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本文中的他代表他、它、她、牠、祂,並不指涉任何性別或生物。

今天起就是高中生了。

西裝外套上繡著校徽,領帶很緊,像被人掐緊脖子。
全身鏡裡頭的那個人一身拘謹的裝束,反覆向我耳提面命。

更接近大人一點,更成熟一點。
更不自由一點,更理性一點。

好朋友分散到不同學校,也沒認識的人分到同一班。

重新進入一個新環境,重新適應,然後重新交到朋友。
如此往復,讓分離和聚首成為一種季節的嬗遞。
成長就是這樣吧?不過,

只是開學典禮。
沒必要擔心那麼多。

踏進禮堂的時候,我對自己這麼說。

◆◆◆

再過三年就必須離開了。

必須找到工作,申請補助,嘗試養活自己。
如果有餘力,大概會去讀大學吧?

至於這三年,我只要專注學業,打工存錢,培養自己的競爭力就好了吧?

禮堂的講台上,校長發表著千篇一律的無聊致詞,什麼高中交到的朋友會是一生的朋友、尊重包容、探索興趣云云,令人不屑一顧。

淨是廢話。
沒有那種經濟條件,任何追求或目標都是海市蜃樓。
朋友或興趣,我全都不需要。

一開始,我就失去貪圖那種東西的資格了。

◆◆◆

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
班上有個狐狸般的人。

我不難注意到他,畢竟他就坐在我隔壁。
擁有獵食者的名字。
鷂。
我輕輕在心裡複誦。

外表看起來則完全相反。
頭髮柔軟,五官細緻,制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別有氣質。
雖然眼神銳利,像在警戒著侵略,又像暗藏著獠牙。
啊,結果我還是說了失禮的話。

第一印象並不討人厭。但是,
不笑。
也不太說話。

兩張課桌並排在一起到底有什麼意義,不知道。
如果是為了讓人有站在同一陣線的感覺,或者趕快認識新朋友的話,大概,
我的隊友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

發現自己被班上的人排擠的時候,是抽屜裡的課本被丟進垃圾桶。

至於兇手,我猜是坐我隔壁的同學吧。
大概看我不爽很久了,一臉無辜的陰險混蛋。

假惺惺地將自己的課本分給我看,以為這種裝模作樣的施捨我就該感恩戴德嗎?
我將他的課本從我桌面撥開。

這種浪費時間的友情扮家家,不要拉我下水好嗎?
一群沒有憂患意識的白痴。

◆◆◆

班上的同學開始排擠鷂。
他們說,那個傢伙太自大太高傲了。

有人好心提醒我一起加入。
「不加入搞不好會一起被排擠喔。」

明明都是高中生了,竟然還在搞這種幼稚的事。

頭幾天,桌子被搬走、課本被撕爛、錢被偷、外套被亂畫。
鷂沒有說什麼,甚至連我借他課本和買午餐的零錢,都被他冷淡回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口來上課。
制服有點破損,磨出裂縫的襪子下露出傷痕累累的腳踝。

當時,我有兩個選擇。
加入傷害他的行列,不然就幫他。
保持中立這種事,不允許存在。

我選擇了後者。
畢竟,視而不見的話,心會隱隱作痛。

◆◆◆

為什麼表面上看起來這麼友善的人,實際上卻是個陰險狡猾的傢伙呢。
未來大概還會有很多這種人出現吧,必須處處提防才行。
千萬不要被收買了。

假裝他的課本也被撕得亂七八糟,假裝他的外套被人丟進廚餘桶。
全都是假裝的。
沒錯。
連身上的瘀青和擦傷都是假裝的。
但是,他到底要假裝到什麼地步?
如果想博取我的同情,一切都只是白費力氣。

◆◆◆

「你要假裝到什麼時候?」鷂難得地從筆記上移開視線,開口問我。
便當盒被同學連著廚餘桶丟到回收場了,大概會被媽媽罵吧,有點擔心。
「假裝?假裝什麼?」聽不懂。

「當然就是假裝幫忙我、假裝一起被排擠、假裝自己不是排擠我的人之一,這些事啊。」他說,一臉理所當然。
「才不──」
「所以才問你要假裝到什麼時候啊?難道這些不是你一手主導的嗎?」

我聽得一頭霧水。

我幹嘛排擠他?我幹嘛假裝幫忙?我又,
幹嘛假裝自己被排擠?

為什麼他會這麼想。
我看起來就這麼惹人厭嗎?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挫折,只是忍不住覺得,
早知道就不要幫他了。

他才不是我的隊友。
當初會這樣覺得,只是因為我們坐在隔壁罷了。

◆◆◆

鄰座同學已經很久沒來學校。
自從──

桌面寫滿辱罵字眼,椅子一腳被拆下,抽屜塞滿瓶罐紙屑。
沒有人清理。

是我誤會了。
猜忌過頭,將濫好人當成了精明狡猾的狐狸。
欠他一個道歉。

向老師問到了他的名字。
浮萍,和他的為人一樣善良的名字。

再出現的時候,是他的母親帶著走進教室,說要辦轉學手續。
「這個班上有霸凌的情況,麻煩老師注意一下。」
全班默不作聲,只因為全是共犯。

他拖著腳步到座位上收拾僅剩的雜物,纏滿繃帶的手腳和額頭散發出消毒藥水和抗菌軟膏的氣味。
他沒有看我,表情與上次見到時一樣沮喪。

「對不起。」我小聲附在他耳邊說。
他抬頭看我,勉強堆起笑容。

「沒關係。」
他說。
簡直不可思議。



在老師嚴格控管之下,沒有人再對我怎樣。
我還是獨來獨往,團體報告也在一人獨攬的情況下獲得優異成績。

只是偶爾,課業和打工都告一段落的時候,會想起那個叫浮萍的傢伙。
在別的學校是不是依舊不斷被傷害、被誤解,卻用那樣哀傷的笑容原諒了所有加害者?

畢業了,考上有優渥獎學金的大學,還有一份勉強能餬口的薪水。

第一天上課,他就坐在同一間大一必修的通識課教室裡,飄忽的視線藏不住汩汩湧現的不安。
然後那雙眼睛看到了我。
歪著頭露出不太肯定的微笑。

「好久不見,浮萍。」我大步上前,毫不猶豫地坐在他的旁邊。
「好久不見,那個……鷂?」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延續話題,於是低頭佯裝忙碌地翻找筆記本和文具。

至少還有四年。
我對自己這麼說。
這次,要好好認識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