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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

這時節的天氣總是不安分，才剛回暖沒幾日，寒氣便再度竄出並滲透四面八方。你在酒館的日子久了，漸漸也能摸索出它的脾性來——像是今日，天幕還未完全變暗，外頭的空氣卻已變得靜悄悄的，連原先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如今都稀落許多。

今晚的客人大多來得急、走得也快，大多都點杯酒暖暖身子後就離開了。大概是趕著回去與家人團聚，一起抵禦這凍人的天吧，你想。

把手中的玻璃杯小心轉了一圈，擦拭掉殘餘的水滴，你把重新透亮的高腳杯擺進木櫃裡。你的指腹停在櫃子邊緣，眼神來回打量之下，最終還是取下一只啤酒杯。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人，你聳聳肩，把酒杯倒滿。細小的泡沫在表層浮動一陣後就迅速消散。你露出滿意的神情，正要湊近杯緣，店門就被推開了。

嘈雜人聲率先湧入，淹沒潮濕木門摩擦出的刺耳聲響。你抬頭，看見一群熟悉的身影魚貫而入，被沾濕的靴底砸得地板劈啪作響，留下參差的水漬。

他們一看見你，紛紛抬手與你打招呼。幾個大男人擠在圓桌旁，顯得空間很窄。他們邊碎唸著邊脫下外套，有人抱怨天冷，有人忙著把皮衣上的灰塵抖落。

你勾起嘴角，把其中幾個熟客招到吧檯前。「老樣子要燉菜配麵包對吧？還要麥酒。」

「不只——」蓄著落腮鬍的粗獷男人舉起手。「再加份牛肉、沙拉——」他頓了頓，又補了句：「今晚的酒都我請客。」

有人付帳大家自然開心，在一陣歡呼之中，你停下紀錄的筆，開口問道：「今天胃口不錯啊？」

請客的人撇撇嘴，彷彿懶得回答。而坐在他旁邊的削瘦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轉向你說：「哎，你如果和他發生一樣的事，也會想多吃點的。」

你沒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目光在那人臉上停了一會，無聲表達你的理解。

「等我，我去把菜拿來。」

你從廚房端出熱騰騰的料理，一一替客人們擺上桌，還特別撈出最軟嫩的一塊肉給那明顯鬱悶著的男人。

「今天不順利嗎？」安頓下來後，你回到吧檯，將自己的酒杯伸到他面前。與你的預想、你們習慣的一致，聽到碰撞的悶響，他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雙眼發直了幾秒，又深深吐出嘆息。

「最近外頭情況糟，生意本來就不好，這邊也一樣吧？」

「是變冷清了，但果然你們也很辛苦啊。」

聽了你的話，男人頻頻點頭。他邊搔動下巴的鬍鬚邊繼續說：「而且今天風大，攤位才剛擺好，一不注意就被掀倒了——」像是憶起白天的狼狽樣，他猛扒了好幾勺料裡。「⋯⋯商品被壓壞了一大半。」

你把擰乾的布巾掛回原位，雙手停駐在吧檯邊。「真不容易啊⋯⋯」腦中描摹出東倒西歪的帳篷情狀，你接著問道：「攤位呢？修好了嗎？」

「是固定好了，但——」男人頷首，湯匙在碗邊掃了一圈。

「但回去會被薇若妮卡罵。」較尖銳的聲音從鬧哄哄氣氛裡傳出，引起大夥的笑聲。當事人煩躁地揉亂後腦勺的頭髮，咕噥著：「她看到我空手進門，肯定又要發脾氣。」

你思考了一會，彎下身拿出乾淨的容器。「多帶些食物回去吧？她生氣大概也不是為了白天的事，她是擔心你。」你彎起眼眉。「要好好哄——是吧？」

「大概吧⋯⋯」他皺著眉接過你遞來的食盒。「謝了。」

周圍立刻響起幾聲笑鬧，附和聲此起彼落，有人拍了拍他的背，有人裝模作樣地誇讚：「這下回去應該不會再吵架了吧？」

他沒有回嘴，只低低笑了一聲，轉身披上外套，跟著眾人往門口走去。

你目送他們離開，著手收拾起杯碗與桌面。空檔時往窗外瞄了眼，你發現天色又沉了些，不過雨已經停了。柴火的燃燒聲讓人昏昏欲睡，眼皮也跟著沉重，你趴在桌子後，懶洋洋地給自己又倒了杯酒。

突然，門再次敞開，聲響與動靜都比方才小了些。你仰首，看見一位披著斗篷的女子。走進溫暖的空間後，她拉下帽簷，步伐遲疑地走上前。

——是沒見過的生面孔。你下意識坐直身體，眼神從她的臉滑到溼漉漉的披風，再回到她略顯疲憊的表情上。

「有⋯⋯有什麼熱的嗎？」

怯生生的嗓音劃破寧靜，你的神情柔軟了些。「喜歡蜂蜜酒嗎？這邊正好有剛熱好的。」你對上她的目光，看著她緩緩眨了眨眼，在短暫的迴避過後又重新迎上視線。

聽到她輕聲答允，你揚起嘴角。

蜂蜜酒的香氣隨著熱氣升起，溫潤甜味在空氣中蔓延，你將杯子推到她面前。「小心別讓身體著涼了。」

她雙手捧起杯子，先是包覆著感受溫度，然後才啜了一小口。明明是加了水果提味的甜酒，你卻看到她將眉頭皺起的躊躇模樣。

「不習慣嗎？」你湊近了些，仍與她保持著不會感到壓迫的距離。聞言，她連忙搖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其實我不太常喝酒⋯⋯只是覺得今天，好像可以喝一點。」她抓緊杯柄，慌忙抬頭。「但是、很好喝！謝謝你。」

你看著她急著補救的樣子，唇角勾起弧度。「你願意和我分享想喝酒的原因嗎？」

她怔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你會這麼問。「你想知道啊⋯⋯」顫抖的嘆息很快消散在空氣裡，她自嘲般笑了笑。「我以為大家都會嫌我囉嗦。」

「我不會這樣想。」你篤定的語氣讓她抬起滿是驚訝的眼眸，四目交接時，你瞇起眼笑了。「告訴我更多吧？」

她的聲音一開始很小，有些破碎。你在斷斷續續的詞彙裡聽見爭執與維繫，也發現對方或許早已不在意了。你沒有戳破，只是在她掉下眼淚的瞬間，靜靜遞過手帕。

「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她先是道謝，擦了擦眼角又低聲道歉：「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你搖搖頭，交叉的雙臂收緊了些。「我很喜歡聽你說話。」

她望著你的眼神有些閃爍，裡頭仍留有水光。「那、那⋯⋯我還可以再點一杯酒嗎？」她低頭指向已經見底的杯子。雖然已經撇開視線，但你還是捕捉到了她臉頰的紅暈。

她的語氣含著期待，又做了個深呼吸努力將它壓下。

「當然。」你絲毫沒有猶豫。你一邊倒酒，邊低聲說著。「如果喜歡這裡的味道，如果想找人聊聊——」

「我都會在這裡。」

你將杯子斟滿，眼角餘光瞥見她泛紅的耳尖。你輕輕一笑，再度與她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