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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寫下去但這個小故事已經完結了應該算吧

(一)
  蜜蜂振翅,綠葉婆娑,河水流淌而過,她聽見了細碎的、它們的流言蜚語,說有個男人種了一朵玫瑰。

  她喜歡聽故事,所以並沒有打斷,坐在地上聽它們閒聊。

  男人很蠢,這是蜜蜂說的,與此同時,它們也憐惜他的笨,把所有最美麗、最動人的情話獻給了他的玫瑰,要是天底下都是這樣的蠢蛋就好了,它們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蜜汁,能鑄成蜜吻,獻給巢裡的王蜂了。

  「這麼一來就是蠢了嗎?」

  她問了一個問題,但沒有人、事、物理會她,就像這個疑問本來就不該存在。

  男人很瘋,葉子朝風叫囂著,單以一方欲撼動另一方的故事終歸不會有什麼好結局,一廂情願的結果只是如同落葉一般墜落而不留痕跡,把自己的屍體獻給大地,至少這還有點利用價值。

  「這麼一來就是瘋了嗎?」

  她用手捂著臉,強風拂過狹帶來的泥沙滾燙得令她睜不開眼,是它們吵得不可開交,而她不喜歡吵架,更不喜歡擋在吵架的雙方中間被壓得又乾又癟。

  在她打算離開前,河咳了幾聲,沙啞的嗓子似乎是經過了好幾次打磨,卡著的一顆鵝卵石又要什麼時候才能變成砂礫呢?不管,它不覺得男人笨,也不覺得男人蠢,因為男人總會來他這取水,時常和它聊玫瑰的事,它看見男人心頭那美得嚇人的玫瑰,飽滿的花瓣幾乎要從花萼上摔下來,而腫脹的莖、嫩綠的葉、多生的刺,噢,這是它見過長得最好的植物了。

  「這麼一來就不瘋也不蠢了嗎?」

  顯然地,她的問句確實只是疑問。

  接著它們又吵起了人工養殖的花和野花哪個好,窸窸窣窣的吵得很,於是她走了,去找一處沉靜的地方落腳——也許,一朵玫瑰生長的地方會很不錯。

  整片綠野經過富有幻燈片感覺的切換後,來到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她得小心翼翼地跟在人行道上才能避免與都市來來往往的巨獸衝撞,鋼筋水泥築成的森林終究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她一直走、一直走,漫無目的地走,這是為什麼呢?如果只是向前的話,看見的只會是千篇一律的風景嗎?有沒有什麼極端的,不,不是雪地和沙漠,再更極致一些如何?

  許久,她抵達了,在一長著紅色果實的果樹下,遇見了種玫瑰的男人。

  他低聲吟唱著古老的歌,至少她沒聽過,也能認得出來不像人行道上面年輕男女哼的曲子。輕撫著玫瑰的全貌,順著莖向下,直直抵達他的胸口,男人把玫瑰種在了心頭,那向下深深扎去的根在每一次搏動汲取他的生命,血流就這麼汩汩地流動不停不止,他胸口輕薄的衣物已經不再是鮮紅,而是乾涸的那種褐色。

  不知是生怕一個動作結束,玫瑰便落了瓣,還是真的疼怕了,他的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地,一點也不敢怠慢,邊讓玫瑰享受自己的撫觸,邊像是歌唱那樣地誦朗:「我的玫瑰,我的淚,冰冷如初,你是我的,我最喜愛的,我最無可代替的,我的玫瑰……」

  聲音並不好聽,她想,但他確實喜愛玫瑰,無庸置疑。

  她開始覺得在此處落腳似乎是個不錯的決定,聽著男人的聲音太容易安然入睡了,玫瑰或許也是這麼覺得的,才長得如此豐厚、踏實。

  男人沒有發現在眼前的她捧起了一顆果實,仔細端詳,它的囊皮實在紅得不自在,紅得讓人覺得吃下它會是一種罪過,那樣澎湃的紅。

  小心翼翼,她想收藏進口袋裡,但顯然這不算一顆果實的好去處,特別是像蘋果那樣大的果實。

  她能切成一小塊,含在嘴裡,也許參天大樹也能在她口中生長,而她的軀殼恰好作為收容囊器,粉色的花瓶,多麼好呀。

  「一點也不好。」她搖了搖頭,不碰這像毒蘋果一樣的東西,這倒是件可惜事,可惜透了。

  可惜她蠢,不趁最浪漫的時刻嚐嚐新果,也可惜她不蠢,不趁最誘惑的時刻嚐嚐禁果。

(二)
  他整日訴說著些她聽不懂的東西,當白日散去,恰好作安眠曲,至少現在,男人身邊適合作棲息的木。

  男人是否渴望聽者的回饋?她不知道,所以她猜玫瑰也不知道,才從未恢復過他時而支離破碎的話語。

  他們的相處一直是這樣,不停地傾訴,不停地忽視。

  在生死之間遊蕩的靈魂尤其脆弱,卻也堅強得令人無法理解,她看過一本書,寫的是在枝椏上最後一片樹葉掉落時也將同時逝去的性命,當它不再如現在這般開得嬌艷飽滿,他也會死去嗎?

  「不會!」男人大叫了聲,激烈地否定。

  她遲疑了一會兒,灰色的視線停在男人的平躺的身軀上——為了不讓花瓣傾瀉時凋落,他已經維持這個姿勢好幾天了,如同將要躺入棺木一般,他的雙手虔誠地置在脖頸上,而不是胸前,因為那裡長著日益壯大的花。

  想要回話,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男人,在終於想起蜂與葉與河賦予他的名字時,男人的激動沒有因為她的話減緩。

  「我說,不會。我的玫瑰,你那是何其愚蠢的想法!」男人怒吼,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儘管她並沒有聽見玫瑰說出任何一句「想法」,他咄咄逼人的話語仍未停歇,指責著玫瑰的同時卻也不肯坐起身來,讓他的動作十分像指著天空路過的蜜蜂大罵。

  「你的生命是多麼有限?我不會再有第二支玫瑰,那麼長生的意義又在哪裡呢?對,對,我太激動了,抱歉……我最珍貴的造物,談何葬禮?你不會凋零,只要我在,而我永遠都在。」

  男人的歇斯底里在玫瑰沉默地落了一片葉後沉沒,他的眼神裡不再是虛張聲勢的不可置信,而是渴求原諒,這也是第一次,她確實地知道了他渴望回答。

  那天日落了以後,當她再度睜開眼,男人的身邊不再刮風,時間彷彿定格,為了不驚擾到可人的玫瑰,所有東西都變得小心翼翼地,她也是,好幾次實在渴望得受不了了,才大老遠走到河邊取水。

  河說,好久沒看到男人來了。

  葉說,那也好,也許陪那破玫瑰死去了吧。

  蜂曾經飛過男人身邊,它說,他活得夠好,還能無謂地杞人憂天。

  「葬禮。」她吐出有意義的音節,像是文章的節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捧起水波的雙手輕輕撲向臉頰,當她的視線再次清晰時,她發問:「什麼是葬禮?」

  河問,玫瑰還活得好嗎?

  「快掉下來了。」無論是玫瑰,還是男人裸露的心臟,他總是不安眠,因為疼痛,也因為害怕。

  葉說,真笨。

  河說,是嗎?

  笨的是河還是男人,還是玫瑰?葉子沒有回答,因為沒有人問出口。

  「沒錯。」她挺起身子,沒有得到答案卻離開了,從未想過它們有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或只是一場比荒誕劇更合理的自言自語。

  當她回去的時候,玫瑰謝了。

(三)
  玫瑰謝了一瓣,男人的屍體不散發腐臭,沒有蒼蠅,沒有潰爛,沒有不好的意象,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神聖得如同舞台燈的光芒。她走過去,戳了幾下男人的臉頰,他的面孔模糊成一整片色塊,沒有故事,沒有對白,沒有未來的可能。

  他死了。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這句話。

  「你想要葬禮嗎?」她問,沒有回答,男人現在一點也不渴望傾聽,那麼她也沒有待對方允諾的必要。

  再花一段時間去理解葬禮是什麼的必要性失去了,她見男人心口的玫瑰開得正好,卻呼吸困難,卻動不了,頭輕輕地傾靠向夕陽餘輝的方向,是巧合,還是在用盡最後的力氣汲取點什麼?

  「你想要葬禮嗎?」她又問了一次,但對話的對象變了。「小玫瑰。」

  她再次將雙手併起,捧著男人的心臟與上面的玫瑰,把蔓延到四處的、礙事的根扯斷,好多片葉子落了下來,掉在她的手臂上,風一吹拂過去就弄丟了。

  一塵不染的天堂只存在於小小一隅地方,這裡已經好久沒有塵埃來過,風一被解放,它們爭先恐後地灌入她,引得她紅腫的皮膚搔癢,冷得發抖的喉嚨一陣乾咳。

  行走,她經過的、睡眠的一切並沒有在哀悼,它們呼嚕呼嚕地活得正好,男人的死亡沒有改變任何事,像是花的盛放,蜂與葉與河的竊竊私語,但她駐足了,一個對世界來說無關緊要的人駐足了。

  她聽過男人與玫瑰的愛情傳說,也聽過男人對玫瑰低語的情話,甚至聽過男人失去一切時,從旁呼嘯的微風多麼喜歡為自己加戲。

  她走到河畔,珍惜地將土挖開,在片還未被柏油佔領的土地上顯得格外輕鬆,男人的心臟需要她兩隻手才能捧起,來回比對了無數次,她才終於讓心臟穩穩地陷在土壤當中。隱約記得在神話故事裡,只要心臟比羽毛還要輕就能上天堂,她不知道男人的心臟有多重,不過飄落在她手腕上的,又落了一片的花瓣很輕,不如男人所說,也許沒有了他的滋養,它也會繼續活下去。

  將花埋好了(她有記得讓莖以上的地方露出土地,因為花需要光合作用),她也不知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才能算完成一場葬禮,已經葬下了,所以現在需要的,是禮嗎?

  小心翼翼地朝花鞠躬,她沒等對方道謝便離開了,礫砂大小的石子濺在她沿途上,她把它們都踢回了水中,也許這動作驚擾了河的安眠,它悄然轉醒。

  「來了?」它對著已經被埋入土裡的玫瑰花問,玫瑰沒有回應,因為它本來就沒有生命,就像河一樣。

  為什麼要那樣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進行式都是必然合理的?在某種時刻,這樣的偏執與愚蠢無異。她糾正自己,揉了揉眼睛以後看到的景象仍然不變。

  也許在孩子眼中,的確合理得無理吧。

  她說再見,她也記得還沒,也來不及和男人說,但當她走回去時,男人已經不見了,彷彿這一切都只是一場無跡的無稽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