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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早安,栗山同學。」

栗山從教科書裡抬起頭,與笑意盈盈的少女對上眼,才注意到現在的時間。合唱部早晨的練習向來都很準時,在第一堂課開始前的十五分鐘結束,再花五分鐘穿越接通校舍的廊道回到教室,而今天也不例外。

「早安,中川同學。」

「來,這是今天的。」

同樣的鋁箔包被放在桌邊,栗山順手就收進抽屜裡。鋁箔包的大小與重量一手就能輕易掌握,第一次拿起來卻覺得又沉又麻煩,他對著包裝上的文字變換好幾種表情,說不出話。幾次之後,今天的他已能表現泰然,並向負責跑腿的中川點頭表示謝意。

「抱歉,中川同學,每次都這樣麻煩妳。」

外表平靜,內心不停累積的歉意與無奈是另一回事,栗山得抿嘴堵住隨時都有可能溢出的嘆息。與他的情緒完全相反,中川的眼睛又亮了幾分,短短一句「完全不麻煩」都帶著雀躍的節奏。

「有點煩人,但是好像可以繼續忍耐,是這樣嗎?」

「妳指的是?」順著中川的指尖看向抽屜,栗山才意會過來。「太低估他了,這不只是『有點』。」

「但栗山同學還是每次都收下了,所以還可以忍受?」

「只是在忍耐而已。」而且不收下那傢伙會更吵,麻煩得要命。

「很厲害呢,栗山同學很有耐心。」

「中川同學可以忍受他這麼久,才是真的了不起。」

「習慣就好啦,而且看他生氣的樣子也很好玩。」

這點倒不得不贊同,一想到那張在生悶氣或不滿時會鼓起來的臉,栗山還是沒能抑住上揚的嘴角,趕緊用輕哼掩飾。

「栗山同學很困擾嗎?」

「如果可以,希望他能停止。」

「喔——只是我的直覺啦,總覺得你好像還可以忍受。」

「這個說法太可怕了,中川同學。」

「有需要的話可以請岡君幫忙喔,他最聽岡君的話了。」

「中川同學不行嗎?」

「沒問題呀,雖然不保證成功,但我會努力的。」

「很困難嗎?」

「畢竟他很固執,又會在奇怪的事情上認真,之前連岡君都壓不住他。」

「……麻煩的傢伙。」

中川露出苦笑算是認同,很快又轉為時常看見的開朗笑容,向栗山聳聳肩。「如果栗山同學需要幫助,不用客氣,雖然我覺得你不需要。」

「這也是直覺?」

中川先回頭應和其他同學的呼喚,才向傾身靠近栗山。雖然她壓低了聲音,卻沒有收斂調侃的語氣:

「如果還能繼續忍耐,除了煩人,也有可愛的部分吧?」

栗山還來不及將難以言喻的想法化作言語,中川就站直身體,補上一句「這只是我的想法啦」,隨即加入不遠處三兩成群的少女。他聽著教室各處傳來的陣陣笑聲,錯失反駁機會的心情更加挫敗,準備拿出上課用書時又摸到剛剛拿到的鋁箔包,毫不猶豫就丟進最深處。

只有煩人而已,煩死了。

尤其在部活時間看到敲門後直接進來的和田,他又默念這句好幾次,故意吐出那口從早上就憋在心裡的氣,即使這對舒緩心情幾乎無效。

「怎麼了?又是哪個部?要搬東西嗎?」

因為罪魁禍首根本就沒有自覺。栗山沈痛地用指節敲了幾下額頭,原本在舌尖上打轉的刻薄言詞沒了落地處,撥弄頭髮時只剩不痛不癢的問題。「為什麼都是牛奶?」

「對身體很好啊,而且家裡好多。」

「那你就多喝一點。」

「學長喝了才不容易頭暈。」

「對低血糖又沒用。」

「我是有查到果汁也可以……但牛奶至少可以補充營養啊。」

「低血糖不等於營養不良。」他刻意用視線比劃出兩人的身高差距。「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

「缺鈣的話會心情不好,脾氣暴躁,學長明明就很需要。」

和田接收到可以刺人的眼神,識相地閉緊嘴巴,放下書包就開始裝忙。栗山為了正事放棄追究,大力把便利貼拍在桌上,冷冷地說:「你找左邊櫃子。」

「怎麼又是合奏部,上禮拜不是才剛來?」

「不想做就出去。」

部活室內馬上就安靜下來。栗山搬出櫃子裡的文件夾快速翻閱,對灰塵毫無反應,直到聽見不是他的咳嗽聲才停下動作。

「得救了⋯⋯」

最需要保護喉嚨的人還不隨身帶口罩,乾脆咳死算了。

栗山確認和田把鼻子和嘴巴都遮好後回到先前的位置,用鼻音敷衍道謝聲,繼續辨識手寫樂譜上難懂的字跡,與便利貼上註明的曲目比對。

「等等會看到合奏部的部長嗎?」

「你要找他幹嘛?」

「當然是叫他來把東西收走啊,他們才剛換部活室,比合唱部還大。」

「他們還在整理,不要去搗亂。」

「上禮拜才拿過來說要借放,現在還要我們幫忙找東西,這裡又不是倉庫。」

「之後就會搬走了……嘖,為什麼這頁塞了兩份,你那邊找到了沒?」

「還沒,這上面到底寫什麼?是英文嗎?」

兩人經過短暫的爭論後,決定先略過這份樂譜。和田仍然忙著思考合奏部的新部長叫什麼名字,栗山則翻開新的資料夾,發現這本完全沒有經過整理,兩三份樂譜隨便塞在一起,也沒有把不同的曲目分開放,明顯是趕在死線前收拾的成果。他暫且闔上,打斷和田的自言自語:「你要以什麼身分去說?」

「……電影鑑賞部部員?」

「你沒通過測驗,不算。」栗山直接省略和田的哇哇大叫。「反正他們也會說明年就要廢部了,不要白費力氣。」

「學長幹嘛老是把廢部掛在嘴邊……」

「這是事實。」

「那合唱部部長總可以了吧!教室比我們還大,東西還不自己收好……」

「……你是部長?」

「對啊,昨天才宣布的。」

「岡君決定的?」好勇敢的決定,心臟還真大顆。

「還有中川學姊,小桃老師好像也贊成……反正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啦。」

「你不想要?」

「……沒有不想要,可是……不知道啦。」

「話都講不清楚,還想去找其他部長吵架?」

和田喊出「我才沒有要吵架」就沒了氣勢,音量被口罩削弱後只剩下囁嚅,「就覺得,應該有更好的選擇吧?合唱祭也是,如果獨唱是岡學長,我們的表現會更好。」

「你在合唱祭破音了嗎?」

「當然沒有!」

「有人說你唱不好嗎?」

「是沒有……」

「那你幹嘛糾結這個?」

「……反正岡學長唱得比我好,這是事實。」

「就算真的是這樣,接下來就得交給你了,不是嗎?」栗山抑住把文件夾敲在和田頭上的衝動,那張臉現在看起來有夠蠢。「有時間在這邊想東想西,不如好好練習。」

「可是……」

他在沉默中等待和田將想法醞釀成言詞。

「部長就得像岡學長那樣,認真負責,會好好聽別人講話,也不容易生氣,而且唱歌非常好聽……岡學長是最好的部長。」

「不會對你生氣,岡君確實滿厲害的。」

「為什麼要提到我啦?」

「你覺得岡君是最好的部長,幹嘛跟他比較?你自己做到最好就行了。」栗山確認剩下的時間,皺著眉翻開文件夾,想在這團混亂中找出指定的樂譜無異於大海撈針,他得先做好心理準備。「岡君覺得你會成為很好的部長,你不相信他?」

「……我當然相信岡學長。」

「廢話還那麼多,你還記得自己是部長嗎?」

「……為什麼聽起來很耳熟?」

「在你唱得比岡君更好之前,你就待在合唱部認真練習,不要想其他的。」

「我知道啦,但要超越岡學長真的很難。」

「也不要跑到別人的部活室,給其他部長找碴。」

「……哈啊?學長是想把我趕走嗎?」

「身為部長就負起責任,不要老是亂跑。」

「岡學長還不是這樣。」

「等你唱得比岡君更好再說。」

「那不就永遠沒辦法……」




希望和田不要一直跑到電影部的願望似乎短時間難以實現,栗山只能祈求更實際的,例如部活室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全部消失,早上不會再收到鋁箔包,或是中川不要每次過來都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他。

但是事情朝他沒有預料到的方向發展,甚至還比原本的更奇怪。

「……為什麼是這個?」

「學長不是討厭牛奶嗎?而且這個對低血糖更有幫助。」

栗山不曉得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喜惡,只能放著誤解不管,慶幸自己複雜的心情全都會被口罩遮住。他沒有接過和田手上的盒子,又問了一次:「又是家裡買太多吃不完?」

「不是,我很好奇是什麼味道,所以就買了。」

「我沒辦法告訴你是什麼味道。」

「我自己會吃啊。」

所以說為什麼要給他。栗山閉緊了嘴,深怕這個問題吹響延長賽的哨音。兩人在原地僵持,終究還是他敗下陣來,伸手朝上代表投降,讓和田把盒子放到掌心。盒子的重量當然不足以造成負擔,但方正的線條陷進手心就會彰顯強烈的存在感,口袋裡的空間也不夠,只能虛握垂在身側,反而更容易一不小心就掉到地上,得花更多心神注意。

笑得就像個笨蛋,不對,這傢伙本來就是。他把原本的抱怨吞回肚子裡。

「學長頭暈的時候記得吃喔。」

「我知道,不需要小鬼提醒。」

「不要那樣叫我!明明就只差一歲而已。」

「小鬼才會連這種事都要麻煩別人。」他想起剛剛走出教室時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少女,決定先忽略她莫名在發亮的雙眼。「中川是人太好才沒有拒絕你。」

「沒辦法啊,如果直接來找學長又要等五分鐘,跑回教室就來不及了……反正中川學姊看起來也很樂意。」

「你臉皮真厚……幹嘛不先傳訊息給我?」

「學長一定會直接拒絕啊,但如果是中川學姊轉交,學長會先收下再說。」

「……那幹嘛不等到放學的時候?」

「學長不是最近在模擬考嗎?萬一寫考卷寫到一半昏倒怎麼辦?」

「那也、」不關你的事。「……不會發生這種事。」

「學長要說到做到喔。」

沒做到會怎樣?栗山的反問被和田的驚呼聲淹沒,對那句「學長考試加油」和揮手跑遠的背影都不曉得該做何反應。那個紙盒像是現在才憑空出現,緊緊吸附在接觸的指尖上,就算想甩掉也沒辦法。

真的是,煩死人了。

他走回教室,還有一個多小時才開始考試,不少人還在圖書館的自習間,留下來的人幾乎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溫習,只有一個人馬上抬頭正對著栗山,還朝他揚起笑容,顯然對剛剛在走廊的對話抱有滿滿的好奇與興趣。

「以後就不需要我了?」

「抱歉,之前一直麻煩妳。」栗山拆開紙盒,拿出一顆糖果放上中川的桌子。「之後可以直接拒絕他沒關係。」

「我不覺得麻煩啦,所以之後他會直接找你嗎?」

「……嗯,大概是。」

中川一邊發出「喔」的長音,一邊拆開包裝紙,隨後大幅度的點頭。「好吃,栗山同學也趕快吃。」

「中川同學可以多拿幾個。」

「是他要給你的,我不能隨便拿。」中川端詳著包裝紙,細看上面的名稱後拿出手機拍照。「會挑好吃的東西,和田幹得好!」

「這也算是中川同學能夠忍受他的原因嗎?」

「能唱高音部的男生本來就很少,當然得多多包容他啊。」

雖然從語氣就聽得出來是玩笑話,栗山卻由衷敬佩中川對合唱部的熱忱。明明可以引退,卻還是自願留在合唱部協助練習,遠遠超出前輩應盡的責任,他真心覺得中川很偉大。

「合唱部應該給妳一張感謝狀的。」

「我有幹部證明就夠啦。」

「那他更應該自己做一張給妳。」

中川笑到肩膀止不住顫抖。「還是算了,他乖乖待在合唱部就好,明年指望他雪恥拿回第一名。」

「希望他不要辜負你們的期待。」

「要繼續忍受的話,當然也有其他原因啦——」

中川的眼珠隨著思考過程轉了一圈,最後定在栗山身上,嘴角翹起促狹的角度。「果然,還是可愛吧?」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關聯。」

「咦?我還以為栗山同學已經發現了,你不是叫他直接來找你嗎?」

「只是想讓事情簡單一點。」

「這樣啊——沒關係啦,之後還有很多時間嘛,你一定會發現的。」

他又放了兩顆在中川桌上,臨走前又放了一顆,從不該繼續擴展的話題撤退。即使回到座位上也能聽見中川將糖果分送給左鄰右舍的動靜,夾雜著驚呼和讚美,又因他人的提醒降低音量,變成查找同一品牌其他商品的討論聲。還有大約十來顆,剛剛看到的糖果是澄澈的琥珀色,比深棕色的紙盒來得更加輕盈,就像窗外冬天的陽光,往下照耀影子交疊,在眼裡留下深深的痕跡,理應帶來溫熱的觸感,但雙手裸露在外還是留不住暖意,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等到他回過神來,其中一顆的包裝紙已經被拆開,那顆太陽的幻影正躺在他的手裡,緩慢地被體溫捂熱。

不知道被什麼影響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丟掉,確認沒有人看向這裡後放進嘴裡。

互踩影子的遊戲曾在小時候蔚為流行,影子也許不是來自光的投射,而是人類遺失而不自知的碎片,他曾這樣想過,模仿其他小孩踩住自己的影子,啊了一聲,嘴巴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嘴裡也沒有任何變化。影子縱橫交錯,變換角度也僅僅從物體表面掠過,只有在刻意表演時,才會產生能夠實體化的錯覺,就像影子被踩中準備回擊前,得先大喊幾聲,假裝疼痛真實存在。

他嘴裡的糖果是只有亮度的日光,是淪為碎片毫無作用的影子,感受不到熱度,也嚐不出味道。

所以說,為什麼要給他?

栗山沒能想出合理的解釋,嗑啦一聲咬碎了糖果,集中注意力在書上的文字。

藥快吃完了,還是叫那傢伙少來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