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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月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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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有做夢了。

聽著身側淺淺的呼聲，我想。視線逡巡在許墨攬著自己的手臂上，望著碎落的光影出神。短髮易翹，許墨前額的瀏海此刻便睡得翹起凌亂的弧，柔和了許大教授溫潤自持的嚴謹，平白添上幾分孩氣的憊懶。
難得的假日呢。

我尋思冰箱裡還有幾顆蛋、半包土司和培根，可以簡單做出一份豐富的早餐，便放任自己窩回溫暖臂彎中闔目歇息。
自從同居後，許墨的作息逐漸向一般人靠攏，手機裡每隔八小時響起一次的休息提醒經歷好說歹說，總算改成如今早上七點的鬧鈴，期間著實費了我不少心思。
其實許墨真想做到不留痕跡熬夜的方法多著，可我總感覺許墨對說教樂在其中，總笑得瞇了眼，口中含糊應著，一邊將攬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收緊，氣氛甜膩的慌。
哎呀，越回憶越睡不著。

他對視線敏感得很，約莫早就醒了，我低眉瞥向蹭近頸窩的青年，回應般的吻落在髮間。

「早餐，想吃什麼？」笑意染上眼角，我沒自覺語氣裡帶上和對方相同的寵溺，誘哄意味明顯。「放假呢，可以慢慢做頓好吃的早餐。」
「只要是妳做的，都好吃。」許墨笑得輕淺，指尖眷戀地摩娑著剛清醒、仍殘留酣眠溫熱的肌膚，悄悄順著背脊向下。「妳也好吃。」

「那啃麵包好了，我替你從冰箱裡拿出來，四捨五入也算是我做的啦。」跟著笑彎了眼，我語氣涼涼，「我們之前怎麼說好的？好好說話。」
「……記得冰箱還有半包培根，不如做個三明治。」

「嗯，好。」她親上許墨半闔的眼皮。「早安呀，我的許先生。」
深冬晨光熹微，雪若飄絮，輕輕淺淺點在窗台，青年小小聲地笑，喉結微微顫動。
「早安，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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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美，是沉澱在生活中的。它的存在微小飄渺，抓不著握不緊的杳茫倏忽，但確實存在某處。也許在下刻抬眼，在餘光裡悄無聲息流淌，於生活中累月經年，醞釀時光發酵的氣味，或許苦澀，或許甘美。
沒人知道將品嚐到何種口感，你畢竟得親自去尋找體會。
我先一步做完了早餐，培根邊緣浮動漂亮的裙襬彎，煙燻滾邊下有翠白生菜做襯裙，安靜伏在烤得微焦的麵包上。澄黃黃的糖心蛋必是禮服上鑲嵌的寶石了，多麼可口的美──我想，禁不住得意的向一旁泡拿鐵的許墨展示。
許墨正看著牛奶和咖啡充分混合後的駝色若有所思，聞聲看來，對早餐報以毫不吝惜的讚賞。
「想什麼呢？」我湊近杯子，試圖從飲品表面瞧出些什麼不同，「杯裡進蟲子了？」
怎麼可能。許墨失笑，握住我想觸碰馬克杯的手，「燙著呢，等等。」
「我在想，要買個奶泡器，早上就能給妳做拉花了。」他約莫是看見近日流傳甚廣的羽毛拉花拿鐵，表情頗有些躍躍欲試。
我定定看他附在杯壁上確認溫度的指，接過他遞來的馬克杯，一手托腮笑著。

許先生這麼好的啊。
「今天一起去逛逛賣場，順便補充些消耗品，如何？」
「好，如果天氣不太冷還可以去廣場逛逛，好久沒一起走走了……」

相處就像這樣，靜水流深。情感旺盛燃燒的年頭不再，都曾讓世界的惡意燒灼，痛苦不堪，自然無意再投奔其中，行那飛蛾撲火之事。

和許墨確定關係後，悅悅觀察了我們一段時間，笑說是直接跨越情侶乾柴烈火的分分合合，一步踏入老夫老妻的平靜婚後生活了。顧夢也說誰的愛情裡能沒些無傷大雅的小情緒，這樣的平平淡淡未免無趣。

其實激情還是有的，但在經歷許多以後，我們都認為彼此還能攜手偕行，就已是得來不易的幸福了。

片刻走神沒能躲過許墨覺察，他叉起沙拉碗裡的藍莓，討好似的送到我眼前，誘導我將視線移向他，唇角微笑挺像叼幾顆飼料來換罐頭的貓。

「怎麼聊著聊著，魂就飛了，又想些什麼呢。」

我啜著溫熱奶咖，眼睛轉了轉，將視線定在許墨透出淺笑的眼，在方寸淺紫中看見少許藏得極深的不安。和敏感孤獨的畫家相處越久，我越能從許墨慣性遮掩情緒的淡漠表象間窺見真實。

「我昨天做夢了，剛在想夢裡的你。」我坦白，他的表情一慣柔和，可身周驀然沉凝的氣場顯出他的端肅。Queen基因裡的預知至今仍存，但除了偶發的小意外再無其他影響，我們都明白。
可他遇上這類事，總是格外不冷靜。一向如此。

「夢裡的你特別可愛。」我安撫地輕拍他握起的手，「小小的你穿著黑色的長袍、灰白的領帶，肩披長到拖地的白大褂，抱著素描本，央求我為你畫一隻蝴蝶──當然你畫的可比我好看太多啦，可我還是幫你畫了，畫了好幾次你都不滿意，最後我畫了個打開一半的箱子給你，說：『我在裡頭放了香甜的花蜜，很快就會有蝴蝶循著香味而來。』」

許墨想起擺在床頭櫃的《小王子》，夾在《高老頭》和《低俗小說》之間突兀非常，似乎能看見埋首飛機零件裡的飛行員忙忙碌碌，時不時抬頭吼一嗓子歡快曲調，腦袋裡嗡嗡響著機械組成，還抽空耐心聽孩子的請求一遍遍修改畫作的樣子。

「我猜，他是不是和妳提到了他有一朵驕傲脆弱的玫瑰？」
「嘿，你還真猜到了。」

我倚在水槽邊看許墨沖洗碗盤，不時為他挽起落到肘下的衣袖。「你還讓我幫你畫一個足夠大的牢籠，可以關住蝴蝶，關住自己，以免傷到他珍愛的玫瑰。」
「聽起來不是通俗的劇情走向。」畢竟他也不是小王子。許墨寬容的笑笑，默許我將他圍裙後過長的帶子綁成花俏的禮物結，一會兒若真成了死結，他總也有辦法解開的。
「想不想知道後續情節？」我完成了大作，望著許墨腰間少女心十足的禮物結竊笑。

「我想我能預測大部分的劇情……不過，我很樂意聽聽妳怎麼說。」他背過身隨手一拉繫帶，不出意料拉成了死結，我忍不住笑，在他無奈與縱容的目光下乖乖走過去替他解開。

「一會兒路上說吧，走路去賣場要好久呢。」

※

他為他珍愛的玫瑰蓋上玻璃罩子，她在裡頭將會非常幸福。猴麵包樹的根不會蔓延到她腳下，大野狼的爪子傷不到她分毫。玫瑰纖弱幼小的刺將毫無用處，小王子想，他足以保護她不受任何風雨侵襲，和來自於他的風暴，只要在危機追趕而來前，帶走風雨與雷鳴，離開得越遠越好。

這樣，他溫柔的花朵將能永遠盛放，芬芳會蔓延至玻璃罩外，與暖融融的陽光相伴。

即便小王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再看一看，他疼惜的玫瑰如何馥郁燦爛。

可惜呀，可惜，那是他世界裡唯一鮮明的色彩。

晌午的風冷得很，凍得人鼻尖發紅，說出口的話宛若有了實體，脫口成霧，嬉鬧著飛速逸散。行道旁常年青綠的軟枝低垂，許墨聽我興致盎然地說著夢境，拂開簾幕似的軟枝，青枒隨寒風飄飄盪盪，掠過他含笑的眉眼。

許墨將頸上的圍巾分我一半，我嘟嚷著扯鬆圍巾，又讓他好脾氣的一再圈緊。

「……然後呀，你說『我們明天去看看日出吧，和你一起看會更美的。』」我模仿夢中小許墨的樣子，有些滑稽的老氣橫秋。「『你成天盯著螺絲釘、鐵鎚和機油，是找不到引擎的問題的。』」
夢裡的他拉扯我的衣襬，小小的掌心甚至不及我一半大，卻倔強得很。「我說，『你難道就不能讓我趕緊修理飛機嗎，我們晚點看看夕陽不也挺好？』」

『落日啊，那的確很美，可是我更想讓你看看太陽升起的樣子，這裡的日出得等好久，而你那時總在睡覺……』見我八風不動，小許墨洩氣的坐下來，白大褂差點落在機油罐上。
『我曾經看了四十四次的夕陽，只要挪動椅子就行了，你知道的，當你很悲傷時，總會想看看落日。』
『那麼，你看了四十四次夕陽的那天，一定很悲傷囉？』

和小王子一樣，小許墨沒有回答，但他攢緊我的手指──在引擎邊工作了太久，上頭滿是黑漆漆的機油──毫不介意自己潔淨的衣服染上油汙。

『可我現在只想和你看日出，如果時間允許，我們可以看好多次的日出……』

許墨順著故事情節攢緊我的指尖，和夢裡不同，這隻手比我的大得多，足以包覆住整個手掌，慎重、堅定的全都收入掌心。

「他肯定是非常開心的。」許墨配合著我的步伐，慢騰騰的閒庭信步。「妳看，他甚至想不起悲傷的夕陽，只想同妳欣賞太陽升起的色彩。」

「可他的家鄉應該有更重要的東西，他該是想念著玫瑰，夢裡的飛行員太粗糙啦，體會不了小許墨的心情。」

許墨微偏著頭看我，「夢裡的飛行員，和故事裡的飛行員是同一個人嗎？」這話問的我微微一楞，「不是，就像夢裡的小許墨，也不是一樣的小王子。」

「那就是了。」他收回視線看著前方，「夢裡的那朵玫瑰，也不是故事裡的玫瑰，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嬌弱矛盾的脆弱玫瑰。」

我還想說些什麼，卻已經到了目的地。
這看似漫長的路呀，走著走著仍是到了頭，即便我們都刻意將步伐放得很慢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