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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街邊有小孩子在打鬧，巡邏中的艾德蒙特是不會制止的。

平民孩子的遊戲方式比貴族還要粗魯許多，推擠拉扯都是常態，起初艾德蒙特還會上前勸導，沒想到小朋友們原本玩得正開心，一看到騎士過來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大錯，反而手拉著手縮在一起瑟瑟發抖。

久而久之，艾德蒙特也與孩子們培養出了默契，除非是過於失控的情況，否則艾德蒙特不會貿然介入孩子們的遊戲。

沒錯，比方說，同樣身為大魔法師眷屬的八雲，在暗巷中被那群孩子團團包圍、蹲在地上抱頭啜泣的時候。

「……你們在做什麼？」

眼前的畫面資訊量有點大，艾德蒙特頓了幾秒才出聲詢問，儘管直覺大概不是什麼大事，但他總不可能放著八雲見死不救。

艾德蒙特的聲音引起了孩子們的注意，本來像是惡霸一樣的小孩們看到艾德蒙特眼睛全亮了，立刻拋下八雲往他的方向擠過去。

「艾德蒙特！」

「是艾德蒙特——」

他們已經很熟悉這個冷面熱心的騎士副團長，看到了也不會害怕，艾德蒙特有些無奈：「我已經說過了，我在執行勤務的時候要叫我——」

「騎士副團長！」

「副團長大人！」

孩子們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四五個孩子把他包圍住，嘰嘰喳喳地想跟他分享最近發生的趣事。

「我知道了，先等等，好了……停！」艾德蒙特舉起雙手制止了孩子們，讓他們待在原地別動，自己則走進巷子中，朝蹲在地上的八雲伸出手。

「八雲，你還好嗎？」

「艾、艾德蒙特先生……」

八雲淚眼婆娑地望向他，眼裡短暫綻放出「得救了」的光芒，但緊接著他卻像想到什麼一般臉色一白，迅速低下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艾德蒙特愣了愣，還來不及發問，等不及的孩子們就又跑了進來，比較調皮的孩子更撲上了艾德蒙特的後背。

「艾德——啊，副團長認識八雲嗎？」

「別這樣撲上來，很危險。」艾德蒙特板起臉，但還是撈住孩子的腿把他揹穩，本來想說他和八雲是同僚，想想又覺得這似乎會造成誤會，於是改口：「我們是……朋友，你們也認識？」

「嗯啊！八雲都在這附近買菜，有時候也會順便陪我們玩！」

艾德蒙特皺眉：「那你們為什麼在欺負他？」

「我們才沒有欺負他！」頭髮毛翹的女孩大聲反駁：「我們是在恨鐵不成鋼！」

「……啊？」

藍髮的騎士一臉迷茫，孩子們則是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我們想玩騎士遊戲，但八雲超爛的！」

「明明長得這麼好看，暴殄天物啊……」

騎士遊戲是王城中風靡已久的遊戲，雖然各家規則有些大同小異，但大致上都是一樣的套路，也就是分成兩隊人馬，讓扮演騎士的人擊倒壞蛋。

不論是貴族或是平民，都對保衛自己家園的騎士大人抱有憧憬，就連艾德蒙特自己在到能正式接受騎士訓練的年齡之前，也時常被陸斯恩拉著玩這個遊戲——他們兩個總是拿著玩具小木劍，一同擊退邪惡大反派。

附帶一提，當時負責扮演這個角色的是只大他們幾歲的騎士團長。

「你們讓八雲當反派？」想到這裡，艾德蒙特似乎理解了什麼，漂亮的眉眼微微蹙著，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孩子們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大聲抗議：「哪有！我們是讓八雲當騎士耶！」

「我們都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他了，結果他都亂演……哼，想到就生氣！」

「八雲剛剛就這樣啊！」巴在艾德蒙特身上的短髮男孩跳下來加入戰局，他對著艾德蒙特舉高雙手，最大限度地扭曲自己的五官，連聲音都跟著猙獰起來：「吼噢噢噢——！我是王城派來的騎士！我超偉大！不要擋路！交出——交出……交出什麼？」

「矮樹瓜。」旁邊的孩子友善提醒他。

「喔對。」男孩轉回頭，重新舉起手做威嚇狀：「交出矮樹瓜就給我滾……！」

充滿魄力的低吼一出，其餘的孩子便啪啪啪地鼓掌起來。

「太像了！跟八雲演的一模一樣！」

「如果有八雲遊戲，你一定是最強的！」

「對嘛就是要這樣，你看八雲，好好的騎士弄成反派的樣子，下次不要給他演了。」

「可是八雲真的很帥耶……我們好好教他的話，他一定可以成為最棒的騎士！」

孩子們說著說著，又自己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他們激烈地爭論怎麼樣才能讓八雲演繹出他們想像中的模樣，讚賞與批評混雜在一起，艾德蒙特卻無心去聽。

他回頭望向一直沒有出聲的八雲，只見黑髮青年將頭撇向一旁，一副心虛的模樣，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八雲——」

艾德蒙特想說點什麼，怎料八雲聽到他的聲音卻整個人一縮。

「……對……」

蹲伏在地的蛇妖終於出了聲，他緩慢地抬起手，遮擋住自己的臉，聲音有些發顫。

「對不起，艾德蒙特先生……對不起，我……我們村莊以前玩的騎士遊戲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沒有多想……」

以前，八雲扮演的騎士總是大受好評，儘管他並不喜歡騎士遊戲，但那卻是與他同齡的人們少數願意和他玩的遊戲——是他少數能融入群體的機會之一。

『騎士團的人又壞又可怕，給八雲演最適合了啊。』

他不喜歡這個理由，就像他不喜歡在這個遊戲中所有人面對他的態度與神情，還有所有即便說著「我們只是在玩」，也難掩惡意並附加在他身上的痕跡。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地忍著、扮演著，只為了得到一處容身之地，但到最後，那些人輕描淡寫地以八雲的扮演太可怕了為由，從此斷絕了與他的所有聯繫。

這件事是他心中的一道陰影，一開始他聽到孩子們要自己扮演騎士的時候甚至有些心驚，但他們友善而興奮的神情不帶有一絲惡意，讓人不禁不想辜負他們的期望。

於是八雲像往常一樣扮演起「騎士」，卻得到了困惑、不解，甚至是失望的目光。

他在孩子們的撻伐中慌了手腳，不懂為什麼不論好壞都曾經大受好評的演技會被斥責成這副模樣，直到他看到了出現在巷口的艾德蒙特，才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這裡不是他的故鄉，來到這裡後認識的人，也從來不曾因為他的種族或是立場，對他抱有偏見，或是投以異樣的眼光。

——而他卻把孩子們心中的英雄、把朋友引以為傲的身分，用最糟糕的方式解讀，並近乎扭曲地演繹了出來。

明明他已經知道了，並非所有騎士都是那樣。

「我不是、我並不是……在貶低或是瞧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艾德蒙特先生……」

染上哭腔的嗓音讓艾德蒙特從怔愣中回神，不遠處，孩童們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哪有會發出『吼噢噢噢』這種怪聲音的騎士啊？」

「對啊，八雲一點也不懂，明明跟副團長是朋友……」

不對。

艾德蒙特艱澀地想。

八雲比誰都明白。

在平和的王城之外，沒有紀律與法度的束縛，有權有力的人是什麼樣的嘴臉、會做什麼樣的事。

他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仍舊難掩失望。

對那些已經造成卻無力挽回的傷害、對厚著臉皮稱呼對方為朋友，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自己。

艾德蒙特垂下眼睫，躊躇再三後，伸手輕輕碰上八雲的手臂。

八雲猛然抬起頭，晶瑩的淚珠從泛紅的眼眶中滑落。

「艾德蒙特先生——」

「我知道。」艾德蒙特的聲音很輕：「我知道，八雲，你沒有錯，不需要向我道歉。」

「……我才是，對不起。」

他沒有明說是為了什麼，但八雲卻好像懂了。

黑髮青年搖了搖頭，更多眼淚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而下，他張口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聲叫喊打斷。


「——啊！八雲哭了！」


那邊的孩子們討論到一個段落才發現兩個大人沒有發話很久了，轉頭一看卻發現兩個人擠在角落，八雲甚至還在掉眼淚，連忙擠了過來。

「對不起！是我們說得太過分了嗎？」

「還是八雲其實不想當騎士？」

「八雲不要哭，眼淚是珍珠……」

艾德蒙特和八雲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

「沒有，我沒事。」八雲抹抹眼淚，打起精神笑著說：「我會努力練習的，下次一定會演得更好。」

「其實和騎士比起來，八雲更擅長飾演妖怪。」艾德蒙特跟著幫腔：「他……演的真的很像，你們下次也可以換個遊戲玩。」

艾德蒙特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沒發現八雲才回來沒多久的笑容直接僵在臉上。

然而在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挽回前，孩子們就又激動起來了。

「可是，八雲妖怪遊戲也玩很爛啊！」

「明明說自己的朋友是蛇妖！」

……？

八雲僵硬地轉過頭，拒絕面對艾德蒙特詢問的視線。

但興頭又上來的孩子們怎麼可能放過他，明明剛才還一副不會再逼迫八雲的乖巧模樣，這下又一個個撲到八雲身上，艾德蒙特來不及拉住最後一個孩子，已經不堪重負的八雲就這麼被擊沉在地。

「喂、快下來……！」

「不要！八雲！示範給他看！」

「快給副團長看你的演技有多爛！」

艾德蒙特還想制止，但才上前一步，就聽到孩子們底下傳出了欲哭無淚的聲音：

「胖波瓜……一斤……一百五……」

「……」

艾德蒙特勉強壓下自己抽動的嘴角。

「你看！」短髮男孩抬起頭，一副告狀的模樣：「這哪是妖怪！」

「哪裡有這麼土的妖怪！明明市場賣菜的奶奶吧！」

頭髮毛翹的女孩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臉震驚的輕輕掩嘴：「等等難道說，八雲是在暗示賣菜的奶奶是妖怪……？！」

「咦——！好過分！」

「那個奶奶只是臉皺了一點吧！八雲太壞了！」

「不……不是啦，我沒有……」

八雲百口莫辯地面對孩子們地指責。

而艾德蒙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日落之後，孩子們揮別艾德蒙特和八雲，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身狼狽的八雲神色有些滄桑，為了他那個被孩子們說是不倫不類的妖怪樣，到他們離開前，八雲都在進行著扮演妖怪的特訓。

「如果是玖夜先生，應該就能扮演孩子們心中理想的妖怪了吧……」

「不，那樣我會很困擾。」

光是想像那些不受控的孩子模仿起玖夜的樣子，艾德蒙特就忍不住感到一陣惡寒。

「那麼我要先回去覆命了，八雲你要先回宅邸……怎麼了嗎？」艾德蒙特一邊說一邊抬頭，才發現八雲已經褪去疲態，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我只是在想……」八雲一手撐著下顎，一臉認真：「雖然我不太擅長騎士遊戲，但如果是模仿艾德蒙特先生，應該沒有問題。」

艾德蒙特愣了愣。

半晌後，他才咀嚼出八雲話裡的意思。

一股暖意自胸腔蕩漾開來，陌生的情緒帶來絲絲癢意——大部分是感動、還有些受寵若驚。

「那我一定不適合玩妖怪遊戲吧。」他瞇起眼，難得柔和的語氣裡帶著些許笑意。

「畢竟，我沒辦法做出像八雲那樣美味的料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