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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一次在這白色原野上奔跑。

早已數不清已經多少回墮入這個迷茫幻境,也不知道自己拖著如鉛的雙腿在逃離什麼。她只聽見近乎瘋狂的風裡有誰喊著快離開,有疲憊的喘息應聲附和著。你不應該在這裡,快走。那聲音借風向她揚起了鞭,她一時間認不出它屬於誰。走,連同這片白色的荒野一同走得遠遠的,走得越遠越好——

突然什麼也聽不見了。太過火的嘈雜嗡嗡迴響的卻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她摔倒在狂亂的圓心、眯起雙眼看見幾乎是瞬間的永恆。風席捲了萬千細碎的銀白、不、是那些萬千細碎的銀白製造了瘋狂,圍起她四周高聳的牆壁。白色在這裡終於擺脫必須依附什麼的命運,然後將這個世界掌控在手中。它們就是王,平靜、寂寥、純粹,卻讓面前的障壁閃爍出不可逾越的鋒利光芒,似乎只是輕觸也會被撕裂成它們的同類。

快離開這裡!這次的聲音意外來自顫動的喉間,順血液震懾了鑽進耳廓意圖屏蔽一切的暴風怒吼。她稍稍鬆了口氣,至少自己還沒有變成白色的一部份吧?然而環顧四周太久眼睛也終究膩煩得酸脹,她下意識伸手去揉,卻發現自己攤開的掌心也早已一片慘白,甚至在沒有陰影的世界裡忘記了形狀。

它們真的能將萬物都劃歸於無。在那一瞬間她幾乎回想不起這雙手該是什麼樣子,自己又該是什麼樣子。你也已經臣服於這片無垠的白色了嗎?她無聲質問、卻更像是自嘲。那麼理所當然的認知此刻被理所當然地遺忘,彷彿她的迷惘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她再一次試著用雙腿支撐自己,卻最終連同得不到的回答一同癱在鬆軟白銀上。

白色是雪的顏色。疲憊與困惑脹痛了太陽穴,那面高牆上憧憧的巨大影子又不知何時、從不知何處顯現,然後對她說起這句話。他們重複某個有關冰雪的老生常談時總帶著熟悉的濃重口音,有鑿冰人的呼號與教堂的頌歌為他們捧場,於是語氣在奇妙的音調裡更顯得驕傲無比:

——美麗的、有力的、危險的、冰冷的,冰雪擁有無法掌控的魔力——

這些她當然知道,她甚至能夠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冰雪。那是自出生起就盤旋在她指尖的夢魘,一個始終糾纏不清的鬼魅,她自然看得清它們的全部,連同不想知道的那些。例如每一片雪花都有獨特的自己,例如它們在離開母親後仍在改變身形姿態,例如雪的白色不過是一個美麗而無可奈何的陽光玩笑。

例如它能冰住誰的心。

「啊啊……」胸口強烈的悸動霎時揪住了她,一下又一下的跳躍撕扯出劇痛。她被疼痛扼緊咽喉只剩呻吟,雙腿幾乎疲憊成爛泥。一時間連言語也被忘記,在這狂躁也凝結成靜止的風眼裡她跪坐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緩慢地、將自己蜷成一團,那是個對她而言在不幸之中還能勉強懷抱溫暖的姿勢。

可這是寒冷嗎?她攥著胸口陷入新的迷惘。胸腔中湧動的很明顯叫做疼痛,但她從不曾真正知曉何謂寒冷。傭人們坐在火爐旁笑談風與雪的邪惡女王又如何發怒,她總是理理手套快步走過,藏起單薄袖口下缺少禦寒衣物的事實。他們會披上厚厚的毛皮大衣護住他們内裡的溫熱,她不需要。父親曾送過她一件長斗篷,雪青色的,領口與下襬上鑲上細細的金線。這件珍貴的禮物大多被她鎖進衣櫃,只有一次被披在肩上,是她十五歲的冬天在庭院裡迎接遠道而來的叔父時。

那時被溫暖觸動的感覺也轉瞬而逝了,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是冷的。就像曾經有童音驚訝自己手心的冰涼,就像現在她快要碎成這個白色王國的一部份那樣。依然分辨不出什麽才是寒冷,可她漸漸認出身下柔軟的、空中止息的那些碎片是太過親近的詛咒。是雪。一片雪原,正被無情的暴風鞭笞,只爲圍困與俘虜身處其中的她。

她必須離開這裡,但她不能。短暫的歇息反而將渾身氣力都抽盡,被半埋沒在雪中的她儘量縮得渺小、止不住地顫抖。「……好冷啊……」她學著故事裡冬夜蜷縮在牆角的女孩說話,假裝自己真的知道冷是什麽。可惜她身上並沒有火柴,不能裝作看見父母在火光裡向她伸手,然後帶她離開這裡到很遠很遠的、沒有疼痛的地方去。

一根火柴都沒有,只有自己這逐漸失去血色、散成白色餘燼的無力身軀在作最後掙扎。雪在下,飄落在她的腳踝上將之也融成這裡的一部份。她無法違抗。白色國王的命令在腦中奏響奇異的搖籃曲,恍惚間她用臉頰親吻國王的土地作為一個吻手禮的替代。她開始有些睏了,幾次撐開的眼睛又緩緩被倦意閉上,連眼皮裡也是一片讓人疲倦的白。

若是就這樣慢慢睡去……

 

「……——!……」

 

冰冷的搖籃曲被風中混入的異國音調截斷,雪與她都驚詫。她又醒了過來,在惶恐叫囂的風中抬手阻隔意圖矇蔽視線的飛沫。一片雪國朦朧間,高牆上搖晃起星點大的異色影子,然後漸漸拉成清晰的人形。那是雪青色的、偶爾在邊緣閃過金色的微光的斗篷,被它裹住的人有溫暖的棕金髪,麻花辮分成兩股被風肆意玩弄。那人一個趔趄從高牆裡撞了出來,左右慣性擺了擺後立定,才抬起臉來露出雙瞳的天青。

是Anna……是Anna!?她的身體比她更震驚,竟然能在之前絲毫無法反抗的睏倦中猛地坐起、又向後挪了方寸。眼前的女孩不應該也在這裡,這一定只是國王的惡劣玩笑,雪國裡不可能有太陽。她聽到腦海深處的聲音惶恐祈禱,似乎這樣做的下一秒就會回復純白色彩。

但那不是,風雪戛然而止、金色刺破白銀盔甲淌出潺潺溪流,她幡然醒悟冰雪的王已失了國土。短暫的對視後女孩發現了什麽似地揚起嘴角,抖落身上積雪的樣子酷似她們都鐘愛的威爾士柯基。她看見Anna笑著喊出某個名字,卻聽不清是陛下、女巫或是姐姐。「——!」那女孩喊第二遍的時候笑得更開心了,脫下厚厚的手套向她伸出手來,「終於找到了!來、我們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