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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瑄】星跡（七）

「老闆啊，妳都沒想過找個對象喔？一個人養小孩很辛苦吧？」

李子瑄剛拎起鑰匙要離開車行，新來的值班人員就丟來了讓她有些尷尬的問題。

「沒有，也不需要。」李子瑄簡短回應後就上車離開。

往修車廠的路已經熟悉到不需要依賴導航，李子瑄穩穩轉著方向盤，任憑路邊那些看似一成不變的景色從車窗外掠過。

「媽媽！」

彎進熟悉的小路，剛停好車的李子瑄一打開車門就看見紮著馬尾的小毛頭拿著扳手朝自己跑來，「我剛剛問廠長叔叔能不能教我修車，他叫我先問妳可不可以！」

「可以啊，哪有什麼不行？」李子瑄彎下腰揉兩下女兒的腦袋，「要學就認真學喔！廠長叔叔很厲害的！」

「嗯！」黑髮小女孩咧起嘴點兩下頭，又轉頭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修車廠內，李子瑄望著那背影再次消失在塗上了扳手圖樣的鐵門後，揚起嘴角朝著廠內邁步。

「那妳先看著我修就好吼，大一點再讓妳碰啦好謀？」

甫踏進修車廠，映入眼簾的是撐著拐杖的高廠長哭笑不得地握著小女孩手中扳手的另一頭，聽見鐵門打開的聲音才轉頭求救：「欸李小姐啊，妳這麼放心讓妳女兒學修車喔？她才國小欸。」

「給高廠長教我當然放心啊──」李子瑄訕笑，「但您看起來不是那麼願意教她？」

「危險的東西太多了，先讓她好好念書啦。」高皮條語畢又拉了兩下女孩手中的扳手，女孩鼓起雙頰抗議：「我想學修車！修車很帥！讀書好無聊！」

「葉曉辰，我是這樣教妳的嗎？」李子瑄輕嘆口氣，語氣柔和但也不失威嚴，「我答應妳──每天放學都載妳來修車廠找廠長叔叔玩，好嗎？廠長叔叔也沒有說不教妳呀，等妳大一點、知道東西怎麼用，廠長叔叔就會教妳了啊，對不對？」語畢朝高廠長使個眼色，只見他無奈回應：「對啦，妳長大我會好好教妳啦，先專心唸書啦。」

「那打勾勾！」葉曉辰空出了一隻手、朝高皮條伸出了小拇指，高廠長沉默地看著一臉認真的葉曉辰、又轉頭看向差點沒笑出聲的李子瑄，嘆了口氣後鬆開扳手並伸出手指回勾，「好啦，打勾勾吼。啊妳扳手先還我啦，我要工作。」

「好！」小女孩綻開笑顏，乖巧地把扳手交回了廠長手上，「那我在旁邊看！」

「賀啦賀啦……」高廠長苦笑，把視線移到李子瑄身上，「啊李小姐妳今天有需要修車嗎？」

「應該不用修，但我想烤漆。」李子瑄輕笑，伸手指兩下鐵門，「可以直接開進來嗎？」

「可以啊。」高廠長平淡回應，李子瑄也徑直朝門外走去。

從那次綁架案結束後已經過了五年，李子瑄收養葉曉辰也已經四年了。當初看她在教養院還是個孤僻且沉默的孩子，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相處才終於願意打開心房──沒想到在造訪過修車廠之後更讓她完全成了一個好奇心旺盛的活潑小孩。

「啊妳要烤什麼顏色？」

高廠長邊幫李子瑄檢查車輛狀況，還邊向葉曉辰講解引擎構造，看著那女孩兩眼發光的樣子，李子瑄腦海中浮現的人影仍讓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紅色，像我的頭髮這種。」

李子瑄笑著回答，高廠長雖然察覺到了那笑容中隱藏的苦澀，也沒有多做回應就著手準備烤漆，「曉辰妳去旁邊一點，不然把妳全身都噴得跟妳媽頭髮一樣紅喔，這洗不掉餒。」

「曉辰過來，遠遠看就好了。」李子瑄的雙手搭上葉曉辰的肩膀，看著高廠長把車子挪到烤漆室，腦海裡全是過去和葉小花在這間修車廠的對話。

眼眶開始發熱，她只能使勁吞嚥試圖忍住眼淚。

「媽媽，我跟妳說喔。」葉曉辰的手掌覆上了李子瑄搭在她肩上的手，「今天同班的人看到我的聯絡簿之後問我為什麼我姓葉、可是簽名都是李。」

「……那妳怎麼回答？」李子瑄稍稍收緊了手掌，葉曉辰回應的音量似乎因不安而減弱，「就之前媽媽跟我說的啊，我還有一個姓葉的媽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修車，現在只有跟姓李的媽媽住在一起。不是這樣嗎？」

「嗯……」李子瑄垂下眉梢，還在思考該怎麼回應，高廠長已經把烤漆完成的金龜車倒車到她們面前，「好了，安捏每麥吼？」

「嗯，謝謝廠長。這樣多少？」李子瑄抿唇微笑，高廠長一下車就看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光，「免啦，每天帶曉辰來玩就行了。」

「謝謝……」李子瑄低下頭，拍兩下葉曉辰的肩膀，「曉辰，叔叔說每天都能來找他玩喔！」

「謝謝叔叔！」一樣燦爛的笑容，李子瑄突然有些羨慕這個還什麼都不需要背負的孩子。正準備抬頭道別，就看見高廠長脫下手套搓兩下葉曉辰的頭頂，「免客氣！啊曉辰妳先到車上等一下，我找妳媽媽講一下事情。」

「好！」

看那嬌小身影乖巧地跳回了車上，高皮條拄著拐杖走到角落的工作桌，李子瑄也隨即跟上腳步。
「妳有打算帶她去看小花嗎？」

直接切入正題的問句，高廠長那雙難以解讀的眼瞳似乎透出了悲傷，李子瑄抿兩下唇沉默了幾秒鐘，「……就算有，也要她肯見我。」

「都已經五年了還是一樣？」廠長的語調聽起來有些慍怒，「她到底是在搞什麼……」

「聽院長說復健的狀況比原本預期的還要順利，我也都有寫信給她，但她就是不願意接受會面……」李子瑄苦笑，「或許是不想讓我看到她被毒癮折磨的樣子吧……」

葉小花在換血手術完成後昏迷了好幾個星期，正當林甜甜院長和李子瑄還在煎熬著該不該結束她的痛苦，某個深夜就收到護理人員緊急告知她們葉小花自行恢復意識的消息——但正如院長所述，大腦受損讓她的許多生理功能連帶受到影響，戒斷症狀更是讓她好幾次感到生不如死。也因此，為了不替周遭的人們帶來困擾，葉小花這五年的時間都在戒毒中心裡孤獨地生活著，只有身為主治醫師的院長去進行定期檢查時才肯開口說話。

「廠長呢？不試著去找她看看嗎？」

綠瞳中流露的倦意無法忽視，高廠長選擇別開了視線，「是我害她變成那樣的，我沒有臉去見她。」

「可是……我想小花應該很想看到你平安無事的樣子……」李子瑄垂下目光，「你當時傷得那麼重，她一定很想好好看看你吧。」

「一隻腳都廢了，去了只會讓她多擔心。」高廠長緊握著拐杖的把手，面無表情看向李子瑄，「我想抽根菸，妳先載曉辰回去吧。」

「……你們真的很像。」李子瑄轉身離開前朝高皮條擠出微笑，「菸和酒還是少碰一點吧，在小花回來之前別把身體搞壞了。」

「喔。」

一如既往的平淡回應，李子瑄也沒再多說就轉身回到車上。

＊＊＊

「今天就復健到這邊吧。」

林甜甜拿著紀錄表看向長凳上滿頭大汗的葉小花，她在毒品的折磨下消瘦了許多，面色也黯淡無光──長達五年的時間都看著好友這副模樣，林甜甜已經快忘了那個熱心的修車工、那個在帥氣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少女心的葉小花是什麼樣子。

「今天這麼早結束嗎……我還可以繼續……」

嘴上這麼說，那雙握著長凳邊緣的手臂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林甜甜望著葉小花，那直視著自己的目光雖然堅毅，但仍掩不住神情中透出的疲倦。

「今天的強度又往上提升了，再繼續會對身體造成負擔的。」林甜甜闔上了資料夾，「向戒毒中心申請的時間還沒到，我剛才跟局長知會過了，說能讓我帶妳出去透透氣，他也會同行。妳有想去哪裡看看嗎？」

「……我想看海。」葉小花沉默了片刻，嘴角勉強擠出笑容，「可能有點遠，可以嗎？」

「有局長陪同，我想沒問題。」林甜甜推了推眼鏡，站到葉小花跟前伸出手，「現在就出發吧。」

＊＊＊

「媽媽，這邊好像不是要回家耶？」

葉曉辰眨眨眼睛望著導航的地圖畫面，跟自己以往從修車廠回家的方向有不小的落差，不禁感到有些好奇，「已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玩嗎？」

「因為明天不用上課啊，媽媽想帶妳去看星星。」

等待紅燈的空檔，李子瑄伸手輕拍女兒頭頂，嘴角揚起輕柔微笑，「是我跟那個姓葉的媽媽以前很常一起去的地方喔。」

「好！」女孩咧起嘴，「剛好今天自然老師教我們看星座盤耶！我等一下可以練習！」

「好啊！等妳練習好，再教媽媽怎麼找星座好不好？」李子瑄看著葉曉辰的純真笑容，心中卻有股酸楚揮之不去。

葉小花，我們的女兒有了妳想給她的童年，但妳在哪裡？

「哇──好漂亮！」

車子一停下，就看見小小的身影迫不及待地開門下車，葉曉辰仰頭望著從未見過的美麗星空，臉上的笑容如同天邊的銀河一樣絢爛。

李子瑄靠在車旁凝視著女兒走到那人跡罕至的熟悉海岸上──那個她曾經想尋死的海岸、讓她總是會回想起自己雙親的海岸，在得知黑幫威脅後還是不忘向葉小花解釋日出日落方位的那個海岸。

「運氣不錯，今天天氣好好。」李子瑄抬頭仰望著滿天星空細聲低喃，緩緩深吸口氣想轉換心情，但大腦似乎已經被回憶給緊緊抓牢。

「如果真的要逃的話……妳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同樣是在這個地方，葉小花那人甚至在問出這句話的不久前還堅持在這裡看到了夕陽，現在想想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李子瑄細細回想著那些早已深刻烙印在心中的記憶，爽朗的笑聲、容易泛紅的臉頰、三不五時的結巴，關於她的一切，全部湧現在腦海中。

夜空很晴朗，視野裡的星辰卻好模糊。

「媽媽，我找不到北極星……」

衣角被扯了兩下，李子瑄伸手抹去淚水後低頭看向身前的小女孩，「要找北極星的話應該要先找到北邊會比較好判斷喔，曉辰妳會看地圖了嗎？」

葉曉辰搖搖頭，下垂的嘴角讓她的喪氣一覽無遺。

「沒關係，媽媽教妳看。」李子瑄揚起溫柔笑容，蹲下身拿出手機打開地圖，「這邊寫著Ｎ的地方就是北邊喔！然後我們現在的位置在這裡，這樣知道要往哪個方向看嗎？」

「嗯……東、西、南、北……」小手在空中比劃著，葉曉辰歪頭苦思，半晌後終於指向北邊的山頭，「那邊！」

「很棒耶！曉辰有在認真上課喔！」李子瑄輕笑著看向女兒有些得意的笑臉，「那媽媽考妳，等一下太陽公公會從哪邊出來？」

「東邊……」葉曉辰轉到了面北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地沿著順時針方向轉了九十度，伸長了手臂指向海平面，「那邊嗎？」

「對，那邊是東邊。」李子瑄看著那張稚嫩臉龐由疑惑轉為欣喜，嘴角又更上揚了一些。

海的那一頭似乎也聽見了兩人的對話，柔和的光芒悄悄探出了地平線，李子瑄站起身緩步到葉曉辰身側牽起她的手掌，靜靜望著晨曦撒在海面上映出的光芒。

「不過去嗎？」

站在坡道上的林甜甜望著沙灘上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朝前方沉默良久的葉小花問道。

「我沒有資格……」葉小花無力回應，微揚的嘴角滿是苦澀，「她們的生活不需要一個毒癮者去打亂。」

「可是妳拒絕了她五年。」林甜甜稍稍蹙緊了眉頭，「她只是想見妳一面。」

「現在的我只會成為她的累贅，以後也是。」氣若游絲的語調卻堅決到像是不容質疑，葉小花望著那兩人緊牽起的手掌，眼神中雖然閃著欣慰的光芒、卻仍隱約透出了哀傷，「這樣就好了，她不會再因為我而陷入危險或承受痛苦了。」

林甜甜望著那張側臉，回想每次到戒毒中心去檢查時聽她用那極度壓抑思念的語調所傾訴的自責，再憶起李子瑄不時到醫院找她詢問葉小花近況的神情，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告訴她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那孩子姓葉。」林甜甜深呼吸兩次後開口。

看似前言不對後語的發言卻讓葉小花的雙瞳閃過了不一樣的情緒，她有些錯愕地轉頭看向院長，只見那名經常面無表情的醫者挑了下眉頭，「要不是因為每次講到這件事妳都轉移話題，我可不會拖到現在才說喔。怎麼樣？妳還是覺得妳只會替她添麻煩嗎？她在等妳，這五年來都在等。誰會願意花五年的時間去等一個『麻煩』？就算真的是麻煩好了，五年也夠她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平穩淡然的語調，那副看似事不關己的態度卻每次都能擊中要害。

葉小花抿起了顫動的雙唇，沉默了半晌後開口：「院長、局長，我可以一個人走走嗎？」

「當然可以。」一直默默旁觀的妘芮率先應允，而林甜甜考慮到私下會面可能會產生問題，思索了兩秒才回應：「我眼睛業障好像有點重。局長，請問海邊有人嗎？」

「院長您真愛說笑，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來這麼偏僻的海邊。」妘芮訕笑，還從警車內拿出備用的墨鏡遞給林甜甜，「您這個可能是因為太陽出來有點畏光啦，戴上大概會比較好一點。」

「還真是謝謝你喔。」林甜甜無奈笑著接過了墨鏡，在摘下自己的眼鏡前朝葉小花投出了罕見的溫柔笑容，「去散步吧，記得回來。」

「嗯，謝謝……」葉小花擠出感激的微笑後吃力地朝著沙灘邁步，儘管全身因戒斷症狀再度襲來而不斷打著冷顫，她還是用復健時的意志力撐著走到了李子瑄那重新上漆的金龜車旁，凝視著不遠處的背影，深吸口氣後開口──

「老師，我也可以上課嗎？」

身後傳來的聲音細微而孱弱、甚至有些沙啞，但李子瑄確信自己不會認錯。

「葉小花……」李子瑄回過頭，朝思暮想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線前方。

雙腳在思考之前就邁出了步伐全力奔跑，李子瑄用最快的速度把眼前瘦弱到超乎想像的葉小花緊緊抱在懷裡，從眼角奔出的熱淚灼燒著那煎熬了五年的憔悴臉龐，李子瑄終於能夠任憑心底失控的情緒帶著她放聲大哭，「遲到太久了啦葉小花……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嗯，不會了……」葉小花低頭靠到李子瑄肩上，顫抖的雙手雖然有些膽怯、最終仍在心中那份思念的牽引下緊摟住對方，嗚咽著吐露的話語伴隨眼淚擊潰了她在心中構築的那座囚禁了自己五年的牢籠──

「對不起，子瑄……我不會再曠課了……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