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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家》

若有人問,烏野高中排球隊裡,誰是最有鬼點子、最古靈精怪、 思想最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成員,大抵上只會得到兩個答案:第一是異口同聲的菅原孝支,第二種答案則是「我這個哪叫胡思亂想這可是珍貴的創造力!」如此這般出自本人之口的辯解。

說是辯解,菅原倒也不真的覺得有什麼需要自我捍衛的部分,和身邊其他同年級的夥伴相比,他確實沒有澤村沈穩、不像東峰可靠,更比不上清水的幹練。相較於三年級,他似乎更融入學弟們之中,無論是起鬨還是玩鬧都表現得像是起頭者一樣——而他確實在不少時間就是那個帶頭的,菅原孝支一點也不諱言。

你喔。澤村老是這麼說他,臉上帶著無可奈何的苦笑。有的時候菅原會想,明明是那樣一板一眼的個性,面對不聽話的後輩也會毫不留情地發怒,有的時候就連學校主任都會被他的威嚴給嚇一跳。但澤村對自己卻總是有些不同。該怎麼稱呼那個微妙的差異呢?不是縱容,也不是姑息,更不是放任,菅原覺得那是一種介於偏愛和無計可施之間的情緒。起初他以為那是寵,他先是澤村的同班同學,再來是他的副隊長,然後成為了他的男朋友。後來他才知道,那其實是愛。所以當他和日向、西谷、田中一起耍白痴時,澤村只會佯怒著走上前來,在學弟們擦球的擦球、拖地的拖地,一哄而散的同時,用手裡捲起來的社團日誌輕輕敲他的頭,說,「三年級了還這麼不正經。」

菅原孝支從來都跟正經扯不上關係。

他或許算不上壞孩子,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總是少不了他一份。站都站不穩的年紀便拿著麥克筆在牆上塗鴉,偏又把一家人畫得滿臉幸福的樣子。你這個小淘氣鬼,菅原家的媽媽總這麼說,然後他便會嘿嘿笑兩聲,繼續攀著母親的肩頭,肆無忌憚地享受著來自雙親充盈的愛。讀書之後,這樣的性格使他在同學之間很吃得開,幽默、有趣、總能提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點子。於是無論是一年級的英語話劇比賽還是二年級的文化祭攤位,都因為菅原的隨口一提而有了讓人驚嘆的表現。

「我至今還是覺得那齣羅密歐與茱麗葉實在太荒唐了。」澤村一面翻著相簿一面感歎道,相片中他本人穿著巨大澎澎裙,站在以三座鐵梯搭建而成的陽台上,朝著站在下方不遠處穿著男裝梳起油頭的女同學伸出右手。是的,那一年的英文話劇,在菅原孝支的提議下,他們演出了男女逆轉版的莎翁經典劇碼。這樣大膽的嘗試最終獲得了最佳勇氣獎,澤村甚至不確定這是好還是不好的意思。
「我覺得很棒啊。」菅原湊上來看,忍不住指著根本不合身的禮服又笑了出來,「我還記得喔,大地差點把那條裙子撐壞。」
「那可不能怪我,」澤村苦笑,「女孩子的肩膀那麼窄,那衣服本來就不是男生能穿的吧。」
「我就穿得下啊。」
「那怎麼不是你去演茱麗葉。」
當年把澤村推上女主角的風口浪尖後,菅原自己則好整以暇挑了個月亮這樣連人類都不是的角色扮演。
「大地是覺得我演的月亮不好嗎?」菅原眨著眼睛問,那顆淚痣在他面前一閃一閃的,澤村大地於是就又說不出話來了。菅原笑起來,他就喜歡澤村每次拿他沒辦法時臉上會露出的神情,那樣無奈、拿他沒轍卻又充滿愛的樣子。澤村當然沒有嫌棄他。菅原就像月亮,變幻莫測,難以捉摸,但無論何時抬頭去看,都是美好的。
「我只是從來沒見過有台詞會說話的月亮。」他於是這樣回道。
「對吧。」菅原得意地說,「既然要演,何不演些有趣的?」如同現在,他在指導學生時,也總是特別叮嚀要有創造力,看習慣了被定義的畫面,就會失去創造想像的能力。他不要自己教出來的孩子變成無聊的大人,稍微有點破壞規矩也沒關係,他們的菅原老師就是這樣長大的。要有想像力。

想像力。澤村大地會說,菅原就是想像力過度豐富的類型。

二年級的文化祭,當其他班級在賣章魚燒、雞蛋糕,再怎麼驚世駭俗也不過就是女僕咖啡廳時,菅原又提出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意見,他說,難道我們不能在教室裡建一座雲霄飛車嗎?
雲霄飛車?你是說,遊樂園裡的那種?班長皺著眉發問,所有人目光集中在菅原身上,澤村那時坐在他斜後方,視線不由自主往前望去看著菅原的側臉,他以為他會笑著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畢竟怎麼可能真的在教室裡做出那種東西。但菅原沒有,灰髮的少年勾起唇角,站起身來將雙手往外張開,轉了一圈說,就是遊樂園的那種,不覺得很棒嗎?

工程完成前,他們沒有一個人覺得棒。要用教室裡現有的材料做出那樣精巧的設施本就不是簡單的事,加上學校禁止他們加裝任何機械動力,最終這座雲霄飛車只能以人力推動,而那就代表班上所有隸屬運動社團的男孩都必須下海成為它的腿腳。概念太嶄新,沒有多少資料可以直接參照,光是該如何架設軌道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斷的拆裝作業使人肌肉疼痛,在上課與趕工雙重夾擊好幾週後,終於可以準備進行第一次的驗收。

軌道就緒,車廂就緒,但是誰該作為驗收員卻沒有結論,此時一道身影二話不說便爬了上去。
「怎麼是你啊!」看見坐在上頭的是菅原後,一旁的男同學出聲道,「好歹找個輕一點的女生吧。」
「少囉唆,我也是很纖細的好嗎!」菅原雙手抓著紙箱不願意下來,哇哇叫著點子是自己提出來的當然要自己第一個試乘。沒人爭得過他,驗收於是準備開始。澤村作為身強體壯的排球隊下一任隊長候選人,理所當然也是推進動力之一,他站到紙箱後,正要抓著握桿將紙箱往前推動時,這才發現菅原雖然表現得一派輕鬆,但緊緊抓著紙箱邊緣的手卻用力到指甲都泛白的程度。
自製的軌道上下起伏並不高,轉彎也不急,但仍然足夠刺激。第一次的驗收成果相當不錯,除了幾處滑行不順外,幾乎可以說是相當完美。菅原跳下車廂,朝所有人比出了勝利手勢,情緒高亢地嚷著這絕對會是文化祭上最熱門的攤位時,只有澤村大地注意到他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

回家的路上澤村問他,是刻意搶著當第一個搭的人吧,畢竟不能確定安不安全,怎麼能讓女孩子當白老鼠。
菅原聽了他的話瞪大眼睛,好一會才嘟起嘴一臉不悅地說,大地幹嘛講出來,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當個挺身而出的無名英雄就好嗎?
「抱歉抱歉,」澤村笑出來,「打壞了你的計畫。」
「就是嘛。」菅原轉過身來,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澤村下意識往後退一步,然而菅原衝上前來勾著他的脖子,說,「大地要請我吃麻婆豆腐賠償我!」

澤村不知道自己要賠償什麼,但那天的麻婆豆腐他們去吃了。事實上,那之後的所有麻婆豆腐他們都一起去吃了。那麼多一起走過的日子變成相簿中一幅幅回憶,將瞬間的美好永恆留存下來。從十五歲踏進烏野高中開始,菅原孝支的身邊總是有著澤村大地的身影。

如今正好十五年過去。

澤村仔細地在照片後寫上時間地點,揭開相簿的保護膜,將最新洗出來的那張合照正正好好放入。沒有巨大華麗的蛋糕,沒有氣球派對,沒有高級酒吧,沒有綠意盎然的海外度假村,當然也沒有昂貴的禮物。照片裡的他們並肩坐在餐館吧台,菅原面前是他熱愛的麻婆豆腐,而澤村面前則是醬油拉麵,餐廳是他們高中時就時常光臨的老店,老闆視他倆如兒子般照顧,聽聞今天是菅原生日,兩個人的桌上於是又多了盤炸雞。學期中的週間日,隔天兩人都還要工作,他們喝烏龍茶而不是啤酒。照片拍下的是他們碰杯的瞬間,老闆的攝影技術顯然和他的年齡相稱,而那是並不怎麼樣的意思。但他們都不在意,畫面中的他們笑得愉快,眼尾有著隨時間逐漸增加的細碎紋路,菅原曾經垮著臉說他是不是該做點什麼補救,澤村只是笑著揉他的頭髮,說叫你要擦防曬吧,整天帶著孩子們到處跑,會曬老喔。而菅原掙脫澤村的大掌,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反擊道,大地才是吧,曬這麼黑要當心皮膚癌欸。

年輕時他們又怎麼想得到有這麼一天,他們談論的不再只是數學課本上解不出來的方程式,球場上該用怎麼樣的戰術,又要怎麼樣才能對付難以控制的後輩們。他們談論更多。先是約會的場所,喜歡動物園還是水族館,甜爆米花還是鹹爆米花,吃刨冰的話要加什麼顏色的糖漿,參加祭典時該先去玩撈金魚還是買蘋果糖。然後他們討論人生,不打排球了該做些什麼,做教師好嗎?做警察好嗎?做什麼才能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呢?在被現實生活蹂躪到難以見面的時間裡,他們就透過電話談。菅原是那個開啟話題的人,他會聊最近碰到的小孩們,聊實習時遇上的好笑的事,澤村一邊聽一邊想,無論在什麼樣的環境裡菅原總能找到那些有趣而令人愉快的一點點小事。至於他呢,他會說,菅原就是他生命中有趣而令人愉快的那個部分。

所以他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提了自己近來一直考慮著的想法。
菅原轉過身來,眼睛瞪大,好一會兒後澤村看見他的臉上浮現巨大笑意,在陽光下,菅原的身影被描出一圈金色的影子,他的頭髮閃爍著光,眼神也是,他衝過來跳上澤村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大地,我好愛你。

澤村把相片膜輕輕罩上,盯著那張最新的合照靜靜躺在他們的相本裡,他用手輕輕滑過,口裡仍忍不住喃喃說道,「真是抱歉,菅,為了存錢,今年你的生日也只能這樣簡單過了。」
想不到菅原卻轉過身來,用力瞪著他,平時清秀精緻的五官皺在一起,一副真的要發火的樣子。
「說什麼呢大地。」灰髮的青年說,「講得我好像很貪心一樣。」

他說。
雖然我也想過豪華的慶生會,辦在迪士尼城堡裡的那種,或是租下全澀谷最高的酒吧,啊,還是峇里島好了,也想嘗試看看郵輪上的盛大派對啊。一直以來他都是以想像力豐富和思緒狡黠聞名,天馬行空的幻想是他的超能力,但菅原孝支再怎麼大膽也不敢直接說出口的夢卻被身邊那人實現了。

「菅。」
那個午後,澤村大地叫著他的名字,用他所聽過最溫柔可靠的音調說。
「我們買個屬於自己的家吧。」

同居多年,他當然也曾想過未來的樣貌,但在現在的社會狀況下,好像再多幻想都是奢求,菅原不擔心自己和澤村之間的關係,能夠彼此相伴已經足夠,他又怎麼膽敢要求更多。但澤村就這樣毫不畏懼地說出了他渴望的事物。家。家人。你和我。屬於我們的。房子。避風港。愛。永遠在一起。
菅原的腦中瞬間連環炮似的串起無數詞語,每一個都包含著他和澤村。他喜歡這個概念,你和我,我和你。十五歲開始的這段關係如今已經走過十五年,從此之後澤村大地在他人生中的比例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超過一半以上,超過三分之二,超過四分之三。他想起分數的教學,總有一天他和澤村大地認識的時間會超越一切,凝聚成為完美的一。

「都是為了頭期款嘛,那有什麼辦法呢。」菅原刻意長嘆口氣,接著又笑瞇瞇地攀上澤村的胸口,甜蜜地朝他噘起嘴,「到時候名牌把我寫在前面就原諒你。」
「說什麼呢。」澤村大地無奈地笑起來,臉上盡是那種他最喜歡的介於偏愛和無計可施之間的模樣,「這可恕難從命。」

並排的名字,並肩的人生,他們還有好長好長一段時光。

「生日快樂。」
澤村低頭,吻上那張他永遠也吻不膩的嘴唇。

菅原咯咯笑起來,他感覺快樂,感覺幸福,感覺自己最大的幻想即將成真。他或許是烏野高中最有鬼點子、思考最天馬行空的一個人,但也唯有他們才知道,真正的夢想家,也少不了澤村大地的那一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