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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3



洋平獨自在電車車廂裡醒來。
不管是空無一人的車廂,格外安靜的戶外環境,還是月台上頻頻閃爍的故障燈泡都很可疑,他不太想離開這節車廂,總覺得一踏上月台就會有自己難以掌握的事情發生。
眼角餘光忽然閃過一抹熟悉的紅。
他顧不得自己的多思與戒備了,拔腿衝出車廂,試圖追逐那抹倏忽即逝的紅。

我還以為你要在電車裡睡到天亮咧,瞌睡蟲洋平。
他猛然回頭,見花道就靠在門邊笑著看他。洋平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只能發出不成語句的單音。
花道走近他,抬手捏住他的後頸。洋平並不抗拒花道一如既往的親暱舉動。他知道花道沒有惡意,不是想藉此彰顯自己在友伴間的力量,是夏日熱氣太盛,原本接觸面積更廣的搭肩才轉而成了這個捏後頸的小動作——別看花道個子高大,其實很喜歡勾肩搭背這類的、能夠直接碰觸他人的肢體動作。也許是靠這樣來確認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吧。洋平想。
我們快走吧。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感覺超不妙的。
花道邊說邊拱起肩膀。那是花道感到害怕時的小動作,彷彿隨時準備把自己拱成一顆球,連頭也埋進自己的肚子裡,就不必去面對使自己感到害怕的事物;但洋平不喜歡他這麼做,不喜歡花道露出畏縮不前的模樣。他搭上花道的背,手掌按了按隆起的肌肉。
什麼叫做這裡一個人都沒有,你和我加起來不就有兩個人嗎?
花道先是一愣,而後洋平感覺自己掌下的肌肉逐漸鬆弛、重新拉伸成平坦緊實的狀態。
花道揉揉鼻子,咧嘴笑開:你說的對。
那我們現在該往哪走呢。洋平指著月台的兩端,花道想也不想就指向其中一端:就往這走吧。
花道指的方向沒有路燈照明,今晚亦沒有漫天星月,他們一旦離開月台便失去賴以視物的光源,但洋平只哦了聲,眼眨也不眨就跟上花道的腳步,與他並肩而行。
他不懼前方那條未知之路。洋平瞄向花道逐漸沒入黑暗的側臉。他只怕再也看不到這個人。

啊啊——不知道得走多久才能到下一站。
反正沿著這條鐵軌總能走到吧,你急什麼。
洋平懂得花道語氣裡隱約惴惴不安的原因。他們從月台離開後已走了一段時間,一路上不說蟲鳴與枝葉搖曳的聲響,就連夜裡偶爾吹拂的微風也不曾感受,除去正在行走的他們,其餘一切停滯不前,彷彿暴風雨前空氣中隱隱蓄力的平靜,使人唯恐不知何時何地將迎來萬物驟然崩壞的那一刻。
有些事雖然懂得,卻無法切身感受其中份量。但並不要緊。洋平微微笑著,隨著行走晃動的手碰到花道的手背,也許過於害怕的關係,碰觸到的肌膚遠比平時低涼。洋平熟練地切入空隙,順勢牽起那隻比自己寬大的手。
花道詫異地舉起兩人交握的手,還沒問洋平這是怎麼回事,洋平就先開口了:那個,不是要進入隧道了嗎,要是在裡頭走散就不好了,還是握著手比較安全吧。
洋平你會怕就說嘛,我又不會笑你。話是這麼說,花道卻樂得嘿嘿直笑,洋平斜了他一眼,也跟他一起笑起來。
嗯,我很怕啊,接下來就要拜託天才好好保護我了。
花道另一隻無所事事的手對洋平比出勝利的手勢,昂首挺胸,身高差造就的陰影遂罩在洋平臉上,而花道渾然未覺:這有什麼問題,就包在本天才的身上吧!

他們手拉著手一起走入隧道那張巨大的幽深的嘴裡,既是自投羅網,也是無可迴避。畢竟他們沒有飛越隧道上方的翅膀,也沒有攀爬山壁繞過隧道的利爪,只靠普普通通的一雙腿,就要投身黑暗。

奇異的是,當他們進入隧道後反而聽得見其它聲音了,更確切地說,並不是其它聲音,是忽近忽遠的水滴聲。只有水滴聲。
嗚哇,感覺果然很不妙。洋平下意識想看看花道的表情來決定該如何挑起話題分散彼此的注意力,然而眼下他的視覺幾乎被黑暗剝奪,唯有被緊握的手與腳步聲能夠證明花道還在他身邊。
咕嘟。啊,口水吞嚥聲也可以。
你不覺得這很像以前我們在商店街上跳的盆舞嗎?鼓點跟這裡的聲音很像。洋平說完另一手隨水滴聲拍著大腿,輕輕哼出一段他們都很熟悉的旋律。
真的耶!
花道驚喜的叫聲立刻覆蓋過微弱的水滴聲,隨之而來的回音多少驅散了因黑暗而隱隱不安的氛圍。
但我忘記歌詞了,只大概記得這段旋律。洋平說。
我想想,好像有唱到傻瓜什麼的⋯⋯唔⋯⋯
洋平聽著花道因想不起歌詞而發出苦惱的聲音,嘴裡哼著的旋律並沒因此中斷,反而逐漸輕快起來。
喔喔,越來越有盆舞的感覺了!你還記得怎麼跳嗎?
洋平本想回答你就饒了我吧,但花道拉著他的手開始大力晃了起來,腳步也變得細碎急促。洋平迫不得已,只能抹黑跟上他。
即使看不見,洋平也依稀能在心裡描繪花道手舞足蹈的模樣。他想起從前的盂蘭盆節,他們幾乎不回家,就在夜裡閒晃,遇見可以一起跳的輪舞隊伍,還沒等其他人起鬨,花道就會拉著他擠入人群,跟著周遭的陌生人一起擺動肢體高聲唱著傻氣的歌詞,最後筋疲力盡地歪倒在街頭。他怎麼會忘記呢。
可以的話,就這麼跳到天亮也不錯。

但無論洋平如何一次又一次重複那段旋律,隧道卻是有盡頭的,遠處光點如同啓明星現身於昏暗天際,昭告即將迎來日出時刻。
洋平一直哼著的旋律戛然而止。
花道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訝異地說:快走啊,為什麼停下來了?
我想留在這裡。洋平說。他已經隱約能看見花道的樣子,透著光,形體朦朧,彷彿一眨眼就會融進遠處的光裡。
一直拉著他的力道是因為這樣才越來越輕的嗎?洋平問不出口,他只是再次向花道說:我也留在這裡吧。
啊,這張生氣的臉也好久沒看見了。洋平做好在被怒視後遭受頭槌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在最後一刻,花道只是貼著他的額頭,甕聲說道:你在說什麼傻話啊,人是不可能留在這裡的。
*只要我不是人就可以留下來了吧。*這句話在洋平的喉間滾了滾,他咬住口腔軟肉幾秒後才鬆口:那就一起走,你也不要留在這裡。
花道離開他,重新站直,如往常一般,遇到認為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只衝著他笑,笑到最後原本他煩惱不已的事就會變得真的不值一提。不知從何而起的水滴一顆接一顆滾落他的臉頰。
我會在這裡等你的啦。怕什麼。花道一派輕鬆地說。
細數起來,會令水戶洋平感到害怕的事只有一件,不是對黑暗與未知的恐懼,也不是空無一人的車廂與月台。他的鼻腔一陣痠熱。
不要等我了,你也快離開這裡吧。
花道擰起眉頭,準備開口又被他截走話頭:這樣總有一天我還能看到你。
這樣我就能繼續活下去了。
花道愣了下,又對著他嘿嘿直笑:到時候你要給我很多零用錢喔。
那有什麼問題。洋平跟著他笑。

花道在洋平準備邁出隧道時先鬆了手。

隧道外陽光明媚,鳥聲啁啾,一切鮮活生動。
洋平忽然想起來,那時也是花道先鬆了手,才換他被浪拍上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