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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蟻族的神官

   火車沿著鐵路行駛,進入中央大陸之後,景況從荒涼的灰色調,轉變為鮮明的繽紛暖調,氣溫也變得暖和,周遭的乘客陸續脫掉厚重的衣物,我也跟著做了,這還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在外面脫掉毛衣。

   一郎先生看我動作,開口道:「北方真的很冷,螞蟻都活不了的地方,你們竟然能在那兒待上這麼久,真是不可思議。」

   他捲起袖子,然後伸手替我整理亂掉的衣領,我看見他露出的小臂上,有著昆蟲的圖騰。

   是螞蟻。

   母親身上也有一樣的烙紋。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一郎先生,只有發出像「嗯」這樣無意義的音節來回應,我在北錫國出生,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寒冷是常態。

   今天火車上的銷售員還沒有出現,我有些餓了,肚子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

   一郎先生從行囊裡掏出了一塊散發著香氣的大餅,遞給我:「先吃一些吧。」

   我吞了吞不自覺分泌出來的口水,小心地接過那塊餅,「謝謝。」

   那是一塊非常好吃的餅,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在我吃東西的時候,一郎先生從保溫瓶裡倒了一杯熱茶給我,讓我配著喝,嘴上一邊說:「別急、別急,以後都能吃得到。」

   我忙著吃,沒有回應他,只聽到他最後嘆息一聲:「真是受苦的孩子。」

   吃完東西,我再次向一郎先生道謝,但他擺擺手,說:「這是神官大人的好意,等你們見面了,再向他當面道謝吧。」

   我還是點點頭,記下了這件事。

   火車上什麼都有,有床鋪、有棉被,有賣好吃的餐食,甚至還能洗熱水澡,比我那在北錫國的家好太多了,我們在火車上住了十天,終於到達目的地。

   中央大陸的首都車站看起來一派熱鬧,叫賣的小販、匆忙的旅客,走路和說話的聲響充斥在整個車站裡頭,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精神。

   這裡是富饒之地。

   我提著行李箱,跟著一郎先生下車,一出車站,就有一名女僕裝扮的人迎上來:「一郎先生,這邊。」

   一郎先生點點頭,領著我上前,他介紹道:「這是奈美惠小姐,也在大屋做事。」

   奈美惠小姐看上去比一郎先生年輕很多,她和一郎先生一樣,也是一名β。

   她對我點了個頭,語氣很親切道:「你就是在熙吧?」

   我點點頭,對她道:「您好。」

   她輕輕笑了:「真是有禮貌的孩子,歡迎歸巢。」

   奈美惠小姐領著我們走出車站,搭上一台汽車,車上早有司機等著,「還好火車沒有誤點,否則回去恐怕會趕不上晚餐。」

   此時才剛過中午。

   車子駛出城鎮、進入公路,開了許久,天都黑了,然後才又進入另外一個城鎮,路程真的很漫長。

   通過這個城鎮的邊境時,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動,那很難說明,眼前明明是陌生的景色,但我卻覺得有種熟悉。

   這裡就是蟻族的城鎮。

   車子在一棟屋子前停下,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奈美惠小姐和一郎先生很快帶著我下車,我聽見他們態度很恭敬的對那個人喊:「神官大人。」

   他背著光,看不太清楚長相,但聲音很溫和:「都累了吧,趕緊進屋。」

   然後又走到我面前,微微彎腰直視著我的眼睛。

   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那是α的氣息,看著我的淺色眸子很凌厲,讓人感到有些壓迫,「這就是在熙吧?歡迎你,歸巢的蟻族。」

   我張了張口,一時有些緊張,但我還記得一郎先生說的話,「神官大人……謝謝您。」

   神官大人站直身體,壓迫感稍微降低了,我才有心神仔細觀察,他臉上有些皺紋,但五官很好看,我聽見他用溫和的聲音說:「不必道謝,這是應該的。」

   進到屋子裡,一郎先生把我交付給奈美惠小姐,她領著我到了二樓,「這裡是客房,晚餐時間差不多要到了,先把東西放著,我帶你去餐廳。」

   我點點頭,放下手上的行李箱,把手上拿著的大衣掛到掛鉤上,就隨著奈美惠小姐下樓,途中遇上了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

   「這是隼人大人。」奈美惠小姐為我介紹道。

   青年的表情有些冷,他的五官輪廓和神官大人很相似,就像同一個模子刻畫出來的一樣,但眼珠子是黑色的,他對我輕輕點了頭,聲音聽上去清清冷冷的,「你就是那個歸巢的Ω。」

   「……你好,我是在熙。」我說,但對方什麼反應都沒有,轉頭就走了。

   我跟在他身後,一同進入了餐廳,奈美惠先為我拉開了椅子,讓我坐好,然後又拉開我身旁的位置,隼人先生在我身邊坐下。

   餐廳的桌子是長型的,位子之間相隔的很遠,但我還是隱約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和神官大人身上同樣的味道,淡淡的、刺鼻的,他是一個α。

   奈美惠退開去其他地方了,一時間,餐廳只剩下隼人大人和我,但比起他,我更在意空氣中散發的食物香氣,聞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我吞了吞不自覺分泌的口水,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一直到杯子見底,神官大人才牽著另外一個男人進來。

   那是一個有著玫瑰花蜜香氣的Ω。

   神官大人替那個男人拉開椅子,讓他坐好了之後,兩人很快親吻了一下,才自己坐下。

   玫瑰花蜜的香氣變得濃郁許多。

   此時我才意識到,那就是一郎先生所說的周防大人。

   他睜著眼睛看著我,那張臉有著東方人的影子,和隼人長得也有點相似,聲音很輕柔,「你就是在熙吧?」

   我點頭,他幾不可見地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說了和其他人一樣的歡迎詞:「歡迎歸巢。」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嘆氣,但很快奈美惠小姐端著一個燉鍋進來,後頭還有兩位看上去比較年長的女僕,手上也各自端著菜,晚餐比起嘆氣的周防大人重要多了。

   熱騰騰的餐食擺放好,神官大人說了一聲:「趕緊吃吧。」

   我應聲,但眼前的餐具有些複雜,北錫國吃飯並不用這麼多工具,我一時看不明白。

   餐桌上很安靜,另外三人專心地吃著,我偷偷看了幾眼,隼人突然開口說話:「奈美惠,你來幫他。」

   站在一旁隨侍的奈美惠小姐應聲,走到我身邊,將桌上的叉子放進我的手中,又拿起長筷,靈活地夾了一些蔬菜放進我的餐盤裡,我感覺有些羞恥,低聲道謝,奈美惠小姐做了一個眨眼,很活潑地應了一句不要客氣,每當我吃完盤子裡的東西,她就會出手替我取食。

   吃完晚飯,女僕們收拾好了餐桌,泡了一壺熱茶上來,神官大人才打破餐桌上的沉默,他問了幾句我在北錫國的生活,我一一回答他。

   「情況比我想的更糟,辛苦你了。」神官大人說。

   我們都明白,北錫國是再也回不去了。

   沉默了一陣子,他要我好好休息,作為談話的結束,然後攬著周防大人離開餐廳。

   隼人也起身跟著離開。

   我待在餐桌上,捧著茶杯,把逐漸變冷的茶給喝完,才回到客房。



   這裡的氣溫對我來說有點太溫暖了,夜裡我躺在床上,把棉被拿開,又把身上的衣服脫得只剩單薄的內衣,這才渾渾噩噩地睡去。

   空氣中充斥著黏膩的玫瑰花蜜香氣和那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我感覺後頸有些脹痛,出發時打的抑制劑快要沒有作用了。



   隔天早上,只有神官大人和隼人進入餐廳,周防大人並沒有出現。

   這裡的早餐也很豐富,在吃飯的時候,神官大人要隼人帶我出去熟悉城鎮,他應下了,但表情很淡,神官大人只道:「這一年以來,鎮上出生的α變多了。」

   隼人沒有回應他,起身走到我身邊,說了兩個字:「走了。」

   我看著碗裡剩下一半的白飯,還有剩下不少的配菜,有些遲疑,隼人又坐下來,催促道:「你吃快一些。」

   神官大人扯了扯嘴角,吃完飯就走了。

   隼人盯著我看,我只好加快吃飯的速度,但我並不擅長吃米食,在最後幾口時突然被嗆到,讓我只能停下來,設法把那顆作怪的米粒咳出來。

   隼人什麼話都沒說,在我咳到一個段落時,裝了碗味增湯來,放在我的手邊。

   「……謝謝。」我說。

   他並不看我,但也沒有再催促,我趕緊把剩下的食物吃完。



   等我擦好嘴巴,他起身,領著我走到玄關,一郎先生去取了大衣,一件遞給他,另外一件是我的,我搖搖頭,道:「這裡對我來說很溫暖。」

   一郎先生像是被我的話給愉悅了,他輕聲笑了一下,道:「那好吧。」

   但隼人取走了他手上的衣服,拿在自己的手上,我們一起出了屋子,昨天來時天已黑了,又很快進入屋內,我一直到這時才看清楚周遭的環境。

   屋子在一片草地中央,看起來有些歲月,是木造獨棟的,大門出來之後,延伸了一小段石子路,旁邊有兩排矮樹,是我沒看過的植物,不遠處停著幾輛汽車。

   隼人走在前頭,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刺鼻味道飄散在空氣當中,我不禁問:「隼人先生,你的味道很特別,那是什麼?」

   他緩下腳步,轉頭看我,淡淡地說:「是蟻酸的味道。」

   「蟻酸?」我疑惑地問,北錫國唯一能看見螞蟻的地方只有圖書館裡的百科全書,我至今還沒看過真的螞蟻。

   他沒回話,但走到石子路旁,蹲下身體像是在看什麼,我也跟著他蹲下,靠近矮樹樹根的地方,有一排蟲子在移動。

   他比了比那排蟲子,我低頭仔細看,小小的昆蟲有著兩根靈活的觸角,有些頭頂上扛著一些碎屑,我突然意識到,「啊,這就是螞蟻嗎?」

   隼人點頭,然後伸手從螞蟻的隊伍之中捏了一隻起來,用力搓揉幾下,那隻螞蟻被他很輕易地揉碎了,然後他把手湊近我的鼻子前。

   和他身上那股一模一樣的味道竄進我的鼻腔,但更濃郁,我不禁往後退了一點。

   「這就是蟻酸。」他淡淡地說,那神情依然很冷,好像他方才捏掉的只是路邊的小石子,而不是一條生命。
   「……我明白了。」我說。

   他拿出手帕擦淨手,然後起身,順帶拉了我一把,又繼續往前走。

   我忍不住稍稍放慢腳步,和他拉開更多距離,他像是無所感覺一樣,依然維持著前行的步伐。

   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鬧街上。

   這裡的居民看到他,都很熱情地招呼他,一聲一聲喚他「隼人大人」,他淡淡微笑,一一和居民們回應著。

   原來他會笑,我心想,從昨晚見到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臉上有別的表情。

   有人見我跟著他,問:「這是誰?」

   他回答:「這是歸巢的蟻族。」

   那個居民說:「歸巢的Ω……真是少見。」那神情有些疑惑和複雜。

   他替我回答了:「北錫國狀況不好。」

   其他聽到的居民唏噓起來,中央大陸以外的災難,我想在這些安逸生活的人眼中,就只是一些令人悲傷春秋的故事而已。

   「周防大人仍然健在……他明白歸巢的代價嗎?」那個居民又問。

   「他會跟著我。」隼人冷著臉回答,對方露出了明暸的表情。

   我好像聽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們的對話。

   走過鬧街,鎮中央是一座宏偉的神殿,一進去,印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很大的高臺。

   「這是祈福臺,等你經過一次祈福儀式,就算正式歸巢。」隼人說。

   我但還沒有答話,就有一個穿著長袍子的女人靠近,她對著隼人鞠躬,嘴上道:「小神官大人。」

   看起來年紀和我相仿,是一名罕見的女性α。

   隼人嘴上應了一聲,那女人又轉過頭來看我:「想必這就是歸巢的蟻族吧。」

   「你好,我是在熙。」我朝她點點頭。

   「我是這裡的掌事巫女,你可以叫我美里。」她說道。

   她同隼人一樣,都沒叫我的名字。

   隼人將我交給美里,掌事巫女帶我進入神殿裡頭,和我介紹了蟻族的源起和歷史,那都是神話的內容,北錫國內也有不少這樣的故事,只不過主角從狼、熊換成了螞蟻,我聽得有點昏昏欲睡。

   「……蟻族的社會相當仰賴周防大人,這裡能好好運作,都是因為周防大人在這裡守護著我們。」美里講到這裡時,我突然清醒過來。

   我想起母親離開前說的話,覺得有些困惑,「……這裡不是依賴著神官大人嗎?怎麼是周防大人?」我問。

   美里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然後帶我進入了一間明顯有些潮濕的小殿,裡頭非常昏暗,美里拿出一個小手電筒打開,領著我進入小殿的最深處,那裡有一面很大的牆。

   仔細一看,那面牆上安著一大塊玻璃,玻璃後面是泥土,但可以看到泥土中有些彎彎繞繞的通道,仔細看能發現裡面有許多黑色的小蟲子。

   「這是周防蟻的蟻巢。」美里的手指貼在玻璃上,順著通道摸索了一陣子,道:「你看,蟻后在這裡。」

   那是某一段通道盡頭的洞穴當中,裡頭有一隻全身通黑、體型明顯比其他隻都要大的螞蟻,背上有一對透明的羽翅,正在洞穴裡,用頭部的大顎夾著白色的卵蛋走動著,我隔著玻璃仔細研究著,覺得很新奇。

   「整個蟻巢都仰賴的蟻后的費洛蒙才能運作,有蟻后,蟻群才能凝聚、延續。」美里說。

   「……萬一蟻后死掉,會怎麼樣?」我忍不住問。

   美里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我為何問這樣的問題,但她仍然耐心回答,「一般來說,通常在死去之前,蟻后就會找好繼承者。或者,雖然來不及找到,但牠留下的卵蛋生出新的雌蟻,順利和雄蟻交配,成為蟻后,那麼蟻群就會持續存在。」她停頓了一下,又道:「少數的情況下,如果蟻后長期消失,蟻群沒有繼任蟻后的費洛蒙刺激社會凝聚,這個巢穴就會被棄置,蟻群會消散。」

   「……蟻群消散之後,會去哪兒?」我又問。

   「您的好奇心真的相當旺盛呢。」美里輕笑,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然後她又打著手電筒,找了一會,「這一隻蟻后存在很久了,你看這裡,」美里比了比另外一個洞穴,裡頭也有一隻有翅膀的螞蟻,但體型沒有蟻后那麼大,「這是處女蟻后。」

   她的神情帶著一絲憐憫,又有一點冷漠,看著那隻處女蟻后,「處女蟻后是周防蟻群相當珍貴的資產,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你看,」她比了比處女蟻后上下的通道,那裡一直有其他體型更嬌小、顏色更淡的螞蟻運來碎屑或者小蟲子,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有幾隻有著大顎但沒有翅膀的螞蟻在通道上徘徊,「資源會慢慢挪移到牠身上,巢穴內的雄蟻變多了,這裡……即將易主。」

   我看著佔據整面牆的螞蟻巢穴,裡頭每一隻螞蟻都勤勤懇懇地工作著,就像一個小王國一樣。

   解說結束,美里領著我出來,邊走邊說:「這裡每個月都會舉行一次祈福,在蟻族的社會裡,沒有經過神官的祈福,就沒有辦法好好融入,請您務必不能錯過這個月底的儀式。」

   我點頭,方才隼人也提過,「我明白。」

   即將離開神殿的時候,美里突然謹慎地低聲問:「您在外面,應該還沒有 α吧?」

   對於她會問我這樣的事情,我詫異了一下,但很快回答:「沒有。」

   在北錫國連吃飯都成問題,怎麼有力氣去做多餘耗費能量的事情?

   美里看上去鬆了一口氣,但沒有要多解釋的意思,「歸巢之後,你就屬於這裡了,歡迎你。」

   她送我到神殿外頭,也許是剛剛在那間有著蟻巢的小殿內沾染到濕氣,出了神殿,被風一吹,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隼人等在外頭,他將手上拿著的大衣遞給我,我接過來乖乖穿上。

   他沉默著,又帶著我在鎮上繞了繞,中午我們在一間餐館吃了飯,他還是那樣安靜,我也不好意思說話。

   回到大屋時,已近傍晚,用過晚餐之後,我回到暫居的客房。

   洗過澡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味道開始漸漸散發出來,抑制劑失去效用的速度比我預期的快。

   在北錫國時,因為糧荒,我能分配到的食物很少,所以費洛蒙的氣味一直很淡,發情期也不穩定,通常要間隔很久,一郎先生前來接我時,給了我一支長效型的抑制劑,讓我能安然度過旅途。

   門被敲響,我去開門,前來的是奈美惠小姐:「在熙,神官大人想見您,方便過去嗎?」

   我點頭,稍微整理了儀容,跟著奈美惠小姐走,她領著我到一個房間前,敲了兩下門,神官大人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進來吧。」,我一個人開門進去。

   一進去,就聞到了相當濃郁的玫瑰花蜜香氣,但沒有看到周防大人的身影,神官大人坐在厚重的木製書桌後頭,比了比書桌前的椅子,要我坐下。

   我才坐定,神官大人便對著我微笑道:「你是楓糖的味道呢。」

   不知怎麼的,被人說出自己的味道,還是被一個高大而強壯的α這麼說,總有些讓人害羞,我盡力保持鎮靜,微微點頭。

   神官大人很快進入正題,「來這裡兩天,還適應嗎?」

   「還可以,就是一直覺得有點太熱了。」我說。

   神官大人點頭,表示可以理解,又安慰我:「很快就會適應了。」

   這樣的寒暄其實不太必要,而且令人感覺彆扭,我單槍直入道:「神官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神官大人拿出一支菸,點火,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才接著道:「不愧是北錫國長大的孩子,如此耿直。」

   是你們說話太迂迴了,我心裡想,但沒有說出口。

   神官大人起身,他穿著白襯衫和長褲,合身的西裝背心勾勒出強壯的身材,長長的頭髮束在腦袋後頭,朝我走過來,我不自覺地抬頭,仰望著他。

   他彎身,那張俊美的臉距離我極近,可表情很淡,我稍稍後退,他沒有拿菸的那隻手突然掐住了我的下頜。

   「仔細看,你這張臉也是長得挺好的。」他說。

   空氣中散著那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我屏住呼吸,細密的恐懼慢慢地蓋滿全身,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母親臨終前警告我——絕對不可以惹怒神官大人,我現在明白原因了。

   下頜被捏得生疼,但我完全不敢有任何的掙扎,只能被迫仰頭和神官大人那雙淡色的眸子對視著,他的眼神很冰冷。

   「你明白歸巢的代價吧?」神官大人輕聲問。

   「……我明白。」我說。

   「你們很幸運,還有一點時間,但是,越快越好。」他說,然後放開手,又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慢條斯理地捻熄了香菸。

   他微微彎身,從書桌下拉出了一個人,我這時才發現,原來周防大人一直都在這個房間裡。

   周防大人背對著我,爬上神官大人的椅子,坐在他的大腿上,光裸的背上都是青紫的吻痕,兩人親吻著,彷彿我與我的味道都不存在。

   神官大人看著周防大人的表情,有些冷漠,但又帶著溫柔,在周防大人扯著他的衣領吻上去時,他輕聲道:「我知道你很努力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氛圍有些哀傷又無助。

   空氣中充斥著濃郁的玫瑰花蜜香氣和蟻酸的味道,神官大人將手伸進了周防大人的股間,半人高的書桌擋住了視野,看不清楚動作,他冷淡地丟了一句話給我,「明白了就出去吧。」

   我起身,很快逃出書房。

  ***

   月底很快到了。

   祈福儀式那個晚上,我和居民一起,站在祈福臺下,仰望著神官大人和隼人。

   周防大人坐在祈福臺的角落,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

   居民對著我竊竊私語,但我沒有仔細聽。

   儀式開始時,神官大人領著隼人,唸著不知名的語言,他們一人一句輪流持續朗誦著,成熟與略為青澀的低沉男聲此起彼落交錯著,在偌大的神殿當中迴盪。

   過不久,那股蟻酸的味道蔓延開來,夾帶著一股令人想要就地臣服的威壓,周遭的人都慢慢跪下,我也不自覺地跟著做了,感覺身與心被儀式徹底清洗過。

   那是一種奇怪而又親切的感覺。

   儀式有些漫長,結束之後,居民紛紛起身,彼此打了招呼各自返家,連帶我也在招呼的對象之列,比起儀式之前友善許多。

   原來儀式之後才真正歸巢是這樣的意思。

   我站在祈福臺下,和一郎先生、奈美惠小姐等人一起等待,過不久,神官大人抱著周防大人,匆匆走出來,後頭跟著隼人。

   我聽見他低聲吩咐一郎先生,「去請醫生過來……快點!」那臉色沒有平常地冷靜,帶著一些慌張。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大屋後,奈美惠小姐拉著我,低聲道:「在熙,先回房吧,這裡我們會看顧。」

   我點頭,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仍穿著祭祀袍子的隼人突然拉著我,扯著我一路上到二樓,我看見奈美惠小姐擔憂的眼神,但她得去照顧周防大人,無暇顧及到這邊。

   隼人的力氣很大,我根本甩不開,「隼人先生,你做什麼?放開我……」

   不知進到哪個房間,他碰地一把關上門,粗魯把我按在牆上,聲音是少有的憤怒:「你的發情期,什麼時候才會到?」

   「我……」

   我本想回答,但一看見他的神情,突然就愣住了,一時忘記自己要說的話。

   向來沒什麼表情的隼人臉色蒼白,原先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卻佈滿了血絲,他捏著我肩膀的手正在顫抖著。

   「你再不替任,周防大人會死。」他聲音有些破碎地說,那雙手開始不規矩起來,胡亂脫掉我的衣服,嘴裡喃喃問著,「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發情?告訴我……」  

   他的神態不對,我並不想在此時被侵犯,但Ω的力氣根本無法抵抗失去理智的α,我的推拒沒有發揮作用,當我光裸著被他壓制在床上,感覺到他的陰莖抵在我的穴口時,只能下意識地咬緊牙關。

   「不要……」我虛弱地做最後的掙扎。

   但他毫不留情地一推到底,被撕裂的劇痛還是讓我忍不住慘叫出聲。

   我的兩隻手被他禁錮在頭上,痛意折磨著我的神經,他的肉柱像熱燙的烙鐵一樣在我的後穴進進出出,或許是血液滋潤了乾澀的甬道,也可能是我已經痛到麻痺了,後來他進出的時候沒那麼痛,但我已無法維持清醒。

   「求求你……打開……讓我進去標記你……拜託……」他喃喃在我耳邊低聲道。

   明明痛的人是我,但粗暴對我的人,表情難看到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別哭啊。

  **

   我醒來的時候,全身都在痛,起身時忍不住痛呼出聲。

   「在熙,醒了?」

   是一郎先生的聲音。

   我轉頭看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客房。

   一郎先生一臉愧疚地看著我,遞了一顆藥和一杯溫水給我,「你在發燒,先把藥吃了吧。」

   我把藥吃了,清了清喉嚨,但聲音很沙啞:「周防大人,還好嗎?」

   一郎先生點頭,「還能再撐一陣子。」

   我點頭,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只得故作輕鬆地道:「有話就說吧,北錫國的人並不習慣猜測別人的想法。」

   「……你真的願意接受歸巢的代價?」一郎先生消沉地問。

   我很意外他這樣問,「……我很感激你,真的。我母親是營養不良而死的,如果你沒有來接我,我就是下一個。」

   一郎先生想說什麼,但我沒有等他,又接著說:「想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什麼,我受了你們諸多照顧,發情期一直遲遲不來,無法付出歸巢的代價,內心一直不安。」

   他一臉擔憂地看著我,我知道,隼人的行徑可能也超乎他們的想像,可我不怪他。

   我頓了頓,低聲說:「雖然這樣的事情就生理上來說實在有點痛,不過,在發情期來臨之前,我已有了充足留下的理由,對吧?」

   一郎先生輕聲回答我:「……你說的沒錯。」

  ***

   在我休養到第五天的時候,周防大人來看我。

   他讓僕人都出去,才開口道:「我很抱歉,這麼久才來看你。」

   「不要緊,看到您恢復健康就讓人安心了。」我說。

   他沉默了一陣子,我知道他有話要說,只得耐心等待他。

   他去拉開了落地窗的窗簾,外頭的陽光照射進來,頗有些刺眼,他背對著我道:「在熙,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喜歡,這是我母親取的名字。」

   「成為周防之後,不會有自己的名字,也不會有自己的味道,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不能離開這個城鎮,直到你死去,或是,有人接任你,你明白嗎?」他又問。

   「……我明白。」

   「……這些,在我成為周防之前,我也都明白。」他說。

   他像一尊瓷娃娃一樣,在陽光的照射之好,白皙的肌膚透出些許紅潤的顏色,精緻的眉眼和蟻族人都不太相似。

   可看起來透明的好像要消失了那樣。

   好脆弱。

   我想起他在書房裡坐在神官大人腿上的那一幕,感覺心底有些騷動。

   他回頭看我,那張好看的臉背著陽光,看不出神情,低聲道:「或許你流著蟻族的血液,未來能夠適應的很好吧。」

   「我到現在,有時都還會夢見以往的事情。」他說。

   「您……」我有些驚愕,母親說過,在神官大人的控制之下,周防就只會是周防。

   「這件事我只告訴過你,請替我保密。」他語帶輕鬆地說。

   「……我明白。」我只得說。

   他又慰問我幾句,又承諾我會去教訓隼人,像是丟下什麼沉重的包袱一樣,神態輕鬆地離開了客房。

  ***

   休養了十幾天,我身上的傷已好了泰半,這段日子一郎先生怕我無聊,去書房取了一些書給我看,我就這樣窩在客房裡,好吃好睡著。

   也許營養終於充足了,在我能如常活動之後的第三天,後頸漲得發疼,有一股燥熱從腹部深處一路蔓延上來,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燃燒著。

   發情期終於到來了。

   我請路過的年長女僕去找隼人,自己躲回了客房。

   但從那一夜之後就消失的青年,還是不肯來見我。

   啊,真是麻煩。

   竟然還要發情的Ω自己去尋人,真是不像樣。

   到了夜晚,我撐著燥熱的身軀,去敲響了隼人房門。

   他錯愕地打開房門,我微微喘著氣,看著他微笑道:「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要不要?」

   這一次他很小心,儘管我已經因為發情而濕潤的不行,他還是像怕弄傷我一樣,扶著陰莖緩慢地進入,我伏在床上,剛才已經因為他的撫弄而射過一回,有些氣喘吁吁,在他全部進入時,我哼哼了兩聲。

   好舒服。

   被滿足的甬道完美傳達我的意志,收縮、擠壓著在我體內肆虐的陰莖,我聽見自己的呻吟聲迴盪在他的房裡,有些羞恥。

   他的鼻子貼在我的後頸上嗅著,我在自己帶著木質香調的甜膩氣味當中,逐漸聞到了他的氣味。

   那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他頂進我的生殖腔時,有些疼,我軟軟地呼喊了一聲,「隼人……」

   「……之後你只能叫我神官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地,但捅進我深處的力道絲毫不變。

   「啊…那我得......哈……趁現在……嗯…….多叫幾聲了……嗚……」

   頂進生殖腔裡的肉柱不斷脹大,我感覺後頸一陣刺痛,隼人的費洛蒙和精液一起灌進我的身體裡,我感覺自己的味道在改變。

   玫瑰花蜜的香氣逐漸驅散了我原先的楓糖氣息,熟爛盛開的花香調當中帶著一絲甜味。

   那是和周防大人一樣的氣息。

   終於好好的付出了歸巢的代價,我心裡想。

  ***

   整個發情期我都窩在新任的神官房裡。

   「周防,周防,我的周防。」神官大人如此呼喚著我,他的陰莖捅著我的後穴,在裡頭碾壓著我的敏感處,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喘息和呻吟。

   不知過了幾天,我已經完全只能散發出玫瑰花蜜的味道,新任的神官大人抱著我,一邊進入我的身體,一邊嘆息。

   我擁著他,在他耳邊呼喚,「大人……嗯……好舒服……啊……」

   「周防,周防,再叫我一聲隼人,好不好?」他說。

   聽到這個要求,我突然覺得生氣。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我推開了在我身上作亂的男人,非常不高興地起身,走進浴室裡。

   他跟在我的後頭,剛才還在我體內攪動的陰莖仍然硬著,和我一起站在水柱底下,「……怎麼了?」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生氣。

   他抱著我,輕柔地吻著我的眉眼,一聲一聲呼喚著我:「周防,周防,告訴我怎麼了好嗎?」

   我憋了半天,只擠出一句:「不要叫我周防。」

   他停頓了一下,從善如流地道:「在熙。」

   在熙。

   這是隼人第一次呼喊我的名字,我卻要忘記了。

   這熟悉又陌生的呼喚,讓我想起母親將最後分配到的糧食讓給我,也是這樣溫暖地叫著我。

   「回到蟻族之後,就忘了外面的世界吧,好好活著,在熙。」母親握著我的手,最後走的時候這樣說。

   我為什麼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呢?

   在新任神官溫暖的懷抱之中我只能哭泣。

  ***

   能走出房門的那天,我的神官和我一塊走去餐廳,沿路遇上一郎先生、奈美惠小姐,還有另外兩位女僕。

   他們都喊我「周防大人」。

   我朝他們點頭,身上那股玫瑰花蜜的味道縈繞在周圍,伴隨神官那淡淡的、有些刺鼻的蟻酸氣息。

   我好好地坐在餐桌上,跟著老神官和新任神官一起用餐,奈美惠站在我身邊,替我取食。

   總覺得,不應該只有我們三個人在餐桌上。

   但是,那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值得探究的事情。

   我屬於這裡,屬於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就可以。

   用餐間。

   「他跟著他走了。」老神官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新任神官停下了進食的動作,「……那您呢?」

   「……我不知道。」老神官說,他看起來好像蒼老了許多。



   晚餐後就是祈福儀式,我被新任神官牽著,走上了祈福臺。

   祈福臺上有著巨大的螞蟻圖騰。

   在儀式還沒開始前,美里領著我:「周防大人,今晚的儀式很漫長,您要是累了,可以閉上眼睛休息。」

   我應下了。

   我的神官,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祈福臺的中央,他吟唱著不知名的語言,那股蟻酸的味道隨著他的念誦蔓延開來。

   居民們臣服在地。

   我不自覺地被引誘出了玫瑰花蜜的味道。

   一切都如常運轉著。

   儀式結束時,我聽見逐漸散開的人群窸窸窣窣的討論著……

   「你們聽說了嗎?有人從大牢裡逃走了……」

   「怎麼會?該不會是殺人犯吧? ……」

   「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