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以榮耀為名」

裏市組(希塔&葛羅麗娜)


  女孩睜開眼,聽見外頭有吵雜的聲響。她的意識模模糊糊,但本能地將自己往衣櫥的更裡頭縮。

  那個男人回來了,這麼大的聲響,八成又是喝了酒。於是她最好靜靜躲好,當作自己不存在;如果那個男人心情好一點,她還能幸運地分到一些剩飯剩菜,否則等著她的只有疼痛以及好幾天的飢餓。

  但翻箱倒櫃的聲音過了好一陣子,她都沒聽見那個男人吆喝她的聲音──他只要找不到東西,一向認為是她取走的,哪怕其實是他前幾天又拿去抵了賭債。
  女孩正感到困惑,接下來衣櫥的門就被粗暴地拉開,幾個陌生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出來。

  她眨眨眼,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
  「呦,就是這個?」
  說話的人是站在一群人中間的青年,相較周圍的男人們,他顯得格外纖細。
  她被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扯著手臂,動彈不得。接著她的視線晃晃,看到站在青年身旁的那個男人,正搓著手結結巴巴道:「對、對……就是這小丫頭……您看看如何?」

  青年瞥了她一眼,接著轉頭繼續向男人開口:「你女兒?多大啦?」
  「才八歲!」男人搓著手,「還是『全新』的呢!您看看這……」

  青年吐出一口煙,走到她面前,低下頭用煙桿挑起她的臉。
  「……長得不錯。」他上下打量她的臉,「真是全新的?這麼好的搖錢樹,你這麼缺錢都沒捨得用?」
  「這不……等著進貢給您嗎?」男人嘿嘿地笑,「那這次的錢……」

  青年擺擺手,拽著她的兩個男人拉著她向外走。她沒有掙扎,畢竟她沒什麼力氣,上一餐記得是昨晚的半個麵包。
  在漸漸遠離那個地方時,她只聽見最後的幾句對話:「這次的這些……抵了。其他的……」
  「那個丫頭就歸我了……」

  她意外的對此沒什麼感覺。反正離開一個惡夢,接著也不過是另一個惡夢。

  接下來她被男人們送到一群女士手上,她被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衣裙,梳好頭髮,接著再次被幾個男人守著送到了一間臥室中。
  她木然地看著青年坐在床上,而她走近那張床。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畢竟她也知道她是由什麼樣的女人所生下的。
  將她買下的青年吐出一口煙霧,讓她在床沿坐下。

  「那個男人欠我一大筆債。」他輕描淡寫說著:「所以妳被賣給我啦。」
  她點頭。
  「哦,真冷淡。那妳知道妳該做什麼工作嗎?」
  「……。」
  她沒有回答,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接著,她看見青年大笑。
  「嘛……還是太小了。好歹也十歲再來吧?這樣算起來我真虧了,也不知道妳以後有沒有辦法讓我賺回本呢。」

  他伸手,捏住她的臉頰,以一種對女孩而言並不粗暴的力道。

  「八歲的丫頭給爺笑一個?」
  「……。」
  反而是青年見她毫無反應,自己笑個不停。
  「好吧,」笑夠了,他隨性地趴在床上,「那妳叫什麼名字呢?」

  「……愛咪。」
  她終於開口。

  「啥?」聽到此處青年一反先前的態度,從床上彈起正坐,捏著她的臉開始碎念:「這名字真俗!滿大街都是愛咪!」
  被如此直接稱作滿大街都是的女孩:「……。」
  青年跳下床,來回踱步。

  她看著這個行為怪異的青年,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油然而生,自己的生命或許在此時此刻將再也不同。
  終於他停下腳步,自豪地走上前,直直看著她:「我想到啦。」

  「──葛羅麗娜。從今天起妳就叫葛羅麗娜。」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榮耀。




  被希塔──那個時候的他還沒以「狂人」之名廣為人知──帶回去的那年,擁有新名字的葛羅麗娜八歲。
足以對所見的事辨別是非,卻不足以理解在黑白之外總還存在著灰色的年紀。
  於是希塔的所作所為總讓她感到無法理解。

  希塔的身體狀況很糟。這件事對於在他身旁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機密。他本人也非常清楚,只是依然故我掛著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操持著一切──甚至讓人懷疑包括他自己的辭世都屬於他龐大計畫的一環。

  「……如果先生死了,我會跟您一起死的。」
  那一天的葛羅麗娜看著又一次臥病在床的人,開口。這話說得並不浮誇,下城區還在權力更迭的陣痛期,許多勢力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一塊肥美的肉。少了希塔的庇護,她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獨自存活。

  希塔看著她坐在床邊猶豫許久,張口卻是這麼一句話,睜大雙眼大大地倒抽一口氣。接著他大笑,無法克制地笑得雙肩顫抖,最後笑岔了氣還得她伸手來幫忙順氣。
  「……葛羅麗娜。」終於平穩了呼吸,在她的協助下躺回床上的人抬抬眼,「妳想謀殺我可以直接說啊。」
  「沒有。」葛羅麗娜鼓起臉頰。只有在這個時候,早熟的女孩才稍微有點這個年齡通常的模樣。「沒有了先生,我也活不下去。」

  「這是什麼殉情宣言嗎?笑死我了……」在她的瞪視下,克制著自己笑聲的人看著她。葛羅麗娜終究忍不住抓住他冰涼的手:「不不不,小丫頭還有多好的人生啊,出去看看世界唄。」
  「……沒有意義。」
  「妳才幾歲,知道個屁的意義。」希塔動動手指,女孩的體溫和他相比溫暖得很。「……唉,不過這狗屁的世界確實是沒什麼意義。」
  「所以──」

  希塔打斷她的話:「妳還是得去看看。我走不出去了,體會過的世界也就是這垃圾的下城區。所以妳要幫我去看看──嘛,我花大錢買妳回來總得在最後有些利用價值吧?」

  他的聲音愈說愈小,病中的人卻強撐著體力看著女孩。

  「我死了,妳就跑吧。」感受到女孩的手掌微微顫抖,他的話依然沒有停下,「……跑吧,妳可以跑得很快,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阻礙妳。妳可以直直地穿過界線,柵欄與矮牆已經拆掉了……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不要留戀……妳去替我看看吧。」

  方才十歲的葛羅麗娜被他交代遺言似的一切嚇得不輕,除了壓抑著哭聲點頭之外再不能做什麼。後來有驚無險的度過最難熬的病況,康復的希塔依舊我行我素,只是從此後頭跟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幫他看顧一部份的事。



  他的身體狀況依然不好。
  相當有自知之明的人卻彷彿豁了出去,把僅剩的健康都當成了賭注,操持著一切直到再次倒下,將每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時刻當作是短暫的喘息。

  「──妳這次也要來發表感人肺腑的殉情宣言嗎?」
  希塔臥坐在床,端著食盤進來的葛羅麗娜毫不掩飾地翻了翻白眼。

  「得了,您趕緊吃完洗洗睡了。」
  在他的面前架上床桌,葛羅麗娜將食盤與餐具替他擺好。

  十二歲的女孩已經不再會被他的倒下嚇得驚慌失措,倒是學會了將情緒收斂在心底。

  「小騙子,在想什麼呢?」
  她看著瘦弱又蒼白的男人,對方不會讀心,卻足以知曉她瞞了些事。但葛羅麗娜還是開口答道:「沒什麼。只是想說如果先生死了,我就可以直接繼承一大筆遺產了呢。」

  希塔浮誇地倒抽一口氣,病中的人演技爛得不行。
  「糟糕,是不是應該平時多給妳一點零用錢,免得妳來覬覦我的遺產?」
  葛羅麗娜回答:「哦。我又用不到。」
  「妳可以和這裡的姐姐們學一點打扮──那可是很花錢的。」說完他又想了想,「噢,嗯……還是先算了。但至少拿錢可以去吃點好吃的唄?」

  「您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和您一樣愛好那些沒營養的食物嗎?」葛羅麗娜盯著因為食物的調味輕淡而皺眉吐舌的人,要他乖乖吃完。
  「妳不懂,那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是很想懂。」

  晚餐之後喝下藥,因為藥物的作用,很快地他就昏昏欲睡。
  「唉,女兒大了會頂嘴了……」
  葛羅麗娜協助他躺下,為他拉好被子。隨著平穩的呼吸,他的嘀咕聲也愈來愈小,最後葛羅麗娜也沒聽清楚希塔究竟說了什麼。

  而最後希塔洛斯‧奧普堤斯最後還是走了出去。靠著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困住他十幾年,將病痛纏在他身上的下城區。
  甚至不只是走出了下城區。尤斯弗又花了好幾年替他調養身子,最後他也有力氣跟著一起旅行,足跡踏過幾乎整個世界。

  最後最後,他活到了六十三歲才闔上雙眼。遠遠超過下城區的醫生替他診斷時估計的數字。
  那一年葛羅麗娜四十八歲,他的丈夫尤斯弗五十五歲。

  「小姑娘很有活力。」在葬禮過後,尤斯弗再次與葛羅麗娜會面。他們談起了她的孩子,一個在和平的生活裡有些傻氣的女孩:「挺好的。」
  葛羅麗娜聳聳肩:「……就是笨了點。」
  
  「不用煩惱太多,也挺好的。」
  他們聚首的地方是一塊平整的石碑。沒有太多的雕花裝飾,只寫著是誰沉睡在這六尺之下。

  ──特別沒心沒肺卻比任何人都在乎得更多的人在此長眠。

  低頭看著墓碑的刻字,葛羅麗娜在沉默後緩緩開口:「……其實我曾經是挺嫉妒你的。先生為什麼就喜歡你呢?」
  她口中的稱呼,彷彿將時光倒流回到了幾十年前。

  尤斯弗沒有回話,只是任由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願意跟著先生一輩子,就算先生要我下地獄,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抗。」
  「但他就只是叫我跑。跑得越遠越好。」
  「他要我替他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最後他還是自己走過了這一切。」
  「我不懂他。」葛羅麗娜結論道,「一直一直都不懂他。」

  雖然她口中這樣說著,尤斯弗卻知道葛羅麗娜早已明瞭。

  這幾天無風無雨,晴空萬里。
  不像是個哀悼的日子。

  『跑吧,葛羅麗娜。以榮耀為名的女孩啊。』
  清風吹過,彷彿那個人就在一旁如此說著。

  『不要被任何事物束縛──親眼去看看吧。』
  包括我也不會是妳的阻礙。

  ──去看看吧,這個美麗又垃圾的,不夠溫柔,卻仍舊柔軟的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