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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致宗理，我們來到幻世已經七十年。

桃木村是一個不同於港口但同樣寧靜自然的小村落，這裡的人類與妖怪們可以和平的共處，彼此都快樂地活著，我們想也許宗理你所希望的世界就像這樣吧，那個誰也不會被誰傷害大家都愉快生活的世界，曾經我們覺得天方夜譚的空話直到看到這個村莊後也開始覺得有了實現的可能，真希望你可以看見這麼場景。

但可惜的是因為幻世固有的因素影響，這裡的人類根本無法長命，總是在好不容易熟悉住處後的某天就成為了魍魎，連自己的意識與靈魂都一同失去了。

我們初次抵達桃木村的那天就正巧見證了一場屬於人類的葬禮，小小的，僅有那人類認識的妖怪們前來參加，他們拿著據說是那人類最喜歡的桃花燈放入流經桃木村的小溪中，讓那盞盞的火光在紅月中順水而下，一路越漂越遠，直到看不見的盡頭。

憑著在場許多妖怪的身手想要將那盞桃花燈保存得更久一點也是沒有問題的吧，但是沒有妖怪這麼做，他們只是感念著悲傷著，目送著燈火的離去。

而只是這樣看著，我也感受到一股悲傷。

大部分時候我們是不會有感覺的，因為我們是死亡構成的妖怪，沒有誰能夠比我們更理解死亡......記得宗理你曾經這樣問過我們，而我們是這樣回答的，我也是這樣回答的。

是啊，我確實很明白。

關於死亡究竟是什麼這件事。







　　一個小小鄉下地區的神官大人要處理的事很多很雜，但重要的本業依然存在，包含祭祀與儀式。

　　這些是神官們最基礎的事情，婚喪喜慶等等時候，宗理會換上正式的服裝主持，只是小地方的人手不足，很多事情也需要宗理自己提前準備，好在他有三隻式妖當苦力，也起碼不會這麼分身乏術。

　　深月記得某次，和歌山這裡一位家境還算小康的人家將宗理請去諮詢喪葬儀式的前置作業，因為家裡的老先生已經病重了，被大夫說了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所以雖然畫面極其諷刺，但還是這樣進行了......深月默然的跪坐在旁，獨自看著病榻上那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宗理又被這家人給請走了，獨留深月一隻妖怪待在昏迷的老先生身旁，他看著面容枯槁已然半步邁入的老人，清楚的感受到對方即將迎來死亡的這個事實。

　　他輕輕嘆氣，如今這個人類都即將要死去了，他的子女卻無一人待在這裡照顧，深月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或許不妥。

　　這時幾聲響動傳來，深月低下頭，看見了慢慢睜開眼睛的老先生。

　　老人眼神混濁也許已經無法視物，他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床榻旁的一個身影，乾癟的嘴唇動了動。

　　「你要喝水嗎？」深月問。

　　見老人微微的動作，深月自己凝出了乾淨的純水湊到老人嘴邊，小心翼翼的送入對方口中。

　　老人緩慢的吞嚥，半晌後張開口，「......誰？」

　　乾啞難聽的老人嗓音響起，深月依然帶著他慣有的笑容，只說：「我們是你的孩子們請來的神官助手。」

　　「神官......阿，是阿，說的也是，該準備起來了......」老人行將就木的聲音說著：「辛苦您了......」

　　深月搖搖頭，「大部分是宗理的工作。」他只負責搬運重物和坐在你身邊，「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嗯......您的子女們打點得還不錯。」他實話實說。

　　「是阿，確實......」老人說著，聲音除了虛弱外多了點無奈。

　　深月聽得出這聲無奈中代表的是什麼，他靜靜的看著這位即將邁入死境的老先生片刻，半晌後說道：「你不覺得諷刺嗎，老先生你可是還活著喔。」

　　「呵呵......自然，但那又有什麼用呢......」老先生說著，慢慢閉上眼睛，「我一個就快要死的沒用老人，也就不要讓別人多煩惱了。」

　　「真是豁達呢。」深月真誠的說。

　　「嗯......反正我沒什麼留戀，其他後事也都安排好了。」老人道，「我的魂魄還在這個破舊的身體裡也只是徒增痛苦，不如早點走了還比較輕鬆，所以說諷刺倒也還好，那些東西死了也就都沒了......」

　　「呃，那倒是不一定......」深月還是很真誠地說，只是小小聲的。

　　顯然老人也沒有聽見，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的又睜開眼，望著頂上木造衡量交錯的屋脊，深月不知道老人的眼中看見了什麼又是在期望看見什麼。

　　「對了.....果然還是有些好奇......」老人喃喃著。

　　「究竟死後......會抵達什麼樣的地方呢......真想事先知道啊......」

　　「......」

　　深月深藍色的眼眸望向老人，他乖巧的正坐就像個神社來幫忙的見習神官，他又笑了笑，「是一片黑色的地方喔。」他說。

　　「漆黑一片什麼光也沒有的地方，但雖然很黑很暗，連自己的尾鰭都看不見，但不會帶來恐懼，只是很平靜，很平靜......」

　　「大概是這種感覺喔。」深月說。

　　老人似乎微微愣了愣，「......是嗎，是這樣啊......」他說著，最後又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又沉沉的睡著了。

　　房間內再度沉寂，深月轉過頭看向背後，笑，「嗨，宗理，事情辦完了嗎？」

　　不知何時就已經站在那的宗理默然，他微嘆，「你......」欲言又止。

　　「嗯？」

　　「......算了，沒事。」宗理道，「差不多該走了，深月。」

　　「好喔。」深月站起身，拍了拍有些麻掉的雙腳。

　　宗理究竟從何時開始聽的深月心裡有數，但他對老人說的話也都是真的心中所想，自身所理解的那些有關死亡的黑暗也從未對宗理隱瞞過。

　　而他心中也非常清楚，相比於妖怪的壽命而言，人類終將迎來一死。

　　「沒關係的，宗理，我們很明白的。」

　　潮濕的泥土道路上，深月雙手攏在背後轉身對著在自己身後不發一語的宗理微笑。

　　「我們是因『死』而誕生的妖怪，所以我們很理解的，死亡是生物一生的終點，也是必定會抵達的路標。」他說著：「不用擔心我們。」

　　「......」宗理調了調帽沿，「我知道。」

　　但你的表情並不像知道的樣子呢，深月想著。

　　宗理又嘆氣，「我並不害怕死亡，也不擔心你在我死後會怎麼樣。」他強調，「只要是有過好好道別的死亡我都欣然接受......但人類這種生物是很難做到好好道別的。」

　　「因為你們很脆弱嗎？」深月問。

　　「不只，」宗理說：「對世間仍有留戀或抱著巨大的遺憾死去的才是人類的多數，連自己都尚且不能與自己好好道別了，又怎麼去奢望其他人能夠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人類過度複雜，也正因如此才會有妖怪的誕生。」

　　「也導致部分妖怪幾乎無窮的生命......」深月接著說，「唔，果然沒有死亡終點的妖怪並非生物呢。」他笑，「宗理如果快要死了會有什麼留戀嗎？」

　　「別說這種沒禮貌的話。」宗理抬手往深月頭上敲了一下，隨後攏袖思索，「嗯......留戀稱不上，應該說是夢想吧。」

　　「宗理的夢想？」深月揉了揉頭頂，疑問。

　　「人與妖怪共存的理想居所......沒事，一個實現不了的妄想而已。」

　　宗理擺了擺手，「快點回去吧。」

　　「喔，好......」

　　那確實是個遙不可及的妄想，即使是深月也知道。





　　後來，他知道了東京吉川家大部分的人類對待宗理的態度都與那個使者一樣沒什麼不同。

　　嘲諷的，譏笑的，瞧不起的，說著宗理只是個血統不夠純正的雜種，說的深月差點就想抬腳踢人，都被宗理給攔下來了。

　　這並不公平，宗理，血統又算個什麼東西，血統不純就沒有辦法侍奉吉川家的神明嗎？

　　「......在他們看來，確實是這樣沒錯。」宗理只是這麼說著。

　　「......」深月抿唇，「那算什麼啊，你都不打算抵抗一下嗎？」

　　「抵抗過了。」聞言宗理笑出聲，「我把本家四分之一的房舍給全拆了，最後就被趕來這裡，這是個好結果，因為我終於被趕出來了，離開那個噁心的本家了。」

　　深月愣愣，也笑了出來。

　　只能說不愧是宗理。

　　「我曾經跟你說過的，人類過度複雜。」宗理搖搖頭，摸摸深月的髮頂，「你曾經見識過人類善良的一面，但人類也是醜惡的......人類善待著族群外的所有物種，但同時會對自己族群毫不手下留情」

　　「或許有一天你會理解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但願你沒有機會理解這些吧，深月，但即使有那麼一天，希望你......不要去憎恨人類。」

　　「我們......不是，我，至少我不會......」深月連忙說。

　　「那就好。」宗理輕輕敲了敲他的額頭，然後給他一包金平糖。

　　每次宗理打算哄他的時候都是用金平糖，像個小孩一樣，深月心想，但他還是打開包裝把金平糖咬的喀喀作響。

　　或許宗理已經預見了什麼所以提前與自己說了這些，大概吧。

　　但是他相信宗理很強，他始終相信著宗理不會有事，正如對方自己說的，即便是死亡也會好好的告別。

　　所以，也許當初能多想一點就好了。

　　看著主人出門前往本家拜會已經空置了兩個禮拜，誰都不在的屋子時，深月想著。






致宗理，我已經想不起來是從何時開始討厭人類的了。

或許我終究是我們中的一員，所以這種討厭也許早就是本能的存在了。

但我有好好遵守跟你的約定，我嘗試著不讓自己去憎恨人類，所以我來到了幻世。

這是我來到幻世的第一百年了，我在也沒有踏入過現世一次。

如果不這樣做的話

我肯定

沒有辦法遵守約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