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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臨


天將亮未亮,夜裡盛放的曇花已過了最美的時分,在濛濛月色下噙著露水悄然步向凋零。遊女們還在酣然夢中,揚屋町靜謐如斯,猶如定格畫卷之中的片隅春色,觀者也許永遠不會知曉絹紙外是怎樣一番光景。

技藝精妙的畫師懂得「剪取」之必要,選擇捨去全貌,是為了聚焦最動人的一瞬。

畫道如此,他道亦然。

清實閉著單邊眼,以手指作框調整視野內能見範圍,將屋外的園圃劃分成數個小格,想像著不同色彩一點一點填滿。

他為吉原花街裡的遊女屋與各式店鋪都設計過園景擺設,其中又以菊屋的次數為多,他藉此熟識了菊屋裡外的每片植株,偶然也會有屋中的遊女二出於好奇向他求教花卉的知識。

清實對菊屋的印象,和名聲最盛的松光屋略有不同,或許因為前者的遊女以鑽研書畫為主流,她們時常關注屋裡花草擺置的變化,並作為臨摹練習的對象或者靈感來源。

清實對願意接近花木的人一向抱有好感。

他整理好對花圃的構思,順手拔除了幾根雜草,將原有的裝飾圓石拾起,小心地堆置在角落備用,等天亮後就能帶著工具開始作業。

清實拍掉手上的土屑,剛想起身離開,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細微的「嘎吱」聲響,這對全神貫注研究花圃的他而言宛若驚雷,毛骨悚然之感由脊柱一下子爬竄至頭頂。

他甚至沒敢立即抬頭查看,就怕抬頭後對上的是一張非人面孔。

前些日子聽說清平組在吉原花街附近逮住了一個試圖搶劫富商的妖,據傳那隻妖的真身是烏鴉,在與清平組纏鬥時妖力不足,化作半鳥半人的可怖模樣,羽毛七零八落地生在面部、尖利的嘴喙下半還裹著人類的血肉。

……清實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妖,但聽完隔壁糕餅店的老闆繪聲繪影向他轉述後,當晚連覺都沒睡好。

嘎吱聲仍然持續著,清實定了定神,辨認出那是緩慢推開窗發出的噪音,他稍稍揚起視線,思索如果是某位遊女早起開窗透氣,他要如何說明才能最快消除對方看見自己造成的驚慌。

一邊想著,一片繡有精緻紋樣的衣角,與一隻顫顫巍巍試探牆面的纖足闖入眼簾,直到簌簌磚灰落在鼻尖,清實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多麼荒謬的場景。

那確實是某位早起的遊女,然而她開窗的目的顯然並不只為了透氣。

清實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見對方危險地懸在窗台邊緣,努力擺盪著腿想找到凸出的磚落足,猝不及防間,那名遊女似乎錯估距離,猛地踩了個空,整個人頓時往下滑一大截,只剩幾根手指吊在木檻邊,像隻意外掛在樹梢的紙鳶似地輕晃。

凝滯的畫卷,因此被兩聲不約而同的驚呼擾亂了行墨。

故事說來簡單,她沒有想到那個時間還有人會蹲在花圃裡,疏忽了檢查就一股勁翻出窗,理所當然嚇了一跳、合情合理摔了一跤。

葉津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停筆良久,當她回過神來,眼前好好一幅行書已然在篇尾開出朵燦然墨花,她「嘖」的一聲,擱下筆將作廢的字揉成紙團。

書道最忌心浮氣躁,即便沒有意外渲生的墨漬,葉津也清楚她這幅字寫得並不好。

事實證明,視煩憂而不見並不能讓它在角落自行消解殆盡,在意的事就是在意。

葉津心不在焉地踏過滿地紙團,走到開了一縫的窗邊,由她的房間向外看去,是樓閣之間的廊道,分明是毫不相似的景色,她卻彷彿又感覺到隱隱作痛的腳踝,以及散落在空氣中的博薄花香。

她認得面前這個瞪大淺綠眸子的人,她看過對方不少次抱著盆栽穿梭在菊屋裡。

儘管實際上並沒有說過話,但尚且熟悉的面孔還是間接平緩了葉津擂鼓般的心跳,她仍處在瞬間失重的恐慌中,愣愣地望著對方不知所措的表情,一股莫名的嗔怒就蓋過了驚嚇。

「你為什麼突然發出聲音,嚇死我了!」葉津捂著心口,不講理地責怪道。

「對、對不起?」清實被罵得毫無來由,但葉津尾音逸散的細微哭腔,讓他不禁放軟了語氣:「妳、您……您沒事吧?」

「沒事!」葉津飛快地站起,抬腿就想走,然而許是剛才從窗邊墜落時扭到了腳踝,她邁出的步伐完全沒能掌控力道,身子一歪就又倒下了。

足踝的刺痛感這才慢慢湧現,葉津隨便揉了揉腳,眼看天空已經濛濛亮起,街上說不定隨時都會有人活動,她一下子就急了。

清實還憂心忡忡地在觀察她的傷勢,突然被一雙手揪住衣領,他反射性地後退,女性卻像是用上了全身力氣死死扯住他,不容分說地直勾勾盯著他:「花匠先生。」

「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需要離開吉原,」葉津一字一字地吐出,像是怕對方沒聽清楚似的,「所以,麻煩你了。」

「……嗯?」

「我的計畫很周全,在負責打掃的禿起床前離開菊屋、在天亮以前跟著運雜物的推車離開吉原,結果你出現了。」葉津越說越有些委屈,她事前費了好大心思才找到最適合偷渡出去的推車,要是錯過今天,就再沒有其他機會了。

「所以,你要負起責任!」葉津兇狠地癟著嘴下結論。

清實聽得認真,在迎上葉津氣鼓鼓卻漾著水光的雙目後,無奈之餘還是忍不住莞爾。

「好的。」

「……」葉津一愣,沒有預料到清實答應得如此爽快,後面鋪墊好的一番說詞便派不上用場了。

她謹慎地審視清實的表情,並因為對方過於平和的眼神感到略為心虛,尤其自己還緊揪著人家的領子。

葉津忙放開手,隨即注意到她正好跌在幾個整理過的小土堆上,便偏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囁嚅:「對不起啊……壓壞了你的花圃。」

她的耳尖染上一抹緋色,微微垂首的姿態和方才理直氣壯的那個小刺蝟樣貌大相逕庭。

「沒事的。」清實抿起笑意,接受了她率直的道歉,轉而問了實際的問題:「我該怎麼把妳帶出吉原呢?」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