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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箱根之山乃天下之險
 
 走每天早晚各慢跑十公里。是從高中時代以來的習慣。
 在身體長好了、最認真投入跑步的高中二年級的夏季大賽時,走創下了五千公尺十三分五十四秒三二的紀錄。這成績不只對於一介高中生而言非常驚人,甚至是足以被認可為日本職業田徑選手的速度。各大名校開始試圖延攬走。並且那時的走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是有希望成為在奧運會留下優秀成績的選手。一直到因為暴力事件離開高中的田徑隊為止,走都是相當炙手可熱的存在。
 走對於背負學校名聲而跑、對於在世界舞台上留下紀錄這種事沒有一點依戀。比起這些,一邊感受自己的身體破風前行、一邊自由的奔跑對走來說更有魅力。他已經受夠了被團體裡的人際關係和功名心束縛,被如同實驗對象一般管理的日子。
 
 創下五千公里紀錄的那天,走的肚子不舒服。因為保持身體狀況良好也是比賽的一部份,也無法在事後說什麼藉口。但走認為自己還能跑得更快。可以把五千公尺紀錄縮短到十三分四十秒內。
 即使退隊了,走還是一個人繼續著訓練。他想要抵達自己還未曾見過的那個速度的世界。向後流去的景色、在耳際摩娑的風聲。如果十三分四十秒就跑完五千公尺的話,周圍的景色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呢?自己的血液會如何奔騰呢?無論如何,走都想要感受那樣未知的世界。
 將計時功能完備的手錶戴在左手腕,走默默跑著。即使沒有給予指導的教練、也沒有相互競爭的隊友,走心裡沒有一點迷惘。拂過皮膚的風會告訴他、自己的心臟也在高喊著,還可以跑下去。還可以跑得更快。
 
 在竹青莊待了幾天,走大概可以記住其他房客的臉和名字了。也許這讓走更安下心了吧,這天早晨慢跑的時候,雙腳依舊流暢的蹬地而起。
 綠意盎然的單行道還沒什麼人。大概只會和帶狗散步的老人與一早往公車亭走去的上班族擦身而過。走一邊稍稍低頭看向白線,一邊在漸漸習慣的路線上慢跑。
 竹青莊夾在京王線和小田急線(註一)之間,從以前就是小小的住宅區。要說大型建築物的話,大概只有寬政大的校舍。最近的車站是京王線的歲烏山,和小田急線的祖師谷大藏或成城學園前,但哪一站都有點距離。走路要花上二十幾分鐘,大部分的人都坐公車或騎腳踏車去車站。
 走當然不坐車去車站。跑步比較快,而且也可以順便當作訓練。因為偶爾被清瀨拜託去附近的商店街買食材、偶爾跟著腳踏車雙載的雙胞胎一起去成城的書店,走也慢慢熟悉周邊的地理環境了。
 走訂定了幾條慢跑路線。大多是沒什麼車、雜木林或是農田間留下來的小路。雖然在比賽時幾乎沒有機會一邊享受風景一邊跑步,但是平常慢跑或練習的時候,走偶爾也會看著周圍景色發呆。
 停在屋前的三輪車、田邊傾倒著的肥料袋,走喜歡觀察這些東西。下雨的時候三輪車會被牽進屋簷下。肥料袋裡的肥料也會一天天減少,最終被換成新的袋子。
每次發現這些人們生活的殘跡的時候,走總會感覺到像是被搔癢一般的感覺。這些東西的主人都不知道走每天早晚都跑在這條路上,留意著三輪車和肥料。他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使用這些物品、過著日常生活。想到這裡走就莫名感到愉快。彷彿他正在窺視盒子裡平靜的小樂園。
 
 看了看手錶,六點半了。是時間回青竹吃早餐。
 經過小公園旁邊時,眼角掠過的身影引起走的注意。他一邊停下來原地跑步,一邊伸長脖子看進公園裡。在公園的長椅上,清瀨一個人坐著。
 走踏著地面上零散的碎砂走進公園。清瀨動也不動的低著頭。走在附近的單槓旁邊停下腳步,觀察清瀨的表情。
 清瀨穿著T恤和褪色的深紅色運動長褲。長椅上放著紅色的牽繩,好像正在帶尼拉散步。清瀨捲起右邊的褲管,正搓揉著小腿。走看見那隻腳的膝蓋到小腿上半部,有著像是手術傷疤一樣的痕跡。
 清瀨還沒有注意到這裡,但在樹叢間玩耍的尼拉已經向走的腳邊跑來。尼拉的脖子上綁著裝糞便的超商塑膠袋。尼拉先用濕潤的鼻子嗅嗅走的鞋子,然後彷彿終於確認了什麼,用力搖動尾巴。
 走彎下腰來,用雙手捧起尼拉的臉輕拍。尼拉好像因為在外面遇見熟人而無法興奮得無法自抑,從口中發出彷彿被干菓子(註二)噎住的老人一樣、接近乾咳的混亂吐息。
 
 那吐息聲終於讓清瀨抬起頭。他尷尬的捲下褲管。「早安!」走刻意用明快的態度打招呼,在清瀨身邊坐下。
 「原來每天都是你在帶尼拉散步啊。」
 「我也每天跑步,所以就順便。倒是第一次碰到你呢。」
 「因為會膩,我每天都稍微改變一點路線。」
 走感覺自己似乎正瞄準著想縮短自己與對方的隔閡,就好像試圖在海中發射超音波,要藉由那反射來探索魚的位置那樣。
 「……跑步是為了健康嗎?」
 脫口而出之後,走偷偷嘖舌。這已經不是發射超音波而根本是直接投下魚雷了吧。魚也有可能受到驚嚇,就此潛藏深海之中。他會滿懷秘密的,閃耀著背鱗潛入深處。走感到焦慮,自顧自慌張起來。向來直話直說的他開始感到非常不快。
 但清瀨不見怒容,只是露出了接近放棄一樣的困惑笑容。走體悟到自己無法運籌帷幄、也做不到纖細的旁敲側擊,靜默著等待清瀨開口。清瀨隔著運動褲,輕輕觸碰自己的右膝蓋。
 「對我來說,跑步不是為了健康也不是興趣。」
 清瀨直截了當的說「大概,對你而言也是一樣的吧。」
 走點點頭。如果被問「那到底是什麼呢?」也很困擾。只是覺得,例如說,怎麼也做不到在打工履歷表的興趣欄寫上「慢跑」這種事。
 「高中時代受傷了。」
 清瀨把手從膝蓋上移開,輕輕吹口哨叫尼拉過來。隨興在公園裡亂跑的尼拉很快就跑回清瀨身旁。清瀨屈下身,把牽繩掛上在尼拉的紅色項圈。
 「但已經大致恢復了。現在自己感覺到跑步速度在漸漸回升,跑得很開心喔。」
 看到傷疤那刻走就莫名知道了。知道清瀨和自己一樣,是一直認真專注於跑步的人。也知道初見面那天夜晚,清瀨之所以那樣拼命騎腳踏車追在自己身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跑步姿態湧起了興趣。
 
 被掛上牽繩的尼拉頻頻拉著清瀨,好像希望能快點往前走。清瀨一邊壓住他,一邊問「怎麼樣,你也要回去了嗎?」走靠在長椅的椅背上,稍微迷惘了一會才開口。
 「你會介紹我去竹青莊,是因為你知道我也曾是田徑選手嗎?」
 「我之所以會追著你,是因為你的跑步姿勢真的很棒。」
 清瀨回答「但是,會帶你到青竹,是因為我覺得你跑得很自由噢。你跑得那麼開心,彷彿把自己是小偷一類的事全都拋在腦後。我非常喜歡。」
 「回去吧。」
 走從長椅上站起來。清瀨的回答沒讓走受傷。
 
 開始認真動起來的早晨空氣也流進無人的公園。在大路上奔馳的車子的喇叭聲音、哪邊人家打開信箱拿報紙的聲音、急著走去職場和學校的人們的聲音。
 將那些全都吸入肺中的話,變得新鮮的血液會一路流到手指尖端。
 走與清瀨一起離開公園,朝著竹青莊再次奔跑前行。尼拉也心領神會,直朝著前方奔馳。尼拉的腳爪在柏油路上輕微的搔刮聲成為兩個人默認的速度指標。對走而言是比平常稍微慢一點的速度。但他一點也不介意。拉著尼拉的牽繩跑在自己身旁的清瀨似乎確實熟知自己身體的移動方法。這樣的跑步姿態,是只有每天每天專心跑步、不曾鬆懈的人才能體會到的事物造就而成的。
 「灰二。」
 走一邊跑,一邊問了一直很在意的問題「為什麼要把塑膠袋綁在尼拉身上?」
 「拿著很麻煩。」
 清瀨一副沒什麼了不起似的回答。清瀨說的話從來不曾帶著迷惘。
 雖然是這麼說,走很同情尼拉。雖然是這麼說,尼拉明明有比人類更優秀的嗅覺能力,卻被在鼻子前面掛了排泄物,他應該相當痛苦吧?
 與走的擔憂相悖,尼拉精神抖擻的跑著。蜷曲的茶色尾巴像是打節拍一樣,在屁股上面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