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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铮粗喘了一口气,尚未平复呼吸便又急在喉口压下,矮下身屏气凝神不敢动了。

门外来人脚步极微,轻功不凡,若非他常听自己师兄翻窗擅闯炼丹房,或要被这人一路跟踪到锦香宫也不自知。追兵已跃上二楼,足尖点地声音干脆,体型并不高大,但步伐节奏舒展,想来不像是锦香宫来的。唐门的人唯有两个有如此不世出的轻功,但一个埋在地里,一个年纪尚小不会被放任下山。除开这些,剩下能从蜀山撵了他一天一夜还不罢休的,皆不是一些好对付的东西。唐铮将怀里一瓶剧毒抓到手心,心里冷笑一声:别管这厮存什么猫抓老鼠的念头,还是要拿了他的行踪回去复千灯楼的命。他今日来了,就别想走了。

此间在一酒楼二层,四周几间莫不是一些闲置包间、杂物间,另有两间大概是酒楼请了戏班子,腾了两间给他们沏茶、休息,但此刻都空着,正好给唐铮行了方便。整个二楼都熄了烛火,笼在一片沉闷的黑里。他附耳在门板上听了片刻,脚步声并不靠近,才略微定了心神。

唐铮是不怕人来,只怕人不来,说不定守在门口蹲他三天三夜看他行踪,他可耗不起这时间;但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留下出手的痕迹,免得某些蠢材自己的事情料理不干净,反先奔他而来。

一息之间他已经有了考量,将外着的夜行衣脱下藏在房间暗处,贴身抖落出一件绿镶边的绿罗裙来。原本冠起的长发也拆散下来,借着原本簪子盘了个低垂的发髻。只要再借一块面纱——唐铮自己也没想到,前年赵氏蠢猪和他师兄没皮没脸说的干话,两年之后竟然还能应验到他头上。

唐铮在拉开衣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想到唐布衣了。

以前数月不见,他也只把大师兄抛之脑后,日起炼丹团练请脉看诊,样样件件没他掺和反到更好。往往他师兄半夜飞身滚地潜入炼丹房,唐铮在炉火前回头一望,还得反问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唐布衣灰头土脸,瘪起嘴抱怨时眼睛却笑着:好生伤心啊,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师弟却说我不该回来。

是啊,唐铮的眼神把他上下剐过一遍,从手边的小矮桌上抄起一个瓷瓶往面门扔过去,冷冰冰地应道,最好你现在怎么来的怎么出去。

他师兄抬手接住药瓶,却赖着不动:背后的伤我一个人也涂不了呀。

唐铮转过身,端坐在炉火前的小马扎上不为所动:去男弟子房睡一夜,多挨一天死不了。

师兄却说:让别的师弟知道了,师门上下传开,让师弟们平白为我担心。

话音刚落唐铮便“嚯”地站起身来,冲上前来的两步看着怒气不减反增,连唐布衣心里都泛着怵。但眼看一步之遥了,他的二师弟却又蓦地止住脚步,就着月光侧头打量他一番,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命道:伸手。

唐布衣乖乖把护腕解下,手腕递过去。

师弟又命令:伸舌头。

唐布衣张开嘴,被钳着脸颊转来转去地看半天。

师弟最后说:炉边上衣脱掉坐好。

唐布衣莫敢不从,等到唐铮拿着绷带回来时,他已经赤膊坐在师弟的小马扎上,用旁边闲置的小药炉煮红糖醪糟粉子了。

唐铮骂道:蠢材!你就不怕刚这药锅刚煎了毒药?

大师兄笑起来,拿勺子蒯一勺讨好地递到嘴边去:我每次来不都用这个锅?

从前大概日子过得太快,大师兄的称呼叫起来只觉得像是小溪潺潺的水面上落下一片叶,倏忽便打着旋儿飘走了,没一点痕迹。现在想起唐布衣来,只觉得像是在小溪里砸下两枚石子儿,纵然落到水里,还有余波一遍一遍叩着岸。那石子儿一枚是唐布衣死那日去探鼻息的两指,一枚是他触及那手腕时比他还冰的温度,因此每一段签着唐布衣大名的回忆都被叩响,争先恐后地发出回音来:他已经死了。

唐铮无处停留,无空细听,且把这轰隆作响都充耳不闻,接着行他的事。

唐铮忙得很,他得应付着千灯楼的怀疑,常在锦香宫被他们探查到行踪,又得按时上蜀山查验掌门的身体。两头奔忙之下还得躲避唐门中人,连月来也不见得歇过几日,难得睡个安稳觉还要被死人入梦。他站在门口,唐布衣心口开着个前后通透的洞,气若游丝地躺在炼丹房的地上。

唐铮盯他半晌,说:我没空接待死人。赶紧滚,让我好好睡一觉。

唐布衣仰面躺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并非我要来,是二师弟你找我来。

但师弟沉默不语,他对一切回音,诸般入梦都只报以一句:死了也好,死了也罢,早知道这蠢材把自己玩死是迟早的。反正这样比死在他手里,败坏自己郎中的名声好。

唐铮自觉想得太多了。

他敛了神思,挂起面纱,侧身贴在门口细听外面的动静。楼下远远地已有了喧哗人声,原本轻微脚步声此刻更是不真切了。此番再拖延下去更是被动,乔扮的女子打定了心思准备出手。

而正在此时,门外极近之处恰传来一声“扑棱”,声如鸟雀振翅飞起,听得门内人一愣。但此刻门外除了追兵还能有谁?千钧一发之际不容唐铮多想,他推门而出,手中毒药掩在袖下已是蓄势待发。门外来人只闻吱呀声响,接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已经大开,一位高挑少女翩然而出。那上挑眉眼予来者惊鸿一瞥,刹那此处恍若寒风彻骨,凛然飘雪,下一瞬眼前香袖拂过,周身已浸染在不知名的奇异冷香之中。

唐铮欺身而上,手中取命的小刀却停滞了片刻。

是一个姑娘,眉眼轮廓与唐布衣极像的姑娘。

高手过招,先机只在片刻之间,只在这失神一瞬,小娘子已抬手格开刀锋去势,铜钱𪠽啷落在地上。但再想跃开数尺时却也不复轻盈,被对手一把揪住了衣领甩进房间,一刀飞过来钉在耳侧。

唐铮用了本音说话,一边伸手去揉他的眉眼:画中仙,少拿唐布衣的脸作弄我。

哎,哎哎?二师弟?

小娘子呆住了,被揉了两下脸才伸手去挡,一时间七手八脚毫无章法:别揉了,没易容,是你大师兄,是本人!

唐铮一听反而怒意更盛,面色愈发阴冷,他恼道,还装!再仗着你从前帮我的一点情分……

他猛然截住了话头。

音容相貌可以作假,画中仙在唐门卧底多年,对毒有些耐性也不足为奇,但方才交手刹那的暗器手法也能伪装?那轻功步伐也能学了去?

唐铮猛地后退一步,连声调也忍不住高了起来:你证明你是唐布衣!

唐布衣扯掉头上两根绾发的簪子,又用手背抹掉口脂与脸颊脂粉,想也不想就说:你东面药柜底下那个小药锅是我煮红糖醪糟粉子用的,而且你这宵夜只吃醪糟汤,一点粉子不吃。

他师弟:…………

唐铮一时间进退维谷,心里虽已经认定这是本尊了,却又拉不下面子承认他说得对。正此时,楼梯上一阵话语伴随着脚步声越走越近了。那店小二手里提着灯笼,大声朝贵客介绍:咱们这儿二楼都是些清净雅间,我给您打开一间间看看哪个合适?

?!

唐铮唯恐他们走过时灯笼照出两人身影,方才进得匆忙,连门都还半开着,他们再万一起了疑心打开看看更是不堪设想。唐布衣的位置尚且融在墙边衣橱的阴影里,可这墙边也贴不下第二个人了。唐铮退步欲走,大师兄却眼疾手快,拦腰把人拉到了身前。这下衣柜旁边的阴影里,鼻尖对着鼻尖,胸膛贴着胸膛,结结实实地塞下了两个人。

唐铮的眼神凶得能把他师兄活剐,但此时也不敢再动,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骂:你有病啊唐布衣!

被骂的只当听不清,还要不只天高地厚地招惹他师弟,侧头过去贴到耳边用气音问:话说回来,我们往日情分于你有多少颜面?

唐铮一把捂住他的嘴。灯笼暖融融的光从远处靠近了,停在门扉之外,距两人隔墙不过一臂。他扭过脸去,连呼吸也不敢重,而唐布衣的呼吸就打在他的掌心,起伏就贴着他的心脏。一呼一吸,不自觉竟是一个节奏。

而唐布衣在想:哇,师弟怎么扮女装也不上点脂粉啊?硬邦邦的一点不像把小娘子抱在怀里。

——这间也是雅间?

——哎哟,不好意思林员外,这是以前戏班子用的休息室,本是应该上锁的,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还把这门开了……

门被重新掩上了,还插上了木销。那暖光先是远了,再随着脚步声低了。两人直到二楼复又被黑夜沉沉地罩起来了,才齐齐放开手。

唐铮撑着墙把自己从他师兄身上拔起来,垂着眼说:值一丸解药吧。

啊?唐布衣说,二师弟你对我下死手啊,怪不得现在还舌根发苦指尖发麻。

对,再过半个时辰你就动弹不得全身溃烂化成一滩白骨,我把你扔到河里正好毁尸灭迹。唐铮推门打不开,又转而去开窗户,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师兄。谁知道是你跟着我。一直是你?

飞侠挠挠脸颊:算是,呃……但原来不是?说来话长,我人在城门口的小摊买叶儿粑,那家的叶儿粑真是一绝。

他师弟喝止:五个字说完,不然闭嘴。

……。唐布衣噤声好一会儿,说:原来的杀了沉江了。

两人齐齐沉默了,贴墙站着的那个复又开口:好像我字说多了,哈哈。

唐铮不开口,站在窗边抱着手臂瞧。月光全然撒进屋里了,唐布衣半身浸在月光里,唯有神情藏在夜色里看不清,那平直的阴影投在他的上半身,好像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唐布衣又说:我不是假死啊。

我知道,唐铮说,我看着你凉了,大快人心。

唐布衣说,但我也是真活了。

唐铮移开目光,说活该,阎王也不收你这不世出的混蛋。

玩毬咯,二师弟这下软硬不吃,他真生气了。唐布衣冷汗都要顺着鬓角往下滴。他难道要说二师弟真不愧是你穿罗裙真好看、当时就该让你扮女装吗?这不是比现在还要生气?一时间空气也要凝滞,唐布衣觉得不如刚才贴在角落里不撒手,至少那样不太像擂台对峙。

他硬着头皮接着说干话:我本是要吃叶儿粑的,可如今追了你一晚上还没吃过东西,二师弟不如下楼去帮我买点吃食上来呢?

唐铮白他一眼:大师兄猪脑子不如,你死之前我已经被唐门追杀,我如何进出这里的酒楼?

唐布衣说:扮锦香宫女弟子咯。

唐铮凉凉一眼,冷笑:呵呵,是吗?

飞侠寒毛直竖,嘴皮子飞快地找补: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师兄我重伤未愈又要伺机蛰伏,刚才又被你毒麻了身子总之寸步难行,好师弟就给我找点吃的吧。

唐铮说:饿死和毒死都是死。

他接着说:有屁快放,我要走了。

唉,唐布衣叹气。他心想明明是师弟一句话不说就玩什么叛变师门躲起来,明明小时候找到了摸摸头就会憋不住委屈哭出来,明明是师弟应该交代自己的身份,现在怎么光是他在想破脑袋说话?他想起来小时候二师弟闹别扭也是躲在黑得要命的炼丹房里,怎么哄都还是哭,唐布衣就偷了师叔的新砂锅,蹲在他旁边搭火堆煮甜汤喝,结果半生不熟的粉子吃得师弟一边吹气一边皱眉,从此再也不待见他的粉子,更是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砂锅是药锅。

算了,算了,谁让自己是他唯一的师兄呢?

唐布衣往窗边走,往月光底下的二师弟面前走过去,他又叹气,唐铮听来他连叹了两回了,蹙起眉等他的下文。

唐布衣解开护腕,伸出手腕递过去:往江陵去前一别已是两年了,是真的死过了哦。要不师弟看看我隐伤是否好全了?

他又求饶道:好师弟,好师弟,再哭掌门又要说我招惹你了,这回明明全怪你啊。

唐铮冷冰冰地回以眼刀,他神色如常,月光投在他身侧,只一片冷冽颜色。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哭?以后也别叫师弟。我是害了掌门再叛逃的,以后已是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情不用你插手。

他该是有话要自白的,他可以顺势为自己辩解一番,唐布衣是个足够可以信任的人,也值得成为他的帮手。但他早已习惯把任何心思都咽在肚中,不行于色,不发于声。于是伸手搭上他师兄的脉,一只当自己是个好郎中,再给他细细诊一回病。

唐布衣却不老实,伸了手指撩起唐铮眼前垂下的发丝:好师弟,月光不巧照在你脸上了。你不想哭,为何看着我的时候眼眶也红红的?

语毕恰好两滴凉凉的水砸在他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