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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你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淒風,秋無苦雨。
  所遇皆對,所作皆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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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降雪來的特別早。
  立冬甫過,尚存一片秋意的枝頭便覆上了一層皚皚寒霜,白雪黃葉煞是好看,是文人騷客最喜愛的那種暮雪飛花、千樹萬樹曉凝華。
  待得大雪時節,冬山如睡、鶡鴠不鳴,深冬未至,朔風卻已挾無邊冷意,於寂寂間覆天地一襲盛雪銀裝。

  天禍妖狐穿著一衫淺色裡衣坐在檐廊邊上,鴉羽般的漆黑長髮因主人的隨意蜿蜒於地,成了這令人目眩的白茫間的一點濃墨重彩。
  他手捧一杯不知已冷卻多久的茶,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動也不動地在這坐了許久,眼也不眨地遠眺著天際。若不是那微有呼吸起伏的胸膛,與口鼻間薄薄的霧白正委婉地昭明著此人身上的生息,天禍妖狐看起來就像被人澆以霜水鑄成、再特意點上色彩放在這裡的假人。
  惹的枝頭上未眠的山雀們都歪過了頸,好奇地看著他,彼此交頭地啁啁啾啾,像在好奇著底下的究竟是人不是。

  吱喳的雀鳴熱鬧著樹梢,天禍妖狐卻旁若無聞,素日裡總是躲藏低垂著不願被輕易窺見的眼微抬,茫茫然望著遠處,彷彿將眼前的天地萬物看進了眼底,又彷彿什麼也未曾真正地進入他的眼中。
  若叫他人見著,恐怕要再三思量推敲、盤算他的心思,既恐他那影影綽綽、神出鬼沒的詭譎身影,也懼他愛恨難猜,像一柄暗藏鋒芒、難以預測形跡的刀,隨他的主宰所指而向,寒芒一閃,便是一條性命的終結。
  畢竟世人大多千思百慮,尤善以己心所想、揣他心所念,
  可天禍妖狐其實什麼也沒想。
  那些殺戮僅僅只是任務,僅僅純粹因為主宰希望他那麼做,於是他便那麼做,無關好惡。
  同樣的,坐在廊下眺望遠處,不過只是難得閒暇,見雪霽天晴,忽發興致地罷了。

  冬季的天空總是有別於春夏,白日裡難見清朗,縱使碧空無雲,也像籠著一層朦朧白紗般雲雲霧霧,帶著一絲沉重的灰濛。
  入夜後卻截然相反,因寒意而顯得格外清澈遼闊的長空之上,群星閃爍,明滅著夏日難見的輝芒。
  天禍妖狐並非好奇之人,對於天與天之間的差異,或許有所疑惑,卻無深入了解之心。
  他只是望著天上那抹僅能在冬日裡直視的太陽,單純地想:天氣真好啊。

  神遊太虛之際,阿修羅主宰雌雄莫辨的溫和嗓音隨著衣物摩擦聲在他耳邊響起:
  「日暖風恬,確實是難得的好天氣。」
  天禍妖狐本能轉頭一看,就見身著一襲赤色冬衫的阿修羅主宰已學著自己在檐廊坐下,霎時間游離天外的神魂便被全數收了回來,急忙忙地想站起身,也顧不得手中仍握著一杯涼茶。
  眼見搖曳的茶湯就要潑出,阿修羅主宰翻手一覆,按住了杯口,也按住了天禍妖狐的恍恍不安。
  天禍妖狐小聲喚:「主宰。」
  「冬日可愛,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坐下吧。」
  阿修羅主宰道,指尖在取出天禍妖狐手中的茶杯時不經意地接觸到了他的手,勘比霜雪的寒意令他頓時皺起了眉間。

  仔細觀察著阿修羅主宰神情變化的天禍妖狐見狀惴惴,立直了身不敢坐下,因體溫過低凍著主宰而自責,阿修羅主宰卻只是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在伸手拉他坐下之時,以雙手將他凍寒的手包覆其中。
  暖熱的溫度自肌膚接觸處向四肢百骸處蔓延,如冬陽煦煦,散發著不灼人的溫意,散他一身淒風苦雨,渡他遠離壞滅苦集。

  天禍妖狐瞠圓了眼,難掩訝異地望向阿修羅主宰。
  在他微顫著指嘗試將手抽出時,阿修羅主宰忽然問向他:「既知霜寒凍人,為何不添衣物?」
  「……天禍妖狐並不覺得冷。」
  好不容易將他一手捂暖,阿修羅主宰拉過他另外一手,眼也不抬地回道:「阿修羅主宰認為你冷,你便是冷。」
  這一番毫無道理,又字字淨是道理的話,使素來乖巧聽令的天禍妖狐鮮見地感到了為難。

  多年以來,天禍妖狐早已習慣因自小落下的病根而低於常人的體溫,也習慣了冬日那令人輾轉難眠的透骨惡寒。他向阿修羅主宰說自己並不覺得寒冷,其中故有解釋、安撫之意,但更多的只是陳述事實——對於天禍妖狐而言,風雪於他,並無法帶來淒寒。
  比起自己,易受冬日冷意所苦的,分明是主宰才對。
  但這話並不能出口,於是天禍妖狐也只是在阿修羅主宰按頭他冷時頓了頓,旋即認了這個「冷」字,低垂著頭,態度端正地道是,並反省著自己不應貪懶,既知屋外大雪,離開暖室時便應著好冬衣,再不濟也該捎上斗篷聊作禦寒。

  阿修羅主宰滿意頷首,抬手一掀,披在身上的赤色斗篷便帶著滿懷暖意落到了天禍妖狐的身上。
  天禍妖狐啞了啞口,幾度張唇欲語,卻又在阿修羅主宰溫和中帶著嚴厲的視線下歸於沉默,神情靦腆地將赤色斗篷拉好,不讓寒風輕易透入。

  見天禍妖狐確實披好斗篷,阿修羅主宰將手收回,虛虛地攏在袖中,學著天禍妖狐先前那樣,與他望向同一片天際。
  而天禍妖狐低垂著頭,看著自己從斗篷間縫露出的指,輕輕地握了又鬆、握了又鬆,像是想抓住什麼一般。

  「你在此由日出坐到日昳,是喜歡冬季霧濛的天色?」
  「……不是。」
  「哦?那是喜歡天上層層片片的雲,或是自在不拘的風?」
  「……亦不是。」
  「亦不是。」阿修羅主宰語氣溫緩地重複他的話,「這麼說來,令天禍妖狐這般入迷的,怕是天上的冬日了。」
  天禍妖狐下意識地抬首,望進阿修羅主宰帶著笑意的眼中。

  「在阿修羅主宰面前,你永遠無須對坦承自己而猶豫。」許是被曬的暖和了,阿修羅主宰微瞇起眼,一手撐著下顎悠悠地道。「杲杲冬日出,曠然忘所在。喜歡冬日者眾,你我不過只是其中一二。」
  暖陽熠熠,在他身旁鍍了一層微暈的金芒,使平日威嚴、冷肅的阿修羅主宰看起來似乎帶了幾分的慵懶柔和,竟有幾分像世人所信仰供奉的神佛。

  天禍妖狐輕扣著斗篷的指尖又動了動。
  「對於主宰而言,冬日可愛嗎?」
  「然也。我偏喜那有別於夏日的平淡安祥,以及那不灼人的光芒。」

  冷白的指緊緊地攥住赤色斗篷,天禍妖狐看著阿修羅主宰,想說的話語在心底反覆練習過後,終於有了被訴諸於口的勇氣:「那……我亦是歡喜的。」
  歡喜那和煦卻不灼人,可以被仰望的暖陽。
  歡喜於既是他的主宰、也是他信仰所向的,嚴厲卻又溫和的赤色冬陽。

  天禍妖狐輕聲卻堅定地說,在話語出口後,他忽然感到了一股說不上來的輕鬆與喜悅。
  阿修羅主宰帶著笑意看他,天禍妖狐看著從那雙赤色雙眸中反映出的自己,指尖訝然地按上了唇角。
  在成長的時光裡早已忘記該怎麼展露笑意的唇角,不知何時竟微微上揚了起來。

  彷彿積沉了數個冬季的寒雪,在暖陽的照耀下,終於有了冬消雪融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