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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愛至深處又必須放手呢? 為什麼會開始想著以前沒想過的問題呢? 每當自己於晨日政務時間走神時,家茂發現,總是因為又想起了宮大人。 她現在在做什麼?她還會一個人偷偷哭泣嗎? 她仍認為自己無家可歸、這條生命從來就不被在乎嗎? 桌案前的家茂長嘆一聲,放下毛筆。 滿紙都是胡亂塗鴉的文字。 又是一個無法專注的午後,煩惱時,眼角餘光瞄到放置一旁的人偶。今日午前,勝麟太郎特地帶了這具藉由發條可自動寫字的機關人偶進城,說偶然間認識製作的匠師,早在鎖國時期,歐美的蒸氣船原理尚未引進前,此人就能精確製作出細微動作的人偶,他於各地的祭典法會上表演裝置人形,遠近馳名,也一路鑽研技藝至今。 “我好不容易跟他套好關係,把他搞來當家臣!” “這是以前的奉茶人偶嗎?”家茂仔細端詳人偶,小心翼翼挪動四肢,只須上一次發條裝置,人偶就會寫出如松、竹、壽等不同漢字。”——不、比奉茶人偶更作工複雜……你說這是我們國人手作之物嗎?” “是的,很厲害吧!國內也有這麼厲害的人才,上様,這就是證明,我們還來得及,絕不會被列強拋之在後!” 勝是個有話直說的人,也是少數曾親自踏上美利堅領土的幕臣,家茂自從結識他之後就頗是中意,有意提拔他至更核心的幕閣,但佔據多數的保守派不支持,京裡的攘夷派公卿也極力反對開國方針。 劇烈改革往往會引發動盪,不切實際的變革甚至會導致生靈塗炭,這是家茂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下場。 所以需要更審慎計畫,創造讓他登上舞臺發揮長才的機會,而時機想必與自己上洛的結果息息相關。 “勝,我們是否來得及跟上列強,你絕對是不可或缺的關鍵。” “上様太誇獎了。”勝大笑幾聲後,腆然地搔搔後腦杓。“我不夠有人望,這張嘴又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知不覺得罪很多權臣,也沒想過要出人頭地什麼的,上様會如此看中我,真是愧不敢當。” 他深深伏禮,恭敬地說,必為幕府鞠躬盡瘁。 海域已是守護日本的重要防線,無論開國或鎖國都勢必會產生衝突,為此必須打造海軍這個以前沒有過的軍隊。 而將各自為政的藩主團結起來,破除戰國以來各擁兵馬的觀念,以及兩百多年安逸的渾沌積習,形成統一一體的對外意識,正是公武合體策略的目的,也是推進幕府往前最困難的一步。 對於使如此人才活得艱鉅的現況,家茂由衷感到慚愧。“抱歉呢,你明明出生在這個國家,卻無法在此活得舒適。” 勝豪爽地笑說:“如果我在日本真的待不下去,頂多就去外國了,世界雖然變小,但自由變大了啊。” 世界變小了,自由變大了。 這句話讓家茂感觸良多。 因為她並未有同感。 是由於沒像勝那樣去過外國的關係嗎? 明明四歲就繼任紀州藩主,卻因名為參勤交待實是幕府人質的政策,一輩子幾乎都待在江戶的上屋敷,接著又是突然之間在十四歲時被推舉為將軍,此後更是與江戶城生命相依。她的世界全在這裡,也從未考慮過何謂自由,活得舒適或不舒適這類都是些其次的事,仔細思考,天下給她這種人統治真的沒問題嗎? 不禁自嘲而笑,現在想這個也太晚了。 萬世一系的信仰,一君萬民的制度,她誕生在這樣的國家,就有責任為它的存亡獻命奔走,僅是如此而已。 ——但是,其他人不用像自己一樣。 她希望國家足夠強大富裕,能給予更多人其他的路,如果每個人都有理想的未來,那麼正常的國家就應該有能力提供他們一條出路。 現在的日本離那一天還很遙遠。 把人偶送給宮大人吧。 一個新奇的玩具,若能稍微消弭她在大奧的寂寞就好了。 「……這是什麼東西?」 「這叫機關人偶,只要上了發條,就會自己寫字。」 下午品茶時間,對於德川家的御台所來說,理應是一天中只屬於自己的時光,玩玩遊戲或看看書,悠哉閒暇地度過,傍晚用餐並沐浴後,等候心血來潮的將軍派人傳喚侍寢,然後再沐浴一次。 但通常不會發生。畢竟以前的御台所只是幕府裝飾品,公家覺得武家粗魯野蠻,而擁有兵力的武家認為公家弱不禁風,互相輕視又只能互相依附,使婚姻聯繫不存在絲毫基礎。 既無感情可言,又為避免公家藉生子干涉幕政,結果就是德川家的子嗣向來由側室所出。但如今到了第十四代將軍的幕府,破天荒推出公武一和政策,若能與正室產出世繼,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於是當家茂頻繁地找和宮過夜時,沒有人側目以對,也沒引起太多流言蜚語。就連白日來探望御台所,也被當成感情穩固天下泰平的一則佳話。 「機關?什麼樣的機關?在哪裡?」今天的和宮穿著一襲深縹色京洛男裝,黃橡色羽織和慣見烏帽,不像過去公家的御台所一樣,一旦進到江戶、入了大奧後就改穿武家服飾。 不過家茂也不介意,她覺得宮大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才好。樸素一色的衣著,比起華麗的武家繪羽,反而更能突顯白皙肌膚和小巧肢體。 啊啊,說起來,簡直就像人偶一般,易碎又可愛的大人。 而那名像人偶一樣的人,此時就在家茂眼前觀攬寫字人偶。 尺寸不小,且因雕刻精緻,只有單手能活動的和宮很顯然顧忌穩定性,人偶立在地面,只用右手搖搖翻翻。 疑惑皺眉的表情使家茂輕聲而笑。 「機關在哪裡啊?」和宮瞪她一眼,難掩好奇地追問。 「在下擺裡面,您瞧。」家茂掀起人偶衣飾,發條就藏在裡面。 即使是發條都磨砥得十分精巧,單純靠機械一個一個嵌準的內部構造,若能拆開來看想必更是眼花撩亂。 家茂轉動發條後,人偶開始眨眼、側頭、提筆、沾墨、書寫——每一個動作皆經過巧妙設計,表情既翔實又豐富,瞠目觀察的和宮驚奇不已。 「送給宮大人吧。」 「給我嗎?」和宮先是流露驚喜,後又轉為矜持,咳了一聲像是想克制心情。「不,不用了,我收這個也沒有用途。」 「能使宮大人開心就是它最大的用途了。」 對於這道當然而然的回應,和宮一時半刻找不到話能說,垂下眼簾不知在考量什麼。 所以家茂續道:「這本來是某位幕臣作為介紹才呈給我的,不是格外昂貴的東西。」 「是那個叫勝的男人嗎?」 「是的。宮大人也知道他?」 「上さん忘記了嗎?您提過他好多次。而且如果說這裡有誰會擁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只有他了。」 家茂微微一笑。「勝是個卓越的能者。外國勢力影響的現在,幕府有他真是萬幸。」 和宮環起手臂,神色認真。「真的這麼厲害嗎?」 「勝嗎?那當然了。」 「我是指,夷人——外國。」明顯已對問題琢磨許久,凝重口吻洩漏更濃厚的京都腔調。「上さん每次提到他們就說很厲害,好像他們都會飛天頓地,輕鬆就能把武士們剷平。您上次說日本國很小,放眼世界也很貧窮,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有什麼能跟他們比的呢?天皇陛下因為不知道這種事,才會一直攘夷攘夷地催促著,可是,即使朝廷知道了也不會在乎吧?因為您是征夷大將軍,正是列強環伺才更應該保護陛下——陛下一定是這麼希望的。」 詫異的家茂無語了好一會兒。首先,並沒注意到原來在這段時日相處中,竟把有關天下局勢和苦惱全向宮大人傾訴,她怎能忍受自己總帶著如此無聊的話題來浪費她一下午的時間呢? 再來是,宮大人說得極有道理。 家茂原本預計上洛謁見天子,只要讓其明瞭國外真正實力,任何人都應該會明白攘夷是不可能實現之事。但她沒想到的是,或許朝廷根本不在意可行不可行,他們——陛下——想知道的只是,自黑船來襲後,被迫接受各種不平等條約的日本,德川的將軍是否仍能承諾保護他。 家茂深吸一口氣,行了充滿謝意的拜禮。「感謝宮大人提醒。」 「……我也沒說什麼洞悉透徹的話吧?」和宮彆扭地唸著,總是這麼大驚小怪、輕易行禮的將軍大人,才很奇怪。「上さん此次上洛,光是衣著打扮就能讓公卿們大肆批評,可是不管他們站在何種立場,陛下身旁的女官們更能左右他的想法。畢竟是從小相處到大的女官,她們說的一句話比誰都更有價值——」 身為男子的朝臣是必須面對的敵人,而宮闈中作為女性的女官們,才是德川家掌握朝政的關鍵。 「——那個憑女官爬上來的岩倉具視就是很好的例子。正是因為有他的支持,陛下最後才會同意與德川的婚事。」 「我明白了,謝謝宮大人。」 「所以說、不要再那樣道謝了,您總是把閒聊的氣氛弄得很嚴肅。」和宮毫不客氣地指責著。 但家茂唇邊開心的笑無半分減損,被那樣關心叮嚀,怎可能不感到高興呢? 任何人都會煩躁的政務話題,宮大人不僅總是靜靜傾聽,甚至一起思考解決方式,在那挖苦冷嘲的說話方式下,內心卻比想像中更體貼細膩。家茂再一次覺得,來到江戶城的不是別人,而是這位『和宮大人』,真是太好了。 「說到上洛,宮大人想要京裡什麼禮物呢?」什麼都可以哦!家茂興奮地保證,不管是什麼都會去為她帶回來。 「啊?不用了,我不需要其他東西。」食物、衣著、飾品、日常起居都被大奧準備妥善的和宮,基本上連動腦思考都不需要,大奧已擁有一切所需。 她的注意力回到機關人偶身上。沒有手掌的左手臂有些困難地壓著頭部,右手試圖轉動發條,但似乎不怎麼順利。 「——要用這種方式。」家茂來到和宮身側,握住她的右手將發條轉向,另一手則按住她的左手一同固定人偶。 寬敞衣袖下空無一物的真實,並未使家茂多想,但和宮的身體先是極度僵硬,接著便是臉色蒼白,用力推開她的親近。「不要碰我!」 右手抱住左臂,跌跌爬爬地逃到房間角落。那雙瞪來的眼神充滿恐懼與驚慌,慘白的唇毫無血色。 家茂愣住了,連忙從跪姿起身,想要安撫她。「宮大人、很抱歉,我無意冒犯您——」 但和宮背過身去,右手仍抱著左臂,渾身顫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為什麼隨意碰觸我?我討厭這樣,我討厭被……」 「宮大人……」 「好討厭,」和宮喃喃說著:「好討厭。」 被討厭了。 家茂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中奧寢居,直到入夜仍癱倒於坐墊,沮喪難受地說不出話來。 *** 「宮大人,日安,這是公方大人託在下帶給您的禮物。」 瀧山受有囑咐,將一顆小巧的地球儀呈給和宮。依將軍所言,似乎是之前答應要贈與的物品。 「——為什麼上さん不自己拿來呢?」 位於高了一截的上座榻榻米,端坐的皇女發出理所當然的問話。 瀧山也想知道為什麼。 自四天前開始,將軍忽然停止傳喚御台所侍寢,白天也沒見她出現在大奧的御台所御殿,於是晨間總觸成了這對”夫妻”唯一相會的時段。即使如此,瀧山發現兩人視線從未相合,特別是將軍彷彿只敢趁和宮沒注意時偷偷望向身後的她。 「可能、是因為……政務繁忙,所以不得不請在下轉交。」 「是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瀧山抬起頭,發現一副對禮物不感興趣的和宮,看向窗外的側臉滿是失望憂鬱。 隔天傍晚,總算接獲公方大人欲召御台所侍寢的命令,他可是比和宮更要欣喜。將軍與正室夜寢共度雖不用寢役人員旁聽紀錄,仍要準備各種清潔、更衣、裝扮等儀式,是一件大奧從上到下都要動起來的大事。但因為和宮的祕密身分,省略了繁瑣程序,人員配置也盡量縮小數額,只讓知情的幾個御中臈早於半時前抵達目的地——將軍於大奧的臥室『御小座敷』。 這裡距離御台所寢居約三百九十公尺餘,其間須經過多處拐角的走廊、繞上好幾個彎,行走過程中,屋間內尚未就寢的人人都會看到,今夜是誰作為將軍的侍寢對象。 如果在以前,一路接收忌妒和羨慕的目光,可謂是侍寢者最光榮的時候。 於靠近御小座敷的廊上,瀧山聽到身穿白襦袢的和宮打了噴嚏。 「要請侍從為您備羽織嗎?」 「不用了,麻煩。」 嫌派人拿衣服很麻煩的和宮,每次都為了將軍的侍寢命令默默準備數時。 到底是感情好還是不好呢?瀧山到現在仍舊不太明白這位宮大人對公方大人的想法。 「那麼,我們盡快入室吧。」室內有暖爐總是比廊外溫暖。 和宮沉默地點了頭,當瀧山正要為她拉開門簾時,提著油燈的黑木從走廊另一側跑來。 「非常抱歉,宮大人,瀧山大人!」他喘著氣急道:「公方大人仍在表向與幕臣商議政事……恐怕、恐怕今晚來不了。公方大人請我向兩位道歉,辛苦了。」 是取消了啊。先前身體不好的家定公,有時也會突然取消與天璋院大人的侍寢安排,瀧山才剛要開口表示明白,卻聽到和宮出聲問:「是與哪些幕臣?」 黑木微愣,但仍老實回答:「講武所炮術師範勝麟太郎大人,傍晚匆匆入城找公方大人商議國政,他們就在表向待到了現在。」 「傍晚到現在?」瀧山揚起眉頭。「莫不是還一同用膳了?」 「啊、是的,公方大人邀請勝大人用膳時繼續詳談。」 「所以你口中的幕臣,跟上さん待在一起的,從頭到尾就只有勝麟太郎一個人嗎?」臉色不悅的和宮追問著。 就連瀧山也覺得這有些不妥。勝是將軍極為中意的臣子,不僅訪美又對海軍建制頗有見識,將軍甚至向天璋院大人引薦過他,但公開與開國幕臣過從甚密,對已向朝廷約定攘夷的幕府而言,傳遞出的訊息實在有些微妙。 「呃、是,是的。」 「——我知道了。」和宮淡淡拋下這句話,戴上一臉無趣的面具,沒有抱怨地走回御台所御殿。 這怎麼看都是生氣了吧?瀧山跟黑木面面相覷後,安靜地跟上去。 公方大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平時對宮大人那麼忍讓謙和,居然在侍寢的事情粗心大意,徹底招惹尊貴的皇女殿下。 隔日,瀧山去面見天璋院,向他稟告兩人關係奇異的轉變,天璋院思索片刻後道:「……看來問題是出在停止傳召侍寢那日吧?有聽過什麼消息嗎?」 「是,詢問過土御門大人,她說那日公方大人離開時神色緊繃,但宮大人不願多說。」 「連對著乳母也不願告知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如此情況,唯一能詢問的對象只剩公方大人了。」 天璋院點了頭。「那位大人也一定不想打壞與宮大人的關係,若有誤會之處盡早調解才妥當。今日下午請公方大人來我這裡一趟吧。」 「是。」 於是同日下午,家茂出現在天璋院寢居,面對他與瀧山兩個一頭霧水的男人,只能吶吶回應:「——……我其實也不太清楚。」 將那天的事大略說明後,天璋院看了瀧山一眼,謹慎地問:「那麼,上様沒再去找過宮大人了、是嗎?」 「是的。宮大人明確表達出對我的厭惡,怎麼說都不好再去打擾她。」滿臉愧疚的家茂,眉宇深鎖,已為此苦惱許久。「昨夜本來想藉由侍寢時間再向她道歉,但……」 跟勝講太久了。 而且勝的話很多。 瀧山清了下喉嚨。「上様從小到大周遭的親友中,有過同年齡的女性嗎?」 家茂搖頭。「只有小時候跟志摩一起生活過。」 志摩啊。瀧山心裡嘆了口氣,那也不是一位尋常女性,沒有參考價值。「在下絕不是自詡懂女子心情,但……根據在下昨日見到的宮大人,應該不是不想見您。」 不如說正好相反。 「可是——」 「以上様的說法,宮大人理應明白您的歉意,她也絕非器量狹小之人。」對著猶豫的家茂,天璋院揚起穩重淺笑。「我不敢說宮大人是為了何事動怒,但身處大奧,每日盼望將軍大人到來,這點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的。」 「況且,若真有誤會,盡早說開不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嗎?」瀧山說:「您也知道宮大人心高氣傲,繼續讓她等下去,不知會製造什麼難以收拾的災禍。」 天璋院認同地點點頭。 家茂不由得揚起苦笑。兩名成年男性向她傳授與女子的相處方式,是自己哪邊有問題嗎? 她當然知道不能以逃避處理這種事,道歉或解釋都是當面才好。但當日宮大人那句討厭、那個眼神、那慘白懼怕的神色,現在想來仍讓人卻步。 是的,她只是害怕再聽到宮大人說討厭她。 「我明白了,讓兩位為我的事操心,真是抱歉。」家茂致歉行禮。「我現在就去找宮大人紓解此事。」 「祝您順利。」天璋院也向她行了禮。這真是既荒謬又可愛的麻煩,統治天下的德川家將軍,卻對女孩子間的齟齬束手無策。 明明婚後就不間斷地噓寒問暖,花了大量時間在宮大人身上,卻處理不了被討厭了的一點小事。 這難道就是女兒結婚的父親心情嗎? 等將軍離開之後,瀧山嘆道:「如果公方大人是男子,這種時候抱一下宮大人,安撫幾句就沒事了。」 天璋院笑了出聲。「你當陰間都是用這招應付女客嗎?」 「當然不僅如此。」瀧山揚起禮節的笑,意有所指。「女子渴求很多東西,跟我們單純的男人可不一樣。」 「是啊,雖說宮大人好不容易對公方大人敞開心扉,但在江戶城裡,公方大人唯一能尋求慰藉的對象,也只有宮大人了。」天璋院感傷而憐憫的語氣,飄散空中。「家定公還有阿部正弘大人,此時的公方大人卻只有我們這幾個單純的男人。」 命運會讓應該相遇的人相遇,也會讓該分開的人分開,若在命中注定之時逆天而行,便犯下無可挽救的大罪。 如說好那般,家茂立即來到御台所御殿。 她沒有事先請人通報,因為根據大奧法度,那會使御台所必須因準備衣裝而延後至少半時才能面見將軍。 既然鼓起勇氣就不想再浪費時間。 所以當家茂出現時,土御門也來不及入屋說一聲,原本端坐榻榻米讀書的和宮,只能驚訝無語地看著將軍在面前跪坐伏禮。 「宮大人,久疏問候。」家茂說話時,額前依然服貼於平放地面的手指,並未抬頭。 和宮明顯坐立難安。「您——呃、我……我沒接到上さん要來的通知。」 「是的,因為出於急迫,所以我直接來打擾了。」 微皺眉間,和宮擔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有關於昨夜取消侍寢的事,」家茂頓了一下,繼續說:「以及,那天對宮大人失禮的行為。」 「什麼啊……原來是這些、我還以為……」和宮放鬆地吐了大氣後,臉上是慣見的執拗表情。「根本不是大不了的事嘛,上さん總是這麼誇張!」 「當然是不得了的大事。」嘴角勾起澀然的笑,家茂總算抬頭凝視對方。「您能接受我的道歉嗎,宮大人?」 和宮沒有立刻回答,右手捏著空蕩蕩的左衣袖,過了許久才勉強低聲以應:「上さん沒有做錯什麼。」 「顯然是有的。」 「沒有。」 「宮大人——」 「不是上さん的錯。」和宮咬緊牙關,視線黏在毫無皺紋的袴褲上。「是我反應過當了,我才該道歉。」 家茂讓嗓音保持溫和,但態度堅定地說:「宮大人,我來此是為了解消誤會,若您不願說明我何處冒犯到您也無妨,但我能向您承諾,您不想被我碰觸、這件事,我非常明白了。」 和宮慌張地瞪大了眼。「不是的——」 「——另外,有關侍寢的事,以後無須再到御小座敷,就在御台所御殿過夜即可。如此一來若再有昨夜的事發生,您也不用再這麼麻煩——」 「先聽我說話!我說、不是的!不是這樣!」 拉高的聲音,成功遏制對方想趁尚有勇氣就一口氣結束的交待。 受強烈氣勢約束而閉上嘴巴的家茂,安靜等候,一邊觀察和宮的神態。 「我、我沒有想要——」難以順利說出口,充滿氣餒的人咬著下唇。「我以為、以為已經不在乎了……」 左手的事。 過了這麼多年,以為不要緊了。不管是誰接近,不管被誰碰到,都沒關係。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可是,上さん靠過來的時候……上さん碰到我的衣袖了,我覺得好害怕。」 少了一隻手的樣子。不是人的樣子。 不會很噁心嗎? 再怎麼血統高貴都填補不了的殘缺,因為這樣,連母親也不能愛她。 「我不想……」和宮垂下頭,哽咽輕語:「不想被您討厭。」 原來那句”討厭”是這個意思。 家茂恍然大悟,不是由於自己被討厭,而是不想被自己討厭。 為什麼要這麼想呢?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為什麼會以為這種事足以影響旁人對她的印象呢? 但家茂沒有反問,只是從原地起身,走向前半跪在和宮的咫尺處。 「宮大人,請看著我。」 和宮緩緩抬起視線,發紅眼眶閃爍晶瑩淚珠,卻始終不願讓其掉落。如果在此時哭泣,她會覺得自己更沒用,更加無地自容。 「我從未這麼看待過您。所謂的殘缺,並不存在您心裡以外的地方,如果有誰這麼跟您說,那麼有所殘缺的也是他們,不是您。」 溫柔卻果斷,強而有力的言語,清純面容擁有一雙無比純粹的眼神,這樣的家茂使和宮移不開目光,迷惘和自卑彷彿也全被清風吹散,她幾乎想不起今日之前有過什麼委屈。 和宮抬起手,像隻好奇的貓般,第一次主動碰觸家茂的臉頰。 「上さん是真的啊……真的存在於這個世間的人嗎?」 「當然了。」家茂瞇起眼睛,柔柔微笑。「而且我就在您的身邊。」 *** 初夜對女人而言代表什麼呢? 中奧將軍寢居的走廊一角,家茂獨坐此處,發呆地望著庭園。 今日看誰都不對勁,說話聲音也不對勁。 總觸睡過頭,必須出動瀧山來催促,那也就算了,宮大人表現得一如往常,讓家茂變得難以自處。 昨晚她跟她有了第一次的肌膚相親。第一次的吻,第一次的撫摸,春宮畫出現的行為第一次有了深刻體會。 原來親吻會使人的嘴唇那樣豔紅。 原來觸摸和擁抱,是如此柔軟熱切的事。 原來這就是初夜。 如果說黑船來襲使國家經歷巨大變動,對自己而言,昨夜也度過了宛如巨炮衝擊的初體驗,使她脫胎換骨,無法同日而語。 身心達到高峰那刻,家茂喊出了宮大人的真名。 『親子大人——』 不是想說什麼,也不是討厭這麼做,正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想要讓她知道。 然後,那個人露出既難過又神馳的表情,緊盯著嗚咽喘息的家茂。 『我的手很小,絕不會弄痛上さん。』細吻如雨降落耳畔,家茂聽到和宮輕聲說:『能請您再喚一次嗎,我的名字。』 隨喚出名字的,是身體第一次被進入的感覺。 接下來意識趨於模糊,好像知道被做了什麼又不清楚詳細步驟,在另一波舒適熱潮中恍惚地進入夢鄉。 嗚呼,真是太沒情調了。家茂撫著額頭,試圖窩在不會被尋到的角落平順心情。 無須他人提醒,連自己都察覺的近期異狀,總算有了貨真價實的名字。 有了理由,有了價值。 有它該具備的目標。 家茂不由得望向庭院松樹,昂首朝天,四季長青,歲寒而不凋的頑強,使她想起從未消失於腦海的那個人。 記憶中只帶給和宮痛苦和折磨的愛,卻帶給自己幸福與喜悅。 這樣是可以的嗎? 就算不行也沒辦法了。 她因如此感受而重生,就有責任為延續它進而付出一切。 就如將軍之於幕府。 妻子之於丈夫——無論性別為何。 The End --------------------------------------------------------------------- 註:本文提到的機關人偶匠師即是田中久重,為幕末到明治時代的發明家,被稱為東洋的愛迪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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