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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一步之遙

天尚未亮，冷意悄然滲入心頭。

阿契努斯睜眼時，聽見屋外傳來些許動靜。他抬眼望向對面空無一人的臥榻，沉默片刻，披上外袍走出大門。只見殤不患正將幾樣乾糧與藥包裝進腰袋，拙劍斜倚石壁，一副即將遠行的模樣。

「你要去哪？」他皺眉問道。

「之前路過幾處地方，懷疑那裡有能強化法陣的靈石。」殤不患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談起一件日常雜務，邊說邊將拙劍別在腰間，「都備著點，這樣你施術時也比較穩妥。」

——果然，還是想儘早離開魔界。

阿契努斯默默看著他，沒有回話。

殤不患朝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轉身面對他，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語氣輕柔：「這趟不會太久，你留守在這裡，別亂跑。」

那句「別亂跑」說得漫不經心，卻像不經意落下的牽繫，輕輕繞在他心頭上。

阿契努斯沒有接話，只垂眸理了理披風，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嗯。」

殤不患點點頭，背起行囊，邁出步伐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沉靜如水，溫柔似月。彷彿千言萬語盡藏眼底，卻終究只化作無聲的一瞥，隨後抿唇離去。

……


——


生活了將近半年的宮殿，突然之間歸於寂靜。

初時，阿契努斯尚能按下翻湧的思緒，強迫自己整理藥瓶與書卷，像是要用秩序抵抗內心的空虛。可當夜幕降臨，他獨坐在石階前，望著無聲的夜空出神——四下空無一人，連慣常呼呼作響的風聲也靜默下來。

彷彿那個人一走，連這片天地也跟著沉寂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阿契努斯便撐不住了。

——再不找點事做，他會被那些盤旋不去的念頭逼瘋。

於是，阿契努斯開始在空地上演練開啟人界通道的術法。

他立於場地中央，掌心泛起暗紅光芒，咒文隨之懸浮於空中緩緩盤旋。他複誦關於空間的術式，一遍遍唸誦、調整、注入力量。

如血色般的紅色符文閃爍不定，空氣中出現細微的震動與撕裂感。

他屏息以待——

但就在術式即將成型的瞬間，魔氣的流動驟然停滯。他猝不及防被一股強勁推力震得後退數步，咒紋也隨之潰散，隨風而逝。

「……又差一點。」他咬牙低罵，站在那片焦黑的陣紋前，額角已沁出細汗。

第三次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最後關頭讓魔力失去控制。

術式已然臨近完成，只差那一瞬的決絕——

可他總在那一瞬，遲疑了。

他對自己說那是魔力尚未完全復原、是空間裂縫不穩的關係。

——但其實他心裡很清楚，不是不能。

是不願。

他知道通道若真的開啟，就意味著——

殤不患會離開。

而他……無法阻止。

他以為能靠理性與行動掩蓋那些莫名的情感。於是用一次又一次的試驗，證明自己可以把所有事都掌控在手中。

自尊讓他不願承認自己的心竟被一個人類弄得失了方寸。

他懊惱。

也難以置信。

他望向左小指——那道因魔力而閃爍的紅線。

是他與殤不患之間的聯繫術法。

他忽然想起，有一陣子殤不患總喜歡藉這個術法傳給他些在路途中的見聞所得。

他起初不解對方這麼做的用意何在？以為是在捉弄自己。直到問過殤不患，對方才笑著說：「我只是在分享。」

分享？

身為魔族，骨子裡烙印的從來是掠奪與佔有。想要什麼就去爭，爭到了便牢牢抓住，連放手都做不到了，何來「分享」？

再說殤不患所謂的分享，又與他認知的有些不同。他覺得分享該是把自己有的分出去給別人，讓對方也擁有——這才是「分享」。

但殤不患「分享」的那些……那些東西甚至都不是他的——這又算哪門子的分享？

滿腹疑問之下，他終於在一次對練後認真問了出來。

而面對他的質問，殤不患當場愣住，隨即竟不計形象的在他面前笑得前仰後合。

阿契努斯的臉色明顯黑了下來。

對方勉強止住笑意，抹著眼角的淚說：「你一個魔族，到底從哪養成這麼耿直的性格？」

「……？」

「啊，別誤會，我不是在笑你。」他深吸了幾口氣，試圖緩和氣氛的解釋道。

——只是覺得，用那麼認真的語氣問這種問題的「魔王」，實在很可愛。

阿契努斯臉上寫著：「你以為我會信？」

殤不患清了清嗓，順手替對方拂去髮側的細葉，並在對方反應過來前，用異常輕柔的語氣笑道：

「陛下以前……沒有好好『生活』過吧？」

阿契努斯輕蹙眉間，不知是為殤不患過分親暱的舉動，還是為那句看似無害，卻一下刺進心底的話語。

他一時語塞，默默移開視線。

殤不患不急著等他回答，只微微一笑。

他收回手走出幾步，又回望一眼：「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分享不是施捨，不是讓步，也不是從你身上奪走什麼。」

「那是一種……」他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彷彿說給風聽，「讓彼此共享喜悅的方式。」

捉摸不定的風拂過空地，捲起一地的殘枝落葉。

當時這句話像風一樣輕，卻悄無聲息地落進阿契努斯心底。

……

再後來，他竟漸漸懂了。

殤不患的分享，確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而是為了讓他「一起體驗」。

魔界的日常再乏味，那人也總能尋到稀奇古怪的事物。有些連他這個曾經的魔王都聞所未聞。

久而久之，他竟也養成了一種習慣，只要殤不患單獨出門，他便會在心裡默默期待……

期待那人會帶回什麼，哪怕只是一片不曾見過的葉子，又或是一段無聊卻好笑的見聞。

…………

一陣古怪的風聲將阿契努斯飄遠的思緒拉回，他凝視著那片焦黑的法陣，指節緩緩收緊。

——我不想妨礙你。

如今的自己，不過是敗給「殘骸」的喪家之犬，早已無所謂權勢、地位，亦無安身之處。甚至只餘一身殘軀與復原未盡的魔力，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有萬千子民追隨的「魔王」。

這樣的他，還有資格期望什麼？甚至，去追求什麼……


也許，他該感謝殤不患臨行前那句「你留守在這裡」。

那像是一種默許，也像是替他保留了最後一點期盼：

只要那個人還沒回來，他就還有藉口留在這裡等他。

就像，一切都還沒變。

阿契努斯抬頭望向陰鬱的天際。

今夜依舊無風，火光穩定。他卻覺得自己的心思如被風吹亂的羽翼，無所依歸。

他回頭望向與殤不患共度半年的破舊宮殿，久久未動。

他想……還是得多試幾次。

哪怕只為那個自己早該放手的人。

他甚至閃過一個念頭——

若真的無法順利開啟通道，是否該動用那個「轉生禁術」。

不只為了對方，也為了證明自己還能掌控情勢、且不會被「情感」所牽動。

可那樣的代價，他還能再承擔一次嗎？

他不敢細想。

這念頭來得太自然，就像某種本該戒斷的渴望，又在他心底悄然甦醒。

阿契努斯站在一片焦痕中，任由思緒將自己淹沒，周身的魔氣顯得躁動不安。


那是他對自己最後的掙扎——也是對殤不患，最後的一點善意。

他低頭望著腳下尚未熄滅的咒痕，那些紋路如裂縫般張牙舞爪，像要從自己身上撕下什麼。

阿契努斯似是想到什麼，瞬間冷下臉，拂袖回屋。衣袖上的黑羽掠過空氣，像要抹去這場失控的鬧劇。

半晌後，空間恢復如初，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但阿契努斯心裡清楚，那道不可踰越的裂痕，已深植心底。

離他真正放手——只差一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