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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黃昏時


入冬以後,天色暗得越來越早。

午後颳起的風將朵朵散雲捲至了遙遠彼方,天空甚是明淨,酉時甫過,仲之町兩側的行燈已不約而同地亮起,在金黃夕陽之中為吉原的繁盛光景預熱著。

繁星自東側的天一個個露面,像張見世欄柵間一雙雙顧盼生姿的明亮美目,披著夜色撥動仰首而望的行客心弦。

隨從們擁簇著總是眉關緊鎖的武士、販子們阿諛著準備一擲千金的富商,遊女們捧起酒壺,袖面鮮活的游魚繡紋彷彿隨春宵一同引注杯中,她們笑著。

-

「嘩!月亮出來了。」

聽見隨從叫喚,高束馬尾的黑衣武士不由得駐足,他立在松光屋門前的台階上,眼見圓月綴在屋簷角。

「大人,今日是滿月哪。」隨從先是笑道,隨後他又不解地撓了撓頭:「嘶⋯⋯不過這一次月亮怎麼圓得這麼早呢?」

武士很快對一如往常皎潔明亮的月失去興趣,他收回目光,逕自入往門內。

樂聲歡響,不斷有新一批賓客佔據某張桌子或某個隔間,他們急不可耐地跟隨美人上樓,放縱地浸入溫柔鄉,情至濃處,也不曉得眼裡裝的是哪方人面桃花。

揚屋町,菊屋。

今夜有兩名花魁的入幕之賓不巧撞上了,按規矩花魁須得優先接待身分較尊貴的那位,另一人本還有點不甘,待得知了對方是他實在惹不起的背景後,便也摸摸鼻子算了,同意由菊屋中名氣僅次花魁的葉津代為陪伴。

葉津倒是無所謂,她將客人引進房,安靜地立在窗前,聽見門被關上,接著是客人開始脫去外褂的布料摩娑聲。

「滿月啊……嘖,把窗關上。」男人將衣物隨意扔在屏風上,他見葉津望著外頭,有些不悅地指示。

葉津頭也沒回,冷冷地反問:「為何?」

「這可是本月第二次滿月,妳難道沒聽說過嗎?這是妖月!」男人一邊抱怨一邊點起更多盞燈,他斥道:「晦氣!快把窗關上。」

葉津面無表情地側過身,男人看她依然沒有打算動手關窗,惱火地朝她走去:「妳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把窗關──」

葉津捏起三指,姿勢優美地向男人一拂袖,後者踉蹌倒退,很是困惑地揉揉眼睛,隨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頃刻鼾聲大作。

「唔。」葉津打量了片刻被術法迷暈的男人,不太待見地努嘴。也不知對方夢見了什麼,不時發出「咯咯」笑聲,兩手環抱空氣,十足的自娛自樂。

她放任男人去做他的美夢,以手托腮重新靠回窗邊,沐著月色,她饜足地瞇起眼,像隻吃飽了鮮魚的貓兒。

一個月裡只會升起一次滿月,若一個週期內月亮圓了兩次,人們便將之稱呼為「妖月」,傳說當第二個滿月出現,陰陽兩界便會交疊,人們將更難分辨出妖怪所化的幻象。

更有傳言,妖月之刻不應直視月亮,否則就會生一場大病,久久不癒。

夜晚的吉原花街實在熱鬧非凡,人們也早就沒有過去那樣懼怕妖月,這或許是人類的優點之一,不論多麽驚世駭俗之事,都總有變得稀鬆平常的一日。

葉津聽著嘈雜的各種聲響,忍不住打了個小巧的呵欠。

再睜開眼時,她卻因為眼前的景象一愣。

菊屋坐落在揚屋町視野最好的區域,得以清楚地將夜景盡收眼底,從葉津的窗子往外看,只見天上的圓月正緩慢地缺失,連同光芒也逐漸黯淡。

幾息之間,月亮便已消失大半。葉津瞪圓了雙眼,她感覺髮頂略為發癢,反射性抬手一摸,熟悉的毛絨觸感自指尖傳來,她匆匆跨過仍在呼呼大睡的男人,湊到鏡前,果然看見自己頭頂自烏黑髮絲中立起、正左右轉動的純白獸耳。

「嘖。」葉津瞳孔微縮,催動妖力硬生生將那兩隻耳朵收回,她警戒地瞥向已然只剩一抹光暈的彎月,勉強抑制體內蠢蠢欲動的力量。

妖月之刻,卻碰上了天狗食月。

諸法幻象將滅。

當月亮徹底隱沒在夜色,縱情享樂的人們還未察覺有哪裡出了差錯,吉原中燈火通明,讓人很難第一時間注意到月光的缺席,直到某個本來軟玉溫香在懷的武士,愕然發現自己抱著的竟是具披了殘破人皮的枯骨,在旁的遊女尖叫出聲,失手摔碎酒杯。

驚呼或者怒罵,諸多不和諧的聲音在吉原各處綻開,像三味線的弦不堪扣撥而崩裂的擦音,當圓月食甚,混入花叢中試圖沾染香氣的偽物一一顯露真面目,而他們的數量遠比人們想像的更多。

「清平組的大人!誰快去請清平組的大人過來!」

「妖怪……是妖怪啊!」

沒有想到會毫無防備地袒露真容,本就不是為了挑起禍亂的妖怪們紛紛逃竄,其中也有弱小者被膽大的武士誅殺,混亂一時蔓延,主要集中在位置較偏的小見世或切見世。

「那是什麼聲音?」

松光屋裏側,忙著準備要端上宴席的下一盤菓子的嬌小女孩嚇了一跳,她停止手中的工作,不安地側耳傾聽。

「距離很遠,別怕。」伴隨沉穩的話聲,一隻屬於男性的大手輕柔地撩起女孩垂落頰邊的栗色捲髮,替她挽到耳後,「我出去看看。」

女孩乖巧地點點頭,她向男性一笑以示謝意,繼續專注在她今晚被交派的差事。

右京隱去身形,再下一瞬,他已躍上松光屋的屋頂。

一出到室外,他便意識到夜空的不對勁。他算準了今晚將是妖月之刻,許多蟄伏已久的妖怪都會選在這段時間遊走,而吉原花街是淺草一帶夜裡最熱鬧的處所,必定會吸引各式各樣的東西前來,也許是趁機吸取元氣來增進修煉、也許是混入人群要尋仇洩憤。

那些受到指名,被無數對眼睛盯著的遊女便罷了,像是女孩這樣負責打雜的禿,往往是潛在暗處的妖怪最中意的下手對象,她們不那麼顯眼,即使突然消失了也不會那麼快被發現。

右京擔心女孩的安危,找了個藉口陪在她身旁,作為一名大妖,他有足夠的底氣能保護好在意的人。

只是即便是右京,也沒能神通廣大地料到這次妖月之刻,會如此不湊巧地遇上天狗食月。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妖力在隱隱躁動著,若非他活過的歲數夠長,適才他很可能就要失態地在女孩面前露出狐狸尾巴。

「嗯?」右京細數星辰,忽地察知有股異常的壓迫感自四面八方而來,速度極快,在他試著釐清來源的時候就已消散無蹤。

他俯下身,深藍浴衣隨風輕擺著融入夜色,金藍異色的銳利雙眸掃過數個奔逃躲藏的小妖。

……有不屬於「這裡」的外人,被拉扯進來了。

松光屋的活動,並未受到太多干擾。

出去查探的若者含糊地帶回了「好像有妖怪流竄」的消息,儘管他們回報時刻意避開了賓客,敏銳的人們依舊從悄然緊繃起來的氣氛將情況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宴席之間於是有人開啟了怪談的話題,男人們大放厥詞地宣稱自己曾見過何種何樣的妖怪,且有意誇張形容,鬧得陪伴的遊女因害怕而掩面嗔怒。

朝霧今晚沒有收到指名,她打算揀著這難得的日子,去和同樣得以偷閒的薄扇分享新做的點心。途中路過幾扇屏風,談論「毛女郎」的隻言片語便不經意鑽入耳中,偏偏那幾人描述得既深入又生動,朝霧抿了抿唇,加快腳步離開。

走到轉角,她依照記憶往左拐。

嗒。

朝霧目不能視,因此她的聽力較常人來得更好,為了能更快判明環境狀況,她行走時也總會特別留意放輕步伐,近乎無聲地穿過空間。於是她剛摸著牆轉身,便立即捕捉到與自己跨步的節奏重合的第二道足音。

步子很窄、很精緻,除此之外還有長長的衣襬拖過地面的窸窣雜聲。

朝霧猶豫了片刻,怯怯地出聲試探:「……姊姊?」

那是種她很熟稔的腳步聲,她彷彿能回憶起她出於好奇而細細摸過的打褂觸感,繁複密實的刺繡紋樣就像短歌,又或者俳句,是工整而華麗的美。

換言之,那是屬於花魁的跫音。

身後那人卻沒有回答,朝霧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香膏氣息,這令她更為確定對方並非薄扇。

這個人給她一種更具侵略性的韻味,像枝寒香凌盛的梅花,幽靜宜人,卻盈室不散,待到反應過來之時,已然被那雅艷香氣團團包圍,再難以逃脫。

她絕非薄扇。

朝霧心下一凜,不再糾結對方的身分,快步走過長廊。

有些事,不去探究才是好的。

清月冷冷地目送梅色頭髮的少女匆匆離去,她圓眉微蹙,竟一時想不起來松光屋有哪個遊女的名姓能和她對上。

她思索少頃,得不出任何結果。

清月看向微微敞開的窗,透過木櫺格子望見半片星空與半片喧鬧,夜晚的冷風拂過髮梢,那個瞬間她忽然有些走神,搞不太清楚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但那股疑竇僅是一閃而逝,她在松光屋生活了這麼多年,早已過了會對生命感到茫然的年紀。

她發出輕笑,為自己竟還留有表現得傻氣的能力。

吉原的夜,依舊持續著。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