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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彌留之際》

*預警:

殺魚過程血腥描寫,如果敘述讓你聯想到什麼,你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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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夏佐已經連續看了三天如深夜般的清晨卻未闔眼,他倒完咖啡壺裡最後一杯咖啡,如死屍般從二樓走到一樓,正好看見薇薇安穿上厚重的雪白防風外套,並單手提起幾乎是她半身高的包包,她把乾枯且毛躁的黑色長髮收進外套的領口中,以免被外頭的狂風吹亂。此時她站在玄關,回頭看著拿下眼鏡揉眼睛的夏佐緩步走下樓梯,聲音清冷,「早安,論文已經寫完了嗎?」

  「薇薇安?妳要去上學了嗎?」夏佐驚訝地眨眨眼,接著他瞥了一眼時鐘,時針已經走到七,是遲到與否的交界點。

  阿道夫家位於遙遠西方,遠離首都的、名為諾薩坎貝爾的小山上,據這座山上的原住民所言,諾薩是當地山神的名字,坎貝爾是她的伴侶,諾薩坎貝爾便是他們互許終生的地點,因此這座山對原住民而言就如同教堂般神聖莊嚴,擁有諾薩坎貝爾血統的人,不管居住在多遠的地方,結婚時都要回到這裡,這是從前的他們血緣裡不可撼動的傳統。

  如今,諾薩坎貝爾的原住民離開的離開,搬進城市的便不再回來,導致這裡的人口越來越少,山上已經沒有任何部落,剩下的人都離群而居,一座一座孤獨的房子就如海洋中的孤島,安寧、自在、寂靜、無聲無息。

  住在這麼一個地方注定有許多不便之處,例如自己下廚從選擇變成必要,例如往返城市路程遙遠,天還沒亮就必須出門,薇薇安才十六歲,他不可能讓她獨自一人下山的。

  諾薩坎貝爾的森林裡太多獵人了。

  「不用了。」但薇薇安拒絕了。她拿起放在鞋櫃上的兩條牽繩,說道:「我會帶著餅乾跟幸運,放學時再去樞密院帶牠們回家,就當散步。這樣你今天就可以好好休息,不用特地跑一趟樞密院了。」

  「但是昨晚下雪了,妳……」

  「是的,下雪了,所以只能走路下山。」薇薇安面色不改,「就算是夏佐.阿道夫也沒辦法開車帶我下山,帶著你的話,我說不定還要扛你下山。你現在幾公斤了?七十五?八十?」

  薇薇安的話不僅沒錯,還沒有任何誇飾。就算再怎麼強壯,熬夜三天還是徹底榨乾夏佐堅強的身心靈,他坐在台階上,無地自容般地雙手摀臉,「我真的很對不起妳,薇薇安,明明答應妳母親要好好照顧妳的,結果居然是我被照顧了……」

  「夏佐只要好好工作賺錢就好了,剩下的我會解決。」薇薇安對他露出少有的溫和笑容,提起巨大的書包就開門往外走去,門外寒氣逼人,雪花迫不及待想往屋子裡闖,卻被薇薇安眼明手快關在外面。

  面對闔上的門,夏佐嘆了口氣,回想剛剛對話的過程,心想薇薇安真是天賦異稟——據他所知,薇薇安的手提包至少有將近二十公斤重,但在他們對話過程中,薇薇安沒有把包放下過,恍若手提包根本毫無重量,也就是這麼一個少女,才能在冰天雪地中,單手控制兩隻大型犬。

  說不定薇薇安才是餅乾跟幸運的保鑣。

  思至此,夏佐再次深深嘆息。

  送走薇薇安和兩隻正在服役的軍犬後,夏佐原本忙碌的一天忽然空了下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做些什麼。他換上運動服,在家中做完重量訓練後,穿上雪靴、套上一件輕薄的防風外套便出門慢跑,路上,他經過一座小湖,湖面已經結冰,有一獵戶在冰面上打洞,手裡放線釣魚,連竿子都沒有。夏佐繞著湖跑,和獵戶對上眼就點頭打招呼,獵戶熱情地招呼夏佐過去,夏佐沒辦法,就走上冰面,半跪在已年過半百的獵戶身邊。

  獵戶說:我看你們家小姐一個人下山,還以為你先走了,沒想到你還在山上。

  夏佐笑了笑,說小朋友長大了,不願意讓我跟著。

  聞言,獵戶爽朗地大笑,笑聲迴盪在湖上,更顯山林廣闊而兩人渺小。獵戶也不囉唆,一手從身邊的木桶裡抓起鮮活的湖鱒,一手拿起冰錘,僅僅一下,湖鱒就在冰面上頭破血流,流出的血流進凹凸不平的冰面上,彷彿微型的紅湖,若有一隻螞蟻站在冰面的山峰處,牠所見到的,或許就是巨大的神明敲碎盤古,從此盤古的血成海,骨肉被沒收。

  湖鱒身體抖了抖,就徹底不動了。獵戶放下冰錘,拿出一把小刀,刀尖刺入湖鱒的腹鰭根部,一路劃向魚鰓,他徒手挖出湖鱒的內臟,把心肝脾鰓腎從魚骨與魚肉間拉出,只留下他無法觸碰到的腦。獵戶大手一掃,把湖鱒的內臟揮進冰洞裡,撲通撲通,像是心跳的聲音,他抓起湖鱒血肉模糊的屍體,在水裡來回揮動,把牠一身血水洗淨,接著乾淨的、整潔的、漂亮的屍體出水,被獵戶裝進麻布袋裡,灰濛濛的天空下,一場微不足道的湖鱒葬禮已經結束,獵戶把麻布袋交給夏佐,說帶回去讓小孩子補補,總不能都吃首都裡不新鮮的肉,生活在諾薩坎貝爾,就要吃諾薩坎貝爾的肉,喝諾薩坎貝爾的水,這樣山神才會保佑祂的子民。

  夏佐笑著稱是,拿起麻袋離開的時候,他背對獵戶,想像湖裡的生物都擁有高尚的靈魂,不去食用同族的殘骸,而魚的內臟就會在湖底腐爛,整座湖都是那隻魚的屍水。

  但魚是沒有靈魂的。

  所以他的內臟會被同類啃食殆盡,轉化成養分,融進血肉裡。

  「對了,夏佐!」獵戶遠遠地叫住夏佐,「你家的狗幾歲了?」

  「沒有算過,好像已經二十幾歲了。」

  「山神保佑,動物都能在山上活得很好,是吧?」獵戶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我女兒說她在首都買了一隻小型犬,下次回家時會帶來,到時候餅乾跟幸運就有伴了。」

  「那真是太好了。」夏佐真心地笑著,祈禱山神跟聖母可千萬別在天上吵架,他還希望祂們能共同保佑餅乾跟幸運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