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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場中,右手撥弦、左手微提,腳步如燕,掌氣如鳴,瞬息之間音波收放、氣場回旋,風與地氣皆為之震動。 浪巫謠從未這樣看過她。她不再只是那個衝在最前方的人, 而是——重新定義了「前方」的所在。 裂魔弦雙手抱頭半倚在樹側,目光冷靜如鏡。 他卻在觀察至第三式變化時微微挑眉。 他聽見了。 在看不見對手出手的距離中,睦天命竟以空氣中共鳴的震動反制來招。他注意到她腳步未動,卻巧妙調整了每一次撥弦的角度,使音波打出的路徑有如網罟,將假想敵困於空中。 她甚至連內力的收放也學會分層,讓第二波音攻延遲半息,逼出破綻。 這不是模仿誰,這是睦天命自己的風格。 裂魔弦略一側頭,看向同樣觀望的浪巫謠,語氣淡淡吐出一句話:「阿浪,你沒教她的東西,她自己練會了。」 「是啊,我沒教她。」浪低聲回應,彷彿怕驚動練場上的沉默與氣場,「她自己找回來的……不,是她自己從頭重建的。」 裂魔弦笑了一聲,那聲音帶著些罕見的欣慰,也有一點藏不住的調侃。 「哼嗯~回西幽那時你沒退讓,真是太好了嗎?」 浪巫謠沒有否認。 他只是看著場中那人,指尖微緊,彷彿也從她的每一次進擊中,找到了什麼被他遺忘許久的東西。 「妳已經找到想做的事了嗎......」 裂魔弦回望他一眼,浪巫謠的低語宛如弦音斷音處的餘響。 風繼續吹過練場,那名俠者收了最後一招,站定,將古箏橫回背後。 睦天命靜靜轉身,像早已知曉他們在此,卻不說破、不招呼。 〈共鳴之聲〉 這場剿賊之行,本不需三人齊出。 山道盤曲,這片盜匪橫行之地曾為邊境戰場,如今卻淪為惡徒藏身的迷陣。 睦天命伏於山崖之一處斷枝上,氣息平穩,氣脈如絲網張開。她未出聲,也未拔箏,只以微妙內息擴散聽覺,感知四方。 ——三息、兩息、一息。 敵人尚未躍出,她已反手擲出「飄羽」,如隨風羽刃,劃破伏草之間。 敵首應聲倒地。 她未露面,僅於心中低喃:「……他們來了。」 山徑間風聲突轉,旋律破空如斷弦重擊,一道氣場猛然橫掃山徑。 裂魔弦未見形,聲已先至。他從高處落下,五指微張,四道無形弦勢如蛛網般穿林而過,擊潰左右兩側伏兵。 浪巫謠則以氣波踏風而至,衣袂如火,一記高空疾斬斜落。 琵琶未奏,音殺已響,那是他與裂魔弦共奏時特有的節奏變化, 斬擊前奏,由裂魔弦先引,再由浪巫謠補破點。 睦天命藏於蔭影,靜靜聆聽。 這是她少有的時刻,能從旁「聽見」兩人交戰,而非置身其中。 過去,她僅視裂魔弦為琵琶聆牙的延伸,是浪巫謠魔性之下的奏具。 但如今,在戰場上,不再依眼可見,而是以耳識其型,以氣感其勢。 他不只是魔器,也不只是浪巫謠之影。 他有他自己的節奏,靈巧、狡詐、極富戲劇性。他的攻擊不走直線,不只追求一擊致命,還能拆解、挪動、牽引 ——如引人入局的樂段,先與你共舞,再將你送入重音的下拍。 睦天命側耳傾聽,每一次裂魔弦轉動琴弦、誘導對手,每一次浪巫謠在其聲中切入高音段補上斷拍,那些交錯的節奏,在她心中編織出極為精細的 ——共鳴結構。 她忽然明白了,為何浪巫謠說過:「聆牙雖話多,但戰鬥時的節奏,從不多言。」 那是兩人築出的音場,那不僅是戰鬥,更是合奏。 這一次,她不是被守護的一方,也不是作戰中的一環。 她是觀者,是聽者。 風聲陡止,下一波盜匪自林後衝出,攻勢毫無章法,卻殺氣驟起。 睦天命未動,只輕轉耳際,心識流轉於風聲與戰聲之間。 她聽見了裂魔弦的腳步聲,不是急馳,而是輕踏、點跳、落下,如踏拍子般準確。 一人一拳,一躍之間已落於敵陣中央。 他單手猛然攫住左側敵顱,身形前翻,雙足高踢,落下之際將正前一名敵人踐於地。落地瞬間,他再反手一拉,讓右側之人頭顱撞得骨響清脆,如擊木鼓。 「喔唷,我都打得很上手了還來啊!」 語氣玩笑,出手卻極狠。 她聽見他笑,也聽見他拳與刀刃對擊時的金鐵交鳴。他的拳,竟能彈開劍鋒,過去的琵琶伶牙,只能依附於浪巫謠的背後,只能借琴弦傳音,從不真正「出招」。 如今,他卻是一整套完整的攻擊體系。 他的步伐有他自己的節奏,他的拳與腳,彷彿補上了音樂缺失的節拍。他能用腳抵敵,手指發弦,單手空空,卻將戰場壓得滴水不漏。 她忽而明白,裂魔弦不再只是浪巫謠的魔性延伸。 他不只是「附屬」,也不是某段旋律的奏具。 他是自己的一道主旋律。 ——她應該學會,如何與這樣的他「同調」。 她側身潛入陰影更深之處,不發一語,箏未拔,氣未散,卻已將對兩人戰鬥節奏的理解,深記於心。 這一場,她是靜聽者。 下一場,她將用自己的聲音,回答那一記節拍。 〈彼此為刃〉 黎明尚未完全甦醒,雲靄淺伏山頭,光霧未散,地面濕氣微揚。 空氣如濾過絮塵的水,透著寧靜,卻潛藏將破的振響。 這裡不是戰場,卻有殺氣初生的徵兆。 睦天命立於音場中央,棲鳳箏直立身前,氣息已然如弦般繃直。她蒙著眼罩而立,卻比睜眼時更清醒,靜聽一切將至未至的聲響。 裂魔弦站在她對面,身姿慵懶,神色輕狂。他雙手互握,指尖喀喀作響,像是在喚醒沉睡中的野獸,也像是在繞指擰出下一道試探。 他沒有馬上出手,只是緩緩張弦,琴音未奏,氣流卻已悄悄變調。 「這次,我不模仿阿浪了。」裂魔弦語氣輕淡,卻有某種難得的莊重。 「而妳也別躲在他身後。」話音落下,他指尖一彈,一道細音破空而出,如初雷劃過清晨的天空,劃出此戰的開始。 睦天命沒有退,亦無言。 她右手微抬,匕首「飄羽」瞬發劃空,針對那細弦聲源斜刺而去。左手內勁潛流,已透過棲鳳箏身軸,密集如水網的音場蔓延開來。 不是為了守,也不是為了拖延。 這一次,她要出擊。 她曾以旁觀者的身份修復自己,以對話者的身份梳理過往,如今她以戰者的姿態,站進他面前,無需問誰認可,無需問誰在意。 裂魔弦笑了,像是等到了一場值得全力共奏的旋律。 他雙手齊出,四弦如鞭,音波如刃,朝她疾馳而去。 沒有預言,沒有讓步。 這是屬於他們兩人、以真名對決的初戰。 裂魔弦的指尖如絲般游走虛空,氣韻盤旋交織,彷彿無形琴弦從四方密織成陣。那不是聲音,而是比聲更隱的振動──宛如在脈搏與呼吸之間,嵌入對手的心拍。 他並未如上次設下封陣般,模擬浪巫謠的節奏,而是以自身節拍為鼓點,織網、逼陣、反推──節奏奇詭,忽進忽退,似戲似戰。 睦天命未退半步。 她左掌輕扶立直的棲鳳箏,右手持飄羽,她以匕首刀柄微扣琴身。未見撥弦之舉,卻有一圈微弱的氣旋自琴身緩緩流動,似風拂羽,繞於足下,低鳴不絕。 那是她在盲境之中建立的節奏場──以箏為心,以氣導聲。 裂魔弦忽然踏出一步,雙指彈空,四線琴弦瞬時劃破空氣,直刺睦天命的側頸、手腕、膝側與腰肋。睦天命未見其形,卻早於琴弦破風前,腳下勁道如箭,回旋繞轉。 棲鳳箏猛然前橫,以箏身抵住側線來勢,餘波震盪,她順勢後滑數步,以箏為盾,以音為索,守中帶誘,接連擋下其餘韻含殺意的弦音。 裂魔弦輕笑,毫不鬆手,雙手如鼓手疾擊節奏,每擊皆伴隨一縷弦線自指間激射,錯落交纏,誘睦踏入絕音陷陣。 她卻不入陣,反手撥箏,聲波似流水潤石,在一瞬間朝左前方斜斷。 那不是進攻,而是感知與音波共振的引導。她藉由音波撞擊敵來之線,在極短瞬間辨別其軌跡,再以步伐誘對方錯位出手。 裂魔弦的弦線如藤收縮,卻在轉瞬間被睦天命貼身突刺的飄羽劃出縫隙。他略顯驚訝,騰空躍身後,卻迅即一掌擊地,爆出低鳴音波震斷地表細石,逼迫她撤勢。 睦天命卻不退,反倒將棲鳳箏反轉下壓,箏身爆出一聲低沉的空鳴,如鳳翔羽翎貼地疾掠,與地面碎響共振,瞬間反震了裂魔弦的共鳴場。 雙方拉開距離,各自微喘。 睦天命低聲,幾不可聞地說:「你這一弦不似巫謠。」 裂魔弦輕搖指尖,將殘餘弦線卷收:「我早說了,這次,是我自己來。」 兩人再次沉默,氣息卻不曾斷流。 那是戰場真正的呼吸,不是殺意,而是辨音聽氣、互探彼此心跳的交錯交鋒。 下一擊,將無所保留。 霞光初起,微霧未散。 氣場的餘波如暮鼓晨鐘,餘音猶在,而兩人已然同時收手。 睦天命半跪箏前,左手緊握琴身,指尖微微顫動,眉目雖無懼色,卻汗濕鬢髮。她的內息已近極限,音場震盪猶在肺底翻湧,但身軀仍不退、不軟。 裂魔弦則立於她五步之外,指尖琴弦盡收,雙手微張,宛如餘音未絕的絃者。右足輕點地面,穩如停拍。他的眼神罕見地沉靜,沒有戲謔,沒有挑釁,只剩一種近乎靜謐的敬意。 兩人同時望向彼此──她雖無目光,卻以氣場觸及他身;他雖無語言,卻以節奏聽見她心。裂魔弦先開口,聲音低而緩,如落弦的最後一抹尾音。 「這樣的妳,才配與他並肩。」 他頓了一息,目光略過睦手中仍微顫的棲鳳箏,補上最後一記心音: 「也才能與我們一起共戰。」 睦天命未回話,只將右手輕撫左腕,那是方才她用力過度震出的細傷。她本可退,但未退;他亦可收招,但未收。 這正是俠者之約,不以傷示弱,不以讓為禮,而是以真正的出手、真實的節奏,將彼此納入未來戰場的節點之中。 她緩緩起身,將箏背至身後,然後低聲問道: 「那你聽清楚了嗎?」 「妳的每一次出手,都不再有猶豫。」裂魔弦輕輕點頭,語氣意外地正經:「從此若我再誤判妳,只能說是我耳拙。」 他笑了,但那笑容無意挖苦,只是一種欣然。 而睦天命亦輕輕頷首,聲音平靜: 「我出招之時,不再懷疑是否會有人接下後背──」 「因為我知道,你們在。」 霧光中,他們一動不動,像兩道共振的波。 不交錯、不爭鋒,而是彼此校準。 將各自的劍、弦與心,調至同一節拍之中。 〈風中試弦〉 林風曉微,氣脈紛雜。睦天命立於山徑轉折處,腳下是落葉鋪就的斜坡,四方空曠無人,只有山風自高處緩緩流下,捲起微不可見的氣場與枝影。 她靜靜立著,對面是裂魔弦。 他未如往常般帶著戲謔笑意,而是神色靜肅,右手指節輕敲掌心,一道幾乎察覺不到的低頻共振,自他周身輕輕展開 ——不是平日的試探,也非以己之名奏響,而是另一種節拍。 睦天命眉頭微蹙。她認得這股韻律。 那是浪巫謠的節奏。 氣場如赤,似火,聲中帶刃,不疾不徐卻步步驅近。她曾無數次與那樣的氣息並肩,也在幻境中,幾乎被這氣息吞沒。 如今,那熟悉的壓迫感再次襲來,不是來自記憶,而是由眼前之人模擬而成 ——準確得驚人,甚至連空氣微振的尾音,都與他無異。 「來吧。」裂魔弦的聲音並不誇張,只輕輕落下一句: 「這次,是他。」 話落之際,氣場如風鼓弦,瞬然拍擊至她面前。 睦天命未動。 不,是動不了。 她的左手微抖,氣息亂了半拍。不是驚懼,而是身體尚未擺脫記憶的纏繞——那場夜雨與鮮血交織的地獄、那一道近乎摧心的怒吼,她早已不只一次從夢中聽見。 而今,那氣息再臨,卻不是為護她而至,而是為了逼她出手。 「……我知道你不是他。」她低聲說。 裂魔弦未答,只是微微一笑,踏前一步。 氣流一轉,彷彿霎時,整座林間的聲響皆被那一記「模仿之弦」所吞沒。 一記斜擊破風襲來,她右側髮絲被氣流割斷,悄然落地。 她終於抬手,匕首疾轉。 這一場試煉,不是來破她的劍技,而是要她直面 ——那曾在記憶中深植的,「浪巫謠」之名。 清風過嶺,帶來遠處林葉的細響。裂魔弦的氣息倏忽一變,如掠空流影般迅疾斜掠,指尖拂動間,一道近乎與浪巫謠無異的氣場朝她襲來。 那是浪巫謠獨有的節奏。這不是第一次,她聽見這樣的氣場。 那一夜,魔劍幻境初啟,浪巫謠的殺意傾瀉如潮,她以指骨扣地,憑疼痛喚他歸來。那一瞬,她並未被斬傷,卻知那是決絕之鋒,無從退避。 而如今,那節奏由他人模擬,卻更如現實臨身。 琴弦如影,四面逼近;節拍如槍,直刺她腹前、左肋、雙膝。 裂魔弦的模仿準確無誤,甚至模仿起另外一個節奏,彷若鬼魅遊走在她尚未痊癒的記憶邊緣,這使她幾乎錯認了敵人。 ——不,不是錯認,是身體已先一步記起那無從閃避的瞬間。 禍世螟蝗之戰,魔兵攻勢不止,雙眼被劍刃撕裂那刻,她只在心中默念:再多一步,再多一次,再多一招,可那記憶藏得太深了。 當裂魔弦以幾可亂真的音波步伐逼近,肌肉深處那曾負重如山的慣性,讓她幾乎踏不出下一步。裂魔弦的氣流抽斷氣息,殺音自她背後響起。 她該轉身卻遲疑了一剎。就在這瞬間裡,她猛然將棲鳳箏壓入地面,借反作用力讓身軀旋出一個鋒口,以半步橫躍躲過琴弦。 「妳遲了一息。」裂魔弦的聲音響起,不是責難,只是陳述。 「我知道。」她的聲音淡而沉。 下一瞬,她再度發動攻勢,氣場反轉如緊箏斷弦,一道逆音向裂魔弦掃去。 「我……還沒走完那段路。」她的語氣無懼,指尖卻仍微顫。那不是怯,而是從深井中拔出的魂魄,尚未習慣光明。 裂魔弦眼神一動,手指收旋,改為鋪展柔弦音場,如籠中之霧,層層渲染。這不是再逼她至險,而是如同訓者,給她一方空間,讓她自己拔出腳下那道刺。 睦天命深吸一口氣,穩住音脈。 她將棲鳳箏立於面前,輕撫箏背,細聲奏下一道緩鳴。她不再捕捉對手的氣息,而是讓自己成為引音之主,讓敵人的攻勢隨她起伏而現形。 ——這才是她的節奏。 睦天命緩步向前,穿過裂魔弦營造的殺場幻影,如同逆風而行的絃者,不再逃避、也不試圖對抗幻象,只是筆直地走出一步。 只一步,便走過禍世螟蝗之戰,最後那一斬的殘影。 裂魔弦目露異色,雙手微張,指尖弦音重新崩裂而出。 地面濕氣已然蒸散,晨曦由天際微微染入雲層,氣場的震波與微音縱橫於草葉之間,如沉默而重複的問句,層層敲擊睦天命的耳鼓。 裂魔弦的氣息再次變了。 這一次,無須明言,睦天命便知他模擬的是浪巫謠。 她熟悉那個人的每一記琵琶落音,熟悉他出手時的氣場張力,甚至熟悉他踏出步伐時腳底真氣如何波動。正因為太熟悉,她才明白,若自己無法承接這一套節奏,便永遠無法在戰場上與他並肩。 裂魔弦的動作並不繁複,僅僅是右腳落地、身形傾前、雙手下劃,但這極其簡單的姿勢,卻在她腦中迴盪如暴雨狂潮。 ——這是九鳳蒼穹前的伏拍。 她知道。 這招為破敵而生,如鳳凰姿態躍上高空,將焰與刃一同拋出,毫不留情。 可今非昔比,她不再是那只能後退的睦天命。 氣息如羽,聲場自她周邊緩緩擴開。 睦天命深知迎上去,不是以蠻力相拼,而是以心引導節拍。 她左手旋身回撥,棲鳳箏自地起身,如扇面舒展,撥弦聲響,已如影同行。右手飄羽未出,她卻已踏上連環步法,以斷續音場干擾裂魔弦的預判。 裂魔弦驚覺她不再等待,而是主導了空氣中的「下一聲」。 這正是她,第一次改變未來。 「……妳能預見了。」裂魔弦低語,話未說完,氣場驟震。 他順著浪巫謠的節奏出手,每一記皆是殺招,每一步都是熟悉的危機。可睦天命不再被動回應,而是以「自己」的音波將對方預定的節拍斷開。 如同編舞者在熟悉樂章中加入自己的變奏,一步步讓戰場的呼吸調回心口。 棲鳳箏以逆向之勢劈落地面,激起共鳴場,阻斷連招;飄羽則自左斜刺,從裂魔弦指間弦縫探入,直刺心間。而她的氣場已預留後撤曲線,無懼反擊。 裂魔弦退一步,手臂一震,雙指齊彈,破弦交錯。但那破聲未及,她已旋身避出,一腳斜踏地面,借箏尾回旋之勢猛然推前。 兩人擦肩之際,氣流撞擊,彼此衣袍飛動,音波震弦如霆如鼓,卻在一息內戛然止聲。只見睦天命立於裂魔弦身後一步,她額前濕汗淌落,卻雙眉如止水,不驚不懼。 裂魔弦長吐一息。 「這不是他的步伐,也不是我的招式。」他輕聲說,「妳走出了新的節奏。」 睦天命低語:「……我只是終於走過了那段路而已。」 不是為了重現誰的步伐,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只是走過傷痕與試煉,然後站在如今的節拍裡,為自己,為那場可能的未來,踏出步伐。 裂魔弦不語,只靜靜看著她背影。 音場漸散,餘波未止。那聲未響之弦,已在心中迴盪如鐘。 這一戰,沒有勝負,卻有未來的節奏誕生。 〈斷空之舞〉 山嶺間雲氣縹緲,風自斷崖迴轉,吹過對峙兩方。 睦天命靜立於林徑交界,身側棲鳳箏立於土中,微風拂過箏弦,細音如遠潮初至。 她左手搭在箏首,右袖緊束,另一把刀柄藏其內不顯。神情如水,不顫不懼。 對面浪巫謠立於高處。他未發一語,卻已將聆牙化為長刀「吟雷」,持於掌中,紅焰未生,氣場已盛。那刀隨風微動,氣息一寸寸壓落,仿若火焰懸空,尚未點燃,卻已灼人肺腑。浪巫謠垂眸,聲如低焰: 「這一次,不退,不讓,不守……我會全力而至。」 這並非表演,也不是過招的試探。 ——這是一次無須言語、無可退讓的試煉。 這一場對決,不需觀者,不需第二刃。 唯有他與她,正面相對。 語未落,氣脈即鼓,如火鳳啼曉,踏風而至。 他無需奏音,步伐已成旋律。 睦天命深吸一息,聽風斷勢,他的氣息如怒濤翻湧,未奏音已逼近。 她不以聽聲辨位,而是聽他身後萬物之靜,從靜處讀出將至之破。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他,但是第一次,無人會替她遮風。 睦天命不退,反以棲鳳箏斜立,將整具箏體當盾格前,真氣由指尖注入琴身,一記重震由地傳上,音波震開浪巫謠先手攻勢。 「……這不是留力的招式。」她聽得出。 浪巫謠未回,只用一式吟雷斬空破至,氣波橫壓。 睦天命側身掠過,長刀凌風出鞘,回身橫掃,自空氣最薄處切開風紋,反斬而上。刀未觸身,音場先響。刀與氣,風與焰,未交鋒,聲已破。 破的不是音,是過往的守與退。 她的劍,此刻是自己而舉。 這已不是兩人初見時的應對,她不再依賴浪巫謠留手,也不再躲藏於愛與被保護的陰影之下。她步伐如弦,刀勢如歌,彷彿每一次出手,都是對過往自己的割裂。 浪巫謠瞬步躍空,以高空下擊之姿俯衝而來。睦天命無視身後空域危險,反將箏背置地,借地勢導出音脈,右手飄羽出袖,如月刃隨聲而轉,對浪的破勢迎面拋出。 手中吟雷反轉,琵琶一震,浪以弦聲為盾,格住飄羽。下一瞬,兩道音波交纏,一者狂烈如焰,一者寂而不弱,於空中驟然綻出一圈無聲的擴音波。 ——她已不需被扶持。 他微笑:「破弦而起,便有破局之意。」 言語未落,氣場一沉,實戰序幕,真正展開。 浪巫謠的氣焰自地面竄起,如赤色騰蛇,無聲無影卻燃灼脈絡。他未以琵琶攪音,而是純以刀法進逼。渾身真氣如火雲翻騰,步步逼近,卻並無一絲雜亂,猶如琴師撫絃,每一刀皆有其節,每一步皆按於鼓點。 吟雷落斜,勢如流星。赤刃焰光驟然展開,直指睦天命左側肋下破口。 睦天命聽見氣破音未臨,卻先辨氣偏折角度。她腳下反踏,肩轉身旋,僅以半步錯位,便將那近身重擊讓於身側。左手長刀凌風揮出,柔刃不硬碰劍鋒,只纏住半圈,借敵之勢旋身拉開距離,她未退讓一步。 浪巫謠眼神一凜。她竟能以聽代視,識出自己藏於焰流中的虛步。更難得的是,那記側閃不為閃避,而為奪勢。 下一瞬,睦天命右袖微動,飄羽如疾影破風,劃過他腕間氣脈與刀勢銜接之隙。那是她以聽感覺察出的破綻,在連斬未完之前便已算準。 赤刃乍收,浪巫謠左足踏出,順勢下斬,引刀迴轉於前,封阻飄羽反擊。 兩人交鋒聲不大,卻如弦間奏鳴,錯落有致。氣與氣不斷交錯,又不全然相衝,反而在一次次撼擊中,顯露出彼此節奏的暗合與離散。 浪巫謠眉頭輕蹙,氣壓驟然提昇,吟雷劍刃上火紋閃現,赤焰翻捲,殺勢真正展開。 他踏前一步,竟連氣場都不再收斂。 「若妳能走過這道焰流,便證明妳已不需要我護著。」 他語畢之際,橫劍一揮,瞬間火光如瀑,焰聲斷音。他的攻擊之勢已臨巔峰,身後爆起的氣勁險些撕裂四方音場。 浪巫謠藉由焰流之力,飛身上前,手中鋒刃已帶焰,他朝著睦天命直斬而下,猶如展翼火鳳,欲將面前之人一擊貫穿。 焰光與氣浪交纏於空,一如兩人多年的牽引與決絕。 浪巫謠揮下那記九鳳蒼穹,氣破聲先至,赤焰成刃,嘯鳴落地如鳳羽連洩。 這並非平時練劍的試探,而是足以斷山碎壑的實戰之勢。 睦天命未避未閃,反而雙足踏實於地,內力灌注箏身,將棲鳳箏斜橫於前,箏首如壁,琴弦如陣,震波隨內力啼響,迎向那斷空飛焰。 音與火交鋒,一瞬無聲,一瞬萬籟。 衝擊震盪至耳膜,她體內氣脈激蕩不止,臂骨幾近麻痺。若是從前,這等壓力早已逼她退卻。但這一刻,她咬緊齒關,膝未彎、背未躬,只將那心頭的灼痛沉入氣海。 ——來得正好。 她低語,聲未出口,音已潛入指弦。 箏聲再起,不是逃避,而是反擊。 「鴛鴦離啜!」 原本為廣域掃蕩的攻勢,此刻被她拆解為細密的節奏波段,或疾或緩、或虛或實,每一道聲波皆針對浪巫謠的氣息波動,精準打擊其刀法斷點與內力變化。 ——她的耳,不再只為防禦;而是為了尋隙而聆。 浪巫謠驚覺氣脈受震,一記下劈忽被干擾斷續,原欲踏出的步伐,也因音場牽引而稍有錯位。 「這不是以前的鴛鴦離啜。」 他心中微震,眼底卻泛起一縷炙熱而欣然的亮色,但並未因此收招。 氣焰附體,焰紋自吟雷劍柄延至劍尖,整把劍如被灼焰熔鑄。他步法愈發洶洶,氣息逼壓,將睦天命再度推入近身戰的極限。 她略帶喘息,卻也未再後退。 以左手長刀凌風守住破口,右袖飄羽出刃如瞬光再現,二刃交織,以柔纏鋼,以聽對焰。她身姿連轉,不戀一式之勝,而是連續變奏。 每一次閃避,皆為引誘對方偏位; 每一次斬擊,皆藏自身後手轉式。 她的戰法不再依賴他引導節奏,而是提出自己的節拍與意圖。浪巫謠終於停下攻勢,一息之間,刀身焰氣斂去,他望著她的立姿,笑了。 「妳早已不站在我身後。」 睦天命未語,只再一次舉起棲鳳箏,那無聲之勢,反更勝千言萬語。 她的心,終於不再只為誰而守,而是為自己而戰。 「很好。」他目光輕柔而熱烈,浪巫謠低聲呢喃:「那麼,接下來,讓我們看看,這次妳能否撐過二對一。」 語罷,浪巫謠退至一側,將手中之刃高舉,掌間一道旋勁輕轉。那把赤焰鋒刃頃刻轉化為熟悉的琴形──琵琶聆牙。 下一瞬,赤焰如鳳返,裂魔弦的身影自火霧後踱步而出。 「終——於輪到大爺我上場了啦!」他誇張地轉動右手臂,肩膀緩緩展開裂縫,似肉非肉、似音非音,一縷銀紅色的紋路綻出於指尖,瞬息間已化作鋒銳刀劍。 裂魔弦將右手所化之刃一拋,直投至浪巫謠掌中。浪巫謠未需回望,伸手接過,動作如行雲流水,無半點遲疑。接過那一刃之時,彷彿過往共戰百次的默契一瞬歸位。 裂魔弦立於側方,僅剩左臂之身,卻氣場絲毫不減。他左手虛抹空氣,五指彈撥如勾弦。那不是奏音,卻有細不可察之「韻」激蕩開來。 四面琴弦如布無形音網,絲絲纏繞,緩慢擠壓著睦天命的氣場空隙。這場戰鬥,將成為她的試煉場。由浪巫謠主攻,裂魔弦僅為干擾與擾陣之弦。 浪巫謠手持吟雷,疾步再起,氣息如灼焰中驟然抽冷鋼,冷與熱交替壓境。他的攻擊不再如第一段般循節奏而行,而是突襲、錯位、試探與斷點交錯。 在包圍網下,她的破綻,將無人替她守護與挽救。 睦天命神情未動,她早知這一戰終將來臨。孤身面對真正的壓力──來自浪巫謠的鋒刃與裂魔弦的音網,來自那曾經庇護自己的人,如今以真實之刃相向;來自那一直觀測自己的人,如今以音律操控場域,欲見她是否動搖。 她沒有退。 迎刃而上,雙刃齊出。左手凌風挾氣破空,右袖飄羽拋斬側翼,同時以棲鳳箏架地,音波如鼓,重震於腳下,震散裂魔弦初步布下的弦網。 音場受擾,他微一挑眉。 「哈哈——妳確實進步了,這招又如何?」 話音未落,五指再擲,數道細如絲線的音弦從他指尖激射而出,再度交錯成一片錯動之網,宛如空氣自身斷裂,弦音嗡嗡顫響,錯覺仿若敵人已從四面八方圍至。 睦天命閉上心眼,只剩聽覺、氣感、呼吸節奏, 以及,記憶裡,他們兩人所有的步伐與斷點。 ——她不能退,不能錯,不能遲疑。 浪巫謠揮刃而來,裂魔弦則從旁擾其律動,強化每一次攻擊落點的錯覺。睦天命唯有一心貫注,於萬象之中聽出「真」之所在。 這不只是戰技,而是心之證明。 「這裡!」 下一刻,她腳下踢起棲鳳箏,精準逆斬浪巫謠一記斜斬,她以長刀錯開刀擊,借力順勢回身,同時召回飄羽撥彈弦音,以節奏作陣,使裂魔弦的干擾之弦撞上回音,失準偏位。 兩人攻勢驟斷。 裂魔弦收弦,氣場褪散,笑聲高響。 「天命——妳這耳朵可比阿浪還更加順風耳啊。」 浪巫謠也停步,將刀拋回裂魔弦掌中,她望著她汗濕的肩頸與氣喘微促的呼吸,唇角微揚:「妳的節奏,不是順應我,而是讓我追不上妳。」 三人立於林間,彼此無語,卻已在交鋒之間讀懂了彼此的心。 這不是試煉的終點,而是夥伴的起點。 〈逆鳴合奏〉 空曠斷壁之原,風聲穿過破碎石嶺,帶起砂礫紛飛。浪巫謠立於高壁之巔,紅衣如焰、氣勢壓境。下方草原蒼茫,一道音場尚未展開,但壓力已然瀰漫。 睦天命緩步踏入場域,步伐穩健,眉心卻藏著沉凝。她感知得到,那斷崖上的氣息,與平日的浪巫謠不同。更兇、更烈、更無退意。 而她身側—— 「呼啊~這風可真夠狂的。」 裂魔弦大喇喇地用單手伸了個懶腰,全然無視壓境的戰氣,甚至轉頭跟睦天命搭起話來:「說真的,老實站在這種天候下,感覺連毛孔都給吹開了啊~天命姊姊,妳怎麼臉還這麼緊繃?」 睦天命不回頭,只低聲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把戰場當泡湯池。」 「喔喔,還這麼嘴硬——」裂魔弦假裝哀鳴,「妳都不給我一點鼓勵嘛,好歹我也是千錘百練,才能誕生我這麼個充滿男子氣概、帥氣逼人的裂魔弦大人欸~」 「……你剛才形容你自己是什麼?」睦天命終於偏頭,語氣如同風吹碎鐵一樣不可思議,「怎樣帥?」 「哇——終於回嘴啦!」裂魔弦像是中獎一樣誇張的手舞足蹈,「我還以為妳今天會一整場都當沉默棺材板。果然,只要我多講幾句,妳這冷臉就會破功~」 「你叫誰棺材板……你想讓我氣到先砸你嗎?」睦天命眉微皺,她靜靜伸手,將棲鳳箏架於場中,指尖搭弦,氣息沉至丹田。 「大爺我拚了命幫妳暖身,妳還想砸我?」裂魔弦不畏懼仍誇張笑應。 高處,浪巫謠已立於崖前,他未發一語,紅袍翻飛,氣已綻。 「嘖,一上場就來真的啊。」裂魔弦見狀,語氣也隨之一收,「妳聽著,天命。等下他一出手,我會為妳開出盲區。妳要做的不是防,而是——」 他食指一勾,彷彿已在空氣中織出一縷弦聲。 「讓他在聲裡迷路。」 「……你當真會撐得住他?」她沒抬頭,卻像早已聽見他心中的聲音。 裂魔弦咧嘴一笑,那眼裡並不輕浮,反而像是一場即將登台的演奏前奏:「這次,大爺我是妳的聲牆、妳的前奏。」 「來吧,咱們今天可得奏出讓阿浪那傢伙跳起來的樂章才行。」他轉過頭,聲音壓得極低而穩定:「妳不想試試,看我們能不能一氣奏破他的火刃嗎?」 浪巫謠他高舉長刀,一步踏前,焰流已如潮湧。 火與音交疊,演奏,正式展開。 風聲轉急,斷壁之巔的浪巫謠終於動了。 他像是掠過夢魘的亡靈,帶著來自深層魔性的悸動,自高處斜落而下,紅刃破空而至。腳尖踏出的氣場猶如火龍咆哮,烈焰真氣將整片斷壁染成金紅的熔爐。 變形之刃在他掌中迴旋,氣息錯亂、節奏紊亂,如同心念失序的樂章,第一斬便如狂嘯長鳴,從天橫斬而來。 「大爺我可沒打算客氣,給我——好好接住啊!」裂魔弦聲如號角,雙足踏地,左手五指爆出束縛之弦,往空中炸裂般揮出。 音爆撕開風層,織出一片斷裂的音場。 絲絲音波牽引著浪巫謠落下的軌道,在極限處稍稍偏移了角度。 「節拍到了,該妳了!」他嘻笑聲未落,氣場裡卻分明藏著凜冽的張力。 而睦天命聽見破空的聲浪前奏,她一腳微斜,氣隨身轉,手掌拂向箏身,手指彈震中弦,一瞬間爆出的低頻聲刃化為弧盾,彷彿由心弦所鑄的結界,攔下浪巫謠那刀身上的火焰氣流。 餘波掠過她的側頰,將髮絲燒得發燙,但她未曾退後半步。 「偏了……謝謝你。」她輕聲說著,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與裂魔弦共振。 浪巫謠落地旋身,紅刃急掃,旋刃如弦月,竟於落點瞬間連出三記中段橫斬。 每一道氣勁皆有不同旋律,蓄著不同情緒。 「這是測試我聽不聽得出來嗎?」睦天命低語,卻未對人,只對音。 她拈起細弦,一記上撥後,氣場中激出短音波點,回應那旋刃中的節奏,逼得浪巫謠的三記氣刃錯拍落空,刃身從裂魔弦與她之間掠過,只餘紅光撕碎風牆。 裂魔弦在那一刻笑得極燦,氣息拉高,身形翻旋半圈,雙足落地、手肘一撐,一記內旋的弦擊如流星攔腰,將浪巫謠逼退。 「這節奏——真帶勁啊!再來一段,天命,還能跟得上嗎?」 「你還能不安靜點嗎?」睦天命嘴角含笑,卻故意把語氣放得輕緩,好讓自己喘息片刻,也讓氣氛從風口浪尖往下沉一寸。 浪巫謠再度揮斬,氣浪暴起,第三段攻勢將至。 而他們之間的合奏,才剛奏出最初的序章。 風刃未歇,焰氣已至。 紅光閃落之間,浪巫謠終於發動第三段攻勢。那不是試探,也不是模擬,而是一記將他體內所有不安與執念灌注的實戰連擊,三刀封喉,封的是情、是念、是他從不敢真正向睦天命釋出的——渴望被理解的黑暗。 第一刀,斜掠頸側,破氣震骨; 第二刀,橫掃腰肋,封脈凝氣; 第三刀,直取心門。 那一刻,裂魔弦剛拉開新一波音場屏障,將空間切成數道聲障波段,以為能引導浪的軌跡,讓睦天命有足夠的應對餘裕。 然而,他出手太快——不,是那情緒灌注得太沉,讓裂魔弦也遲了一線。 第三刀突至睦天命身前。 「天命!」裂魔弦低吼,手肘一旋,欲橫擊干擾。 但來不及。 而睦天命仍沒有退。 她早已感知到那道斬擊的來向,她不選擇閃避或接下,而是引導。 棲鳳箏反手橫起,如盾如扇,帶著音波與氣場逆勢而上,在刀與她相交的瞬間,輕巧改變了衝擊方向。 但終究,仍是一瞬過早。 刀尖擦過她的肩緣,焰氣如割,斬破皮甲,血線瞬綻,灑落如焰後殘灰。 浪巫謠瞳孔猛縮,身形一滯,那第三刀便在空中停住。 「我不是要——」他聲音顫得像燒焦絃音,斷裂、沙啞、不成曲。他沒再繼續補上那一刀,而是整個人如被焚燒之氣反噬,瞬間沉寂了氣場,彷彿失去了戰意。 睦天命靜靜收箏,氣未散,卻未再進攻。 那一滴自肩淌下的血,染紅了箏身的尾絃。 她抬頭朝向他。 「你若真想停手,」她語氣清明,聲音卻像從靜夜中鑿出的泉音,「便收起那副對不起我的眼神。」 浪巫謠微微睜眼,卻說不出話。 他不是怕她痛,他是怕——她因此遠離他。 怕自己重演當年的失控,怕她會被他嚇退。 這份怕,讓他再也無法提刀。 裂魔弦在場邊咬牙,片刻後,他終於開口:「搞什麼啊,阿浪?這就完啦?」 他一步踏前,音場再度振動,一句話劈頭而下: 「她沒退,你退什麼?你是怕她怕你?」 浪巫謠身形一震。 裂魔弦逼近,語氣逐漸尖銳:「要是怕得只敢出一半力氣,你們夫妻倆還不如現在去學學怎麼在人界溫室種花草還比較好——」 「行了。」睦天命平靜卻有力地制止。 她站得筆直,氣息如初。 「我能承受。」她說,並非逞強,也無一絲怒氣,只是一種毫不動搖的事實。戰鬥中第一次不是他為她張開防線,而是她主動向前。 「你若不信我,那麼你對我,從一開始就不曾真正相信。」 沉默,如烈焰下瞬間凝固的灰燼。 良久。 浪巫謠垂下眼,刀仍握在手中,卻再度浮起氣息。 只是這次的氣,不再帶著焦灼與愧疚,而是一種被釋放的靜與定。 「……我會接下去。」他低語,像是對她,也像是對自己。 裂魔弦悄然退回音場邊緣,用輕得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小裂我撐得住,」他低喃一聲,「妳也撐一下啊,天命姊姊。」 「......嗯,我知道。」她撫著受傷的肩膀,調息堵住傷口。 風聲再起,熔焰未歇。 這場合奏,仍未落幕。 焰火未息,合奏未終。裂魔弦站在場域之側,袖口搖晃間,聲場已隱然再構;睦天命則調息微喘,左肩的血已止,氣卻未散,雙指落在棲鳳箏上,像是將疲憊封進琴弦裡,也將信念調回心音之內。 而浪巫謠,那把焰紅長刀尚未落地。 他的氣,已逐漸回歸冷靜不再退卻。 「……還能再接一擊嗎?」 浪巫謠輕問,眼神投向睦天命與裂魔弦的中間。 語氣平靜,卻無從掩飾那深藏其後的決意。 裂魔弦咧嘴笑了,語調比風還輕,但那聲音裡藏著雷火。 「當然。」他的笑容沒有一絲虛偽,「妳說是吧?天命。」 睦天命無語點頭輕應,擺開的架式豪不動搖。 那一刻,風中像有什麼悄然回響。不是過去的殘聲,也不是幻境中撕不開的沉默,而是再度連結的心意。 浪巫謠沒有再說話,只是提刀而行。腳步未快,卻踏得極沉。 第三段試煉,再次展開。 炽紅的焰氣自腳邊緩緩燃起,浪巫謠再無保留,那是比先前更加沉實、更加真切的殺意。他不再畏懼那一擊會刺破誰的血肉,也不再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赧。 這一次,他要在兩人面前,留下最真實的自己。不論是戰友、是伴侶,是破碎之後依然並肩走在地上的人。這一刀,不為試煉,只為「對等」。 他的氣浪已如風雷疾轉,從他周身騰起。長刀斜指斜下,旋即猛然上挑,氣波如紅蓮怒放,第一斬已衝破地面直指天命。 睦天命未動,她只是傾身將箏立起,指尖撫弦,短音斷發,氣如展翼斜推,正中浪巫謠刀勢交角處,聲波微巧偏轉,使其一擊劃空過她髮邊而去,僅餘熱氣灼紅衣袖。 「喂!妳那張臉再緊個兩分,大爺我都以為妳在憋著不哭呢~笑一個試試?」裂魔弦戲聲從一旁響起,氣場隨語音蕩開,為她拉出以琴弦構出的第二層聲壁。 睦天命輕聲吐氣,似是無奈,又似好笑,嘴角終是輕輕彎起一弧,低聲回道:「笑給你看?我怕你太感動,栽了跟頭。」 語氣未完,手指已抹弦成刃。 紅與藍的氣交織成旋律,聲與火的節拍交錯成戰。 這場合奏,不是為了演給誰看—— 而是為了彼此真正「相信」,所打下的前奏。 焰氣裂地,一斬落空,浪巫謠將刀勢一轉,左肩前探,紅刃貼身如影,反手下削,斷絃橫鳴,直逼睦天命腰肋。那氣息如割,夾帶低頻震蕩,彷彿火焰從血裡燃起,要將對方整個氣脈劃裂。 睦天命卻在那刀來之際,一腳微斜,拂袖如風,棲鳳箏順勢橫移。她並未正面格擋,而是順著對方斬勢引動側音,手指輕挑箏弦。 一道極細極短的聲波貼著紅刃彈出,擊中刀勢轉點。浪巫謠只覺腕間一震,刀鋒雖未被折斷,卻在瞬間被導離軌道,與睦天命擦身而過,只在她腰間掀起衣襬震痕。 「這種應對……」浪巫謠低語,聲中無怒,卻有震動與敬意,這是與他對等交鋒、能分裂他攻勢的夥伴。 「第三刀……」他沉聲,步伐已走出弧線。 紅氣騰空。那是真正的斬心之勢。不再循直來直往,而是繞過裂魔弦的兩道防壁,自弦與音交界的死角切入,直刺睦天命胸前氣輪要穴。 這刀快得不像浪巫謠,卻狠得極像他魔性邊界時的自己。 「小心!」裂魔弦一聲低吼。 他此刻正調弦築場,卻也察覺那弧線比任何一道刀氣更深更暗。他轉瞬一抽左手小指弦音,欲創造出一道弦障阻斷浪巫謠的路徑。 睦天命輕吸一息,氣沉於掌,棲鳳箏於身前立起,一瞬之間,五指齊動。五道音之刃,自箏面射出,五道音律分層交錯,各化作一道光盾。 紅刃撞入第一音盾時,輕響如初春,僅偏斬鋒面;第二音盾,聲起如哭,將其折向右側;第三音盾,重沉如鐘,刀勢略斷;第四音盾,高亢尖利,如啼;第五音盾,歸於無聲,落下空處。 浪巫謠驀然止步,刀在他掌中顫了一瞬,氣如驚浪猛然收束。 他,未曾真正被擋下。 而是,睦天命與裂魔弦在剎那之間,再度用音與弦交疊出一道「讓他選擇不再出手」的空隙。那不是強硬封鎖,而是以樂理與心律讓他靜下來的節奏牽引。 「……這就是你們的合奏?」那是一首為安撫魔性之魂所演奏的安魂曲,聽著兩人合奏的低鳴弦音,他低聲問。像是在問他們,也像是在問自己。 睦天命未應,只輕輕點了下頭。 裂魔弦扯著弦一邊走回兩人身邊,一邊搖頭咂舌:「真是的,嚇死我啦,妳這女人還真會玩花樣,這哪招?把人當五音練習題了?」 「……你沒幫我彈,還敢酸我。」睦天命撇頭輕瞪他一眼。 「哈!妳都能自己彈了,哪還輪得到我撐場面——不過嘛……」裂魔弦語氣頓了頓,眼神微斂,說出那句早在心底醞釀多時的低語: 「幹得好,妳這才值得他那麼怕失去。」 他話音剛落,浪巫謠低頭收刀,氣尚未完全散,卻忽而道出一句: 「……如果哪天我真的拉不回來,你們會怎樣?」 這一次,沒有人笑了。 沉默如霜雪落肩,卻也讓回應顯得格外清晰。 「我會『親手』讓你停下來。」睦天命答,語氣裡無一絲猶疑,只有溫柔得令人心碎的堅定。裂魔弦一邊整理弦線,一邊咧嘴:「廢話,大爺我也會『親手』把你帶回來,你這不聽勸的小子。」 風聲吹落語末,焰氣終於漸散。 這一場黑焰試煉,並非以勝負為終點,而是讓三人再次確認彼此心中所承的重量與責任。他們曾是殘缺的三聲部—— 如今,終於奏成一首和鳴。 三人各自收勢,站於殘響未歇的場域之中,此刻夜幕已降臨。 汗珠沿著睦天命的鬢角緩緩滑下,她按住肩上的傷,穩住氣息,緩緩調息。而浪巫謠低垂的手中刀刃,已隱隱退去灼光,只餘沉默燃燒後的微紅餘痕。裂魔弦一手悄然捻起一段鬢邊琴弦,像是無意地玩弄,又像是沉思許久後才終於鬆開那段記憶。 「……這片天啊。」他忽然說,聲音比戰時低了幾分,卻帶著未散的熱度,「還真像那年西幽那座山丘的夜晚。」 睦天命緩緩抬頭,轉向他。 她沒有立即答話,而是眉間微動,過了片刻才露出一抹幾乎聽不見的輕笑。 「你是說……嫦娥草滿開的那一晚?」那時的她,尚未失去光明,但那夜的花光,仍映在她眼中。 浪巫謠怔了一下。原本垂著的視線這才緩緩抬起,落在他們兩人之間。 「……『每年都來看』。」 他說,像是緩緩喚回那句在記憶深處仍溫熱的承諾。他的聲音很輕,卻不是遺憾,是從滿身塵焰裡,一次次踏出來後,仍能說出的誠實。 「我還記得。」她說,睦天命的語氣輕柔得像是夜裡最後一盞燈火,「我們這幾年不是都有去看?」 裂魔弦低笑了一聲,那笑裡既有滿身風塵,也有從未放下的某種確定。 「沒啊……突然覺得妳當年不是說說的,那份風景,妳是想守住到能自己走去看。」 浪巫謠緩緩向前走了一步,站到睦天命與裂魔弦之間,然後彎下腰,從滿地灰燼中撿起一片還未熄盡的嫣紅葉瓣。 那不是嫦娥草,是從戰火與信念生出的紅花。 「那今年……還看嗎?」他問。 「你想停下來的話,」睦天命轉身朝向他,眉目間是一種久違的輕鬆,「我不會阻止,但我也不會一個人去看。」 「笨蛋啊,」裂魔弦笑罵了一聲,卻不帶怒氣,「下次別讓我一個人拖全場。這種讓人嚇破膽的訓練,一次就夠了。」 三人站在餘燼之中,氣息仍未完全平復,卻比片刻前沉靜了許多。 浪巫謠手中那片嫣紅葉瓣,早已被握得捲曲。他垂眼盯著它好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什麼。終於,他抬起頭,目光從睦天命轉向站在一側的裂魔弦。 「……我只想說,」 聲音壓得很低,有些發緊,像是經年未言的沉澱終於鼓起勇氣,「有你在,我能走回來……真好。」 這句話,他從未對裂魔弦說過。 無論是當年自顧自地把自己封入繭中後,靠嘲風與他拚命將他從夢中喚回,還是幻境中他魔血燃起、墜入魔道,將他重創於夜焰之中。 他都未曾真正說出歉意與感謝。 今日,他終於說了。 不是負罪,不是懺悔,而是一種正視彼此、並肩同行的信任確認。 裂魔弦眨了眨眼,然後歪頭一笑,平日裡那副吊兒郎當的語調又回來了。 「唉唷,我又不是妳夫人,幹嘛用那種深情眼神看我啊?」浪巫謠眼角抽了一下,那張剛剛柔下來的臉又露出點懊惱似的別扭。 他什麼也沒說,卻忽然抬手,一把抓住裂的兜帽,重重往下拉,扣在對方頭上,像是要把那副嘴賤的表情蓋住。裂魔弦被罩住視線,哈哈一笑,沒反抗。 浪巫謠只是抬手勾上他的肩,像是將那份「謝謝」留在這個動作裡,不再出口。 睦天命偏頭朝著這一幕,嘴角微微揚起。 「走吧,我們回家。」 風再起,這次是順風,無需再逆。 「好。」 「喔!」 浪巫謠與裂魔弦幾乎同時答道。 三人並肩走出殘燼之地。炙熱已熄,但未盡的殘響與那年山丘上的光芒,在他們的背影後緩緩升起。此後再有多少場試煉,多少個風景,只要還能一起走回來—— 那便是名為「家」的方向。 經歷一場試煉之後,今夜的風終於安靜下來。 浪巫謠、睦天命與裂魔弦三人,回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在涼亭下圍坐,共飲,彈琴,談笑。杯中酒是舊年留香,琴中聲是昔日餘音,一如那不肯遠去的記憶,柔和又緩慢地回到身邊。 裂魔弦側坐在涼亭邊緣,晃著酒盞,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語氣帶著一貫的隨性。 「對啦,天命——」他懶懶地說道,「今年我們也會去看嫦娥草,對吧?……那,殤大爺呢?」 這句話一落,浪巫謠眼角微微抽動,像是被什麼突兀的情緒刺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應,而睦天命則靜默了一瞬,抬手撫過琴弦,指尖輕輕撩起一段舊曲。 那是當年幾人曾在花田中共奏的旋律。 「……不久前,他不是送了個禮物來嗎?」她語氣平靜,視線落在琴身。「那個壓花的書籤,還附了封信……寫著『這是我親手做的』,這樣巫謠就不會吃醋了。」 浪巫謠頓時皺起眉頭,輕放下酒盞,語氣低沉地辯解: 「我才不是吃不患的醋……」 「欸欸欸——等等等,」裂魔弦擠出一臉不解的表情,打斷道:「天命,妳這句話說得也太沒頭沒尾了吧?」 浪巫謠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在對自己也無奈,補充說明:「那書籤,是用那花壓製成的……」 睦天命停下撥弦,回以一個淡淡的微笑。 「不患雖沒來,但……他還是記得當年的花田風景。」裂魔弦歪頭看向她,眉毛一挑,笑著說:「真是老派的告解方式欸。」 「那妳呢?不想一家三口一起去看看嗎?」他繼續追擊。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靜靜地感受著斜斜落下的月光,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曾經想過,但後來也明白了,光是有人記得——就已經足夠。」 這時,浪巫謠握住她的手,語氣中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酸意: 「我……每年都記得那片花田,每年……都和妳一起去。」 裂魔弦忍不住笑了出來,拍拍他的背。 「阿浪唷,你這醋也吃得太慢了吧~」 「呵呵~嗯,約好了。」琴音再度響起,睦天命指尖再次落在琴弦上,音色裡添了點風鈴聲似的輕快。 她忽然開口:「還有,聆牙——」 「嗯?又怎啦?」裂魔弦再度端起酒喝,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浪巫謠無奈地笑了,將酒盞放下,抬手重重地回拍了裂魔弦的肩膀。 「你,不是爺爺嗎?」 裂魔弦愣了一下,接著猛然反應過來,雙手一拍,笑得開懷。 「喔!對唷——是一家四口!」 這瞬間,浪巫謠與睦天命相視一笑,像是過去所有紛雜的心事都在這聲笑裡融解了。 「要是有一天......大家能再一起看的話,我會很高興。」 琴音未斷,風起月明。 在這月下靜夜之中,他們一同共飲、共奏, 如同那年花田之下—— 他們,不曾真正遠離的約定。 ——〈餘燼之光〉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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