚的陽光也無法照亮她內裡幽暗的一塊。
此時就連不為她注視而停留的雲朵,都令她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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