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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灣菊]烽火搖籃曲[G]



「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當斯之時,願舉太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雲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食若填巨壑,飲若灌漏卮,其樂固難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曹植《與吳季重書》




  「你記得我要讓你看看我在意的鐘和櫻花嗎?」菊看著灣拉著自己的手往前跑,身體不自覺地跟著上去,否則這女孩的臂力足以讓他吃苦頭。現在是四月,南國台灣的櫻花早就謝了,他不知道有什麼可以看。

  「我常常在想,你總是在我這裡落了東西,自己卻什麼也不記得。」他記得灣這樣說的神情,但她卻不是看著自己,雖然像是專注於眼前的儀式──穿白衣、戴著面具的神主帶領著一群巫女,唱著古語的歌謠──卻又好像望著很遠的地方。作為他每年寄給她伊勢神宮的神符的回禮,她帶著行天宮、龍山寺、霞海城隍廟、大甲媽祖和東隆宮等大小廟宇的平安符,以及一盒糕餅飛到他的國度,參加伊勢神宮的二十年一度的遷宮儀式。神符說穿了不是太了不起的東西,就是寫著天照大神御名的木板,湊近嗅有股木頭的清香,他一向很喜歡這類的物事,平和、穩健、令人安心,他和他的國民一樣,每年會買一塊放在家裡。卻想不透灣為什麼想要這種東西,也許只是像觀光客一樣,買回去擺著玩吧。

  灣說過,寄給她的時候不能在內容物上寫「大麻」──儘管在他的國家裡,是這樣稱呼這塊木板的,「神宮大麻」。灣把被拆得破破爛爛,又重新封好的包裝拿給他看,「海關的人快嚇死了,在台灣,寫大麻誰想得到是護身符。大概是找不到哪裡可以藏大麻才給我的。」

  那時候還是連書信都要被嚴格檢查的時代,他看過灣寄給他的漫畫書,畫著和服的人物都被塗改成西裝洋服,日本名字一律被改成中式姓名,簡直像是想要掩飾世界上有日本這個國家存在一樣。真辛苦啊──他想,不管是對修改的人、讀者還有檢查的人都是。為了不必要的事情萬分辛苦的時代。

  第一站是鐘,灣彎進小巷,從學校的側門,走進校園內,初春時節,夾道的樹木垂著一串鮮黃的花朵,「你記得這裡嗎?」

  「圖書館。」他點點頭,眼前的羅馬柱和洗石子牆面他有印象,新古典主義的建築上加蓋了五、六、七、八…八層,挑高設計的兩層樓圖書館變成一棟大樓,這是怎麼蓋起來的?

  「那是舊的,新的在你背後。」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跟我來。」

  他轉過身,看到一座無聊的圓形現代主義建築。

  灣和櫃檯打了聲招呼,示意他跟上,菊尾隨著灣進入了圖書館,「記得這個鐘嗎?」

  造型古樸的鐘,上面佈滿了綠色的銅銹,明治時期常見的造型,他聽過成千上萬個鐘被校工敲打著,上課的聲音、失火的聲音、災難的聲音…他扶著額頭,不想回想地震這類的事情。

  「我不記得,但那邊的牌子寫著日俄戰爭?」

  「我都忘了你會漢字,這本來是台北高校的東西,記得台北高校嗎?」

  「鹿野忠雄那些人我還記得啊,搶走他們真是太過分了。這個、也被帶去戰爭了嗎?」菊伸手愛憐地摸摸那個鐘。

  「別碰,有人在看。」

  「這原來是我的東西啊。」

  「才不是,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

  菊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灣嘟起來的嘴,突然很想逗一逗她,「這麼說起來,鹿野忠雄也是你的人嗎?」

  「當然。」灣正色說,「你覺得你的國家可以養出那麼誇張的一群人嗎?台北高校每個學生都誇張得要命。」

  菊聳聳肩,「那個時代明明什麼都有可能。鹿野本來就是個喜歡昆蟲的孩子啊。因為喜歡大自然,才特別跑去南島的吧。」

  「我不只是指鹿野,還有其他人,第一次看到一群學生在街上就這樣唱起德文歌和校歌的。」

  「那是因為以前沒有學生吧。」

  「才不是沒有呢!」灣不太高興,「只是沒那麼多,啊,不過,現在也很多了,圖書館裏面都是呢。」

  「他們很安靜,跟你形容的那群人完全不同。」菊說,「後來我也沒有在國內看到那群人。」

  「因為他們都死了。」灣說,神情冷漠到幾乎有些恨意,「把鹿野派往菲律賓調查的不是你嗎?最後他就這樣不見了。消失在叢林裡只是好聽的官方說法,事實上就是死了。」

  「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他?」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有參戰。」灣想了一會,接著說,「那麼多來這兒的人類學家,他是最天真的一個,所以蘭嶼的人們把他當成族人。」

  「那你呢?」

  「我不是說了嗎?他是我這邊的人。只要喜歡這裡的人,就是我的孩子。」

  「我呢?」

  「你還早個兩萬年吧。」灣故意若無其事地說,菊知道她在賭氣,他也只是一如往常地隨口問問。平素小心翼翼迴避的過去,突然大剌剌地把空氣割了一道口子,他們的話語在強勁的風壓中被吞沒。

  他不知道灣為何要展示這些給他。終點站等著他的會是什麼?一整排盛放的櫻花嗎?

  灣拉著他在校園中漫步,「這裡以前有個銅像的,是台北高校的校長,只是,戰爭的時候為國捐軀了…老師說的。」

  「是嗎?」他幾乎不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子了,他記憶中的校長有五個,卻不知道是哪個人。幾個陌生的面孔在腦海中浮起又離開。

  他勉為其難地笑一笑,「這樣的銅像很多。」

  「我認識的人,不打仗之後就到處都放了自己的銅像。以前門口這裡是荷花池,然後變成銅像,現在又是水池了──雖然很常壞。」

  他們參觀了台北高校的好些古蹟,灣只是絮絮叨叨地問他為什麼學校裡面這麼多六芒星,是要鎮住什麼妖怪這類宛如普通大學女生的問題,今天的她沒有穿著海報裡頭那些台北高校制服他就感到萬幸─斗篷、軍帽、高領學生服、木屐,的確是很囂張的一群人。灣在咖啡廳裡給他點了十元一杯的冰紅茶,自己又叫了一份冰淇淋鬆餅,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大口吃。

  他啜著紅茶,很欣賞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白皙的臉蛋沾上粉紅色的草莓冰淇淋,因為臉頰的熱氣,冰淇淋馬上融化,沿著臉頰往下滑──倒像是臉上貼了一片櫻花花瓣。

  菊放下杯子。把臉湊過去,在灣的耳邊小聲說:「你臉上沾了冰淇淋,非常可愛呢。」

  對方立刻毫不客氣地給他一巴掌。

  「你真的知道什麼叫做含蓄嗎?」灣露出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的表情,拿起面紙擦拭臉頰。

  菊摀住發燙的臉頰,不管是不是在開玩笑,這傢伙的力氣都很大。「大概吧。」

  「你的語言和你這個人一樣曖昧。這是日文的特色嗎?吃飽了,我們去搭公車。」

  「去哪?」

  「教學實習。」

  「什麼?」

  「去三中。台北三中,今天是他們的校慶。」

  菊把與我何干這句話吞了回去,大概又要去看古蹟了吧?

  不費了多少時間就等到了公車,窗外的風景搖晃著,自己的國家裡頭,倒是只有在鄉下才有公車,啊,應該說巴士吧。菊看著灣的側影,她不時會興奮地說,「捷運站快蓋好了呢」、「好多人在騎腳踏車」、「啊,那家店好多人排隊,我們晚點去吃」,對照她刻意迴避重心的冷淡,讓菊覺得自己好像正在進行一場懲罰戰犯之旅。但灣這樣對他也是沒錯,儘管曾有許多新奇有趣的體驗在灣的身上發生,最終奪走一切的,也許還是自己吧。

  雖然他也無法喜歡那個到處立銅像的人,還有王耀。

  但打贏戰爭就能守護灣所希望他緬懷的一切嗎?鹿野忠雄還是死在菲律賓的叢林裡,因為關東大地震而遺失一切研究成果的森丑之助在開往東京的船上失蹤,估計是想不開跳海自殺…這些人一樣會死,人是不可能那麼長久地存在的,她不可能留下他們。那她想要留下什麼?

  「台大──台北帝國大學的一個教授過世之後,他們整理他的研究室,希望能將他未完成的研究成果集結出版,但是卻在研究室裏面找到一具人骨。」

  「為什麼會有?」菊有點生氣,她好像把自己當作完全不了解現在、此時、這個時代是怎麼一回事一樣地介紹,既然如此,怎麼不說瘧疾和瘴癘的事情呢?讓無數的士兵、學者、平民喪命的,連台灣總督和天皇的弟弟都殺死了的風土病?

  「不知道啊,沒有人知道。」灣思考什麼似地蹙著眉頭,「那是一具異常大的人骨標本,快要兩公尺了,從下巴到頭蓋骨,有一個子彈穿出的痕跡。」

  快樂頌的電子音效,灣按了下車鈴,拉著他下車。

  「所以,後來知道研究室裏面的人骨是誰嗎?」

  「莫那魯道。」

  「為什麼會在那裏?那個教授知道嗎?」

  「他們整理了教授的研究筆記,沒有提到那具人骨,是查證了很多資料之後,才確定那是莫那魯道。合理的推測是莫那魯道的遺骸先是由移川子之藏保管,然後就一直放在那個研究室裏面了。」

  「那個教授就這樣和莫那魯道的骨頭相處了幾十年嗎?」菊有點好奇,從公車站走到三中,路上到處是穿著制服的學生,也有些是穿著學生時代制服的大人。隨著人潮越來越多,他們也漸漸接近三中。但真要問他三中的門口原先是什麼樣子,他當然不復記憶了,新舊交雜的圍牆倒是很有意思,門保持著四十年代常見的樣式,校園內播放著音樂,人們的聲音淹沒了灣的回答。

  「我沒聽到,再說一次。」他再度冒著被揍的風險湊近灣的耳邊。

  「我說──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死那麼久了!」灣出乎意料地沒有動手,倒是吼了回去。這下他聽到了。

  灣帶著他往校園內走,「這棟是唯一保留原貌的建築,旁邊的櫻花是三中的校友捐贈的。」

  櫻花理所當然地沒開,綠森森地枝葉間,卻有一些粉紅色的…紙花?

  「今天是校慶,但四月花都謝了,特別來學校看櫻花的校友,總不好請他們明年花季再來,所以學生就自己做了這個,很可愛吧?」

  仔細一看,還有晴天娃娃掛在樹上。的確非常有意思。

  灣帶著他走入櫻花旁的磚造建築物中,拉著他爬上二樓,因為沒有設立攤位,走廊很安靜,偶爾才有學生跑著經過。

  「三中成立之後不久,戰爭就爆發了,學生被疏散,這裡變成傷兵醫院,還有兵工廠,一些學生被徵調來這裡製作武器。」

  菊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這分明是故意刺激他,「你是帶我來這裡回憶戰爭的嗎?你覺得我想要這樣嗎?」

  「不,」灣推開窗戶,「你聽,他們在唱校歌。我非常喜歡他們的校歌,他們的學生都暱稱為『搖籃曲』,歌詞非常有時代性,是你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及他們標舉的精神。對我來說,這裡像是一個讓我回到中介的、類似搖籃的地方的存在,雖然受你的影響,但是也受到哥哥的照顧與壓迫,是這樣的地方。那個時候我睡了很久,夢見燒夷彈和兵工廠做好的飛機──搭載在飛彈上的櫻花零式,神風特攻隊專用機。我夢見軍艦被擊沉、夢見在叢林裡迷路的士兵,也夢見美國派來的間諜和軍官在開會,那個英語教師說服軍官讓飛彈落在不是學校和住宅的地方,軍官不知道,他指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

「我聽到很多人在呼喚我,我才再次醒來。」灣說,「我本來以為我會消失掉,在睡夢中。」

  外面的人群一陣騷動,灣拉著他出去看,他們跑到連接另一棟建築的陸橋上,無數粉紅色的紙飛機從大樓中飛了出來。在藍天畫出一道道粉紅的線。

  灣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想讓你看看,戰爭的時候,你不會知道的事情。還有,就算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一定會有什麼東西躲過砲火的。這些孩子都是在和平的時代長大的,他們不知道戰爭的可怕和困難,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他們不知道過去的恐怖與屠殺,歧視與對立,那麼,這些事情就會慢慢地消滅掉的。」她在菊的頰上輕輕一吻,「戰爭這種事情,讓我們記得就好了。人類很堅強,只要有人會繼續唱搖籃曲,他們就可以活下去。不像我們,身上會一直有傷。」

  菊接住了一架紙飛機,看向天空,以後再也不會有櫻花零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