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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x和宮 短篇5]






二度上洛日子決定、自佐幕派的法國取得軍備財源後,幕府方一切事情看似正順利地進行著。而和宮這裡,雖不能說徹底紓解擔憂之情,但為了不增加將軍的煩惱,不得不壓抑五味雜陳的心,趁遠行前抓緊時間相處陪伴。


此時,大奧裡發生了一件事。


被里姬抓得都是爪痕的鞠球不知滾到院裡何處,和宮叫土御門一起在草叢搜尋,卻聽到不遠廊上傳來對話。
「——聽說公方大人又去找御台大人過夜了。」
「啊啊,果然又是這樣。」
三名年輕男子走在廊間閒聊。他們豔麗的裃服不論顏色或造型都反應秋楓之季,看得出來經過精心設計,為能被將軍詢問名字的那瞬間賭上全部。
「先前也是一樣呢,剛繼任將軍的公方大人,時常去找天璋院大人。」
「對對,還有他們二人關係不單純的傳言出現。不過呢,該說是人不如新嗎?迎娶正室後,公方大人就把時間都花在御台大人身上了。」
也因此,就連那位心高氣傲的宮大人,最近也允許大家以德川家正室傳統,稱他為”御台大人”了。
「將軍能馴服當初吵著不想下嫁的弟君實在厲害啊。」
男子們點頭如搗蒜,為足智多謀的將軍敬佩不已。
「不過——明明是那麼矮小的身材……究竟有何長處讓公方大人這麼中意?難道京裡有特別的技巧?」
「如果有的話,真希望能告訴我們啊。」
「是啊是啊。」


談著將軍與正室的閨房之事,卻毫無下流的輕挑,反而充滿對萬古謎團的苦惱、欽羨和濃濃失落。
男人們走過長廊後,跟著聽聞的土御門氣呼呼地批評:「東夷人真是沒有教養,居然光天化日講這種事!」
「大奧成立的目的就是競爭將軍寵愛,宮裡典侍們不也是如此嗎?甚至還為了輪到誰幫陛下磨墨的事大打出手。」
「這、說得是沒錯……」
和宮並不介意被當成話題中心,但那蔓延而出的愁緒和沮喪實在引人憂慮。天璋院先前也提過,由於將軍在晨間總觸從不挑選任何男子,大奧內人人士氣低落,瀧山相當為難。
這種情況,要認為跟自己沒有關係也說不過去。和宮皺眉思索。
若因絕望驅使做出憾事就不好了——畢竟,她比誰都清楚為得一人回眸孤注一擲的瘋狂。


拍拍袖口的雜草。
和宮決定,今日之內勢要想出解決方法。




***




「哎……?我跟義父大人、嗎?」
「是哦。」
夜裡的兩人,睡前固定邊下圍棋邊討論其他事項,原本圍棋技藝就不算精湛的家茂,受話題影響,下一步走得更是亂七八糟。
「……我都不知道有這種傳言……」
「總體來說是上さん的錯。您這個人,中意誰的時候表現得太明顯,相反的,其他人也就知道您對誰不感興趣。」音隨棋落,和宮輕描淡寫地下了評語。「換您了。」
「唔——」鬱悶全表現在臉上,家茂又亂下了一步。
和宮嘆口氣,視線從棋盤移開,望著那因太被景仰而不知不覺製造出問題的人,不禁揚起安撫的笑。「不用擔心,這種小事我跟天璋院他們會應付的,上さん只要專心於政務就好了。」
「還是說、我至少找一名大奧的男子來——」來做什麼呢?家茂說不出口。喝杯茶?吃頓飯?聊聊天?這也不行,沒完成侍寢的男人按規定須被斬首。
「不需要。上さん已經必須做很多不想做的事,大奧的用途是為了撫慰將軍的身心,不應該反過來。」
「可是……」
「明日不是還要去長崎的海軍傳習所視察嗎?今晚就這樣,早點睡吧。」
命守在外頭添蠋火的小姓把棋盤拿走,和宮拉著還滿臉不放心的家茂進到榻裡。


安靜許久後,總算從震驚中回神的家茂,緊張地側頭望向和宮。
「宮大人,我跟義父大人完全沒有那種關係哦!」
「知道了。」
「您真的知道嗎?」
「真的。」
啊、太好了。安心地舒口氣,家茂躺回枕上,終於能闔眼嘗試入睡。
因此沒有看到,枕邊人在夜裡持續望著她好一段時間。
溫柔而憐惜,無奈而戀慕的目光。
我們家的上さん實在過於老實。和宮心想。




***




雖然被強調不用擔心,但視察完海軍傳習所的家茂,還是在傍晚以前趕回江戶。
卻、立刻發現城裡氣氛與昨日之前截然不同。
看來大奧裡舉辦了什麼宴會吧,一群人快快樂樂地收拾桌椅轎子,聊著今日發生的趣事,他們朝經過的將軍行禮時,每人皆光彩煥發,熱情開朗,迥異於以前誠惶誠恐的樣子。
秋寒夕照下仍是生氣勃勃的眾人,明顯比過去開心多了。


非常疑惑的家茂,自然先是找了大奧總管瀧山來詢問。
「……競技比賽?」
「噯,是御台大人參考過去綱吉將軍之父‧桂昌院大人所舉辦的活動。」
「但那不是用來遴選側室的嗎?」難不成——?家茂抿緊唇,心底湧起強烈不願。一想到必須跟宮大人以外的人行房,即使宮大人同意,仍厭惡地無法言說。
「確實是,所以大家更努力表現自己,特別是御台大人也在場。」
「宮大人也在?」
「場上競技不僅能讓男眾發洩平日精力,代表上様的正室在場觀賞更意義非凡。畢竟,那可是要求起居全要京都御所風的皇族,參與大奧活動,不正是接受武家傳統的表徵嗎?只要入御台大人的眼,等同確定自己就是將軍側室了。」說起這個安排,瀧山顯得分外佩服。「宮大人甚至在最後將寫有和歌的隨身紙扇贈予勝者呢!」
家茂除了楞楞聽著,已經說不出任何話。
「之前認為被看不起的江戶男眾,獲得如此禮遇,可謂是驚喜交加。他們聚在一起研究宮大人的和歌究竟是什麼意思,也是萬分有趣啊。」瀧山拍著腿大笑幾聲。
「——那麼、那首和歌是什麼意思呢?」




***




「蛤?什麼意思也沒有哦。」
深夜御台所寢居,鋪好的錦榻旁,家茂為單手不便的和宮解開白襦袢腰帶,問著今日她不在城中所發生的許多稀奇之事。
由於瀧山當時沒有回答,只說請將軍回去問作詩者,所以家茂努力忍耐好奇心直到現在。
「什麼意思也沒有嗎?」
「那群男人懂什麼詩歌。」和宮舉起衣袖掩於嘴角,彎彎的眼是慣見的嘲諷笑意,不管誰看到都會覺得這真是奸人啊,但家茂認為那只是她頑皮的性格。「隨便寫了跟秋季有關的和歌罷了。主要是讓他們知道,上さん雖因政務繁忙,近期沒能點選大奧男子侍寢,但等到有空的時候——”你”就會是下一個人。」
家茂不禁露出苦笑。「有空的時候……總覺得似曾相識的話。」
「就像幕府對朝廷承諾攘夷一樣,很基本的拖延之術,拖到不能拖就會有其他辦法。」和宮聳聳肩。「他們想要知道京裡有何把戲能擄獲將軍的心,而我有的是時間陪他們玩,這樣也能延續他們被選上當側室的希望。」
絕望是最可怕的,很多人會因此鋌而走險。
「原來如此……」家茂低下頭沉思,呢喃自語:「對不起呢,讓您為我的事操煩。」
怎麼了嗎?和宮偏頭端詳她。一點也不開心的樣子。「上さん?」
家茂似乎沒有聽到呼喚,看來心情低弱。
於是和宮伸出食指,輕托秀緻的下巴,柔聲問道:「您在想什麼呢?」
「——沒事哦。」
沒有反駁明顯的謊話,也沒追問下去,和宮充滿耐心地靜靜望著。
「只是覺得——」末了,罕見流露彆扭神情的家茂,稚氣地使人不由得眨了幾次眼睛。「覺得、明明宮大人是為了我才做這些,但、但是……」
我卻不在這裡。我不在也沒關係。
”我”不被需要。被排除在外。
「抱歉,居然有這種想法。」家茂歉然地垂下眼眸,不敢望她,聽聞這般自私幼稚的回應後,宮大人會有何鄙夷的表情呢?會很生氣嗎?


「上さん是寂寞了啊。」
然而,聽到了心憐柔和的口吻。
和宮坐上家茂跪坐的大腿,半開衣襟藏不住白皙肌膚,屬於女性的柔美身姿,圓滑的弧度和私密,於燭火下若隱若現。
魅麗惑人的笑,一如當空朦朧月,神秘中難減光豔炫目。
「不要緊,我會好好地、補償上さん。」
耳邊的呢喃,最終融於唇瓣相合。





***




午後休憩時間未到,將軍已打了五個呵欠。
黑木跟志摩都發現了,一大早盯著政事參議書的家茂,根本是沒睡飽的樣子。
志摩正想開口規勸回中奧休息,門外卻突然響起晉見的聲音,那是一派京都官人裝的土御門。
她雙手執信,跪在廊上,由另一名將軍的小姓將書信遞來。


「將軍大人,宮大人邀請您申時(約傍晚四點)至苑裡參加酒宴。」
「酒宴?」迷惑萬分的家茂仍是立即應予:「告訴宮大人,我會去的。」
「是。」恭敬回應後,土御門卻沒有離開,被宮大人形容如青蛙一般的視線盯著家茂和她手中的信,就像在說,您快點讀啊,我還在等著呢!
家茂小心翼翼展開來信,一眼即知書法造詣極高的文字來自何人,信紙甚至非常講究地薰香過,傳來一股清新迷人的氣味。
「這是……」
和歌。濃烈優美的文句描述秋紅楓葉的美景,纖細筆觸傳達此類作品最經典的悲傷韻味。
不管多麼美麗的紅葉都會隨時間落盡,最終只能任人踩踏。寫詩者如此吟誦,正如世間戀情皆會迎來終結之時,但縱使枯葉滿地隕,吾心在一人。


這是情書。
領悟後的家茂,臉龐瞬間遍佈潮紅。


「——簡直像源氏物語一樣。」旁邊的志摩跟著讀完,這麼說。
搞不清楚狀況的黑木問:「源氏物語?」
「幾百年前的求愛大作。」為了照顧京裡來的觀行院與和宮一群人,志摩先前研讀過不少相關知識。
「求愛?」看看紅到耳根的年輕將軍,再看看輕重頓挫富有變化的文字。黑木雖然讀不懂其中含意,但連他都能明白光是這封信本身,就飽含了極高的藝術性,衷心感佩地道:「不愧是宮大人,真是風雅啊。」
風雅——這是此時江戶人對京都朝廷的印象。雖然眾所皆知公家財源來自幕府俸祿,但隨著雛人偶的製作愈發華麗,富貴大戶幾乎家家皆有雛壇,宮廷色彩被寄予奇思幻想,加上幕府權威勢弱,尊王派的言論充斥大街小巷,有關天皇與京都的風情被一部分人憧憬著也是事實。
「——宮大人正等候將軍大人的回信。」
「回信?」愕然睜大眼睛,連艱困政務都沒讓家茂這般驚慌無措。「現在嗎?用和歌?」
「這是自然。」土御門理所當然地說:「和歌須臾而作,是所有公家子弟的基本涵養。」
黑木皺了下眉間,朗聲道:「我等乃武家之人,應以武家風俗回禮。」
「那是什麼?」土御門反問。而家茂也盯著黑木,顯然想跟著問。
「咳,至少給上様一點書寫時間。」黑木咳了一聲,臨時想不到也掰不下去。
「明白了。」土御門背過身去,打算就在這裡等到將軍寫完。


內間,三人圍成一團討論,家茂焦急地低聲問:「有誰會寫和歌嗎?」
兩人沉默搖頭。
「沒人會嗎?」
「上様先前不是為了婚禮一事學過嗎?」志摩提醒她。
為迎娶弟君、促成實質上的公武合體,家茂曾為此惡補過京都文化,那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早就忘了。」
「總之,想到就寫下來。」黑木鼓勵著。「畢竟是那個平常懶得動手的宮大人,肯定是因為上様說了什麼才會有此一舉,至於回信絕非重點。」
志摩也認同。「嗯,畢竟是那位宮大人。」
我說了什麼?萬萬沒料到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家茂冥思苦想,幾秒後,昨晚的對話竄過腦中。
她”啊”了一聲。
但、但還以為宮大人說的補償是……家茂的臉二度泛起紅潮,想起一整晚睡眠不足的原因。
我真是的,多麼膚淺。
「知道了,我會——多少寫一點。」


一刻(約兩小時)後,終於完成人生第一首和歌的家茂,讓土御門帶著回信走了。但由於對午後邀約坐立難安,遑論休息,她比預計時間更快來到御台所寢居。
和宮不在房內。
不過無所不在的土御門此時登場,引著將軍走往庭院,路上家茂發現無論是京裡官人或大奧工作的侍從皆消失無蹤。
忽然,苑裡傳來笛聲。清音飄逸,委婉含蓄,正統的公家雅樂。
涼亭內坐著一名嬌小女性,身上是一層層繁複的單、表衣、小掛的仕女裝扮,每層衣物象徵季節所搭配的不同襲色,最外圍則是與秋天相符的藤色。黑髮只到肩後,不若時下女子的長度,卻更易隨風揚起,頗具瀟灑神氣。
下著渺渺細雨的楓紅中,那名女性風姿格外優雅,秀色非常。


「宮大人……」
身處江戶卻恍若宮廷,這一切使家茂感到無比驚奇。涼亭桌上擺著簡單的小菜和熱酒,她沒有等待撐傘,迫不及待走到和宮身邊,毫不在乎被淋濕,只專注於欣賞前所未見的高貴姿容,與她並肩而坐。
「笛子在宮裡是男子才能用的樂器,」和宮的右手轉轉短笛,如自有生命般飛舞。「但我意外地很在行。連母親都感到詫異,明明只有一隻手呢。」
「這些事……是為了我準備的嗎?」受寵若驚的家茂吶吶問著,如絲如縷的細雨中,傳來輕拍葉面的自然之聲。
放下短笛,和宮抽出腰間絲絹,為她擦掉鬢間雨珠,那道只在獨處時才有幸聽聞、柔柔微揚的京都腔,如此回答:「如果不是為您,還能為誰呢?」
昨夜不是說了,不能參加宴會很寂寞嗎?她為家茂倒酒,言談恢復平常懶洋洋的語氣。「沒有甜食哦,反正晨間的上さん肯定也吃過了。」
沒有吃。家茂保證著。自從被御台所不斷叮囑甜食攝取的問題後,她自己也變得很克制。
「謝謝您,宮大人。」
「沒什麼,這套衣服是土御門堅持要從京裡帶來的。」輕鬆否認所有準備的用心,和宮淡淡說:「既然上さん感興趣,它就至少還有存在意義。」
京都發生的事對這個人而言不僅是負荷,也是歡喜悲苦的源頭,但既然已經過去,就讓遺憾也留在那裡吧。
家茂理解地握住她的手。「您看起來非常美麗,宮大人。」
微紅起臉,和宮垂下眼簾,依偎身旁這位無論何時都溫柔至極的伴侶。


心懷天下人,自然不會將任何人摒除在外。
即便是血緣相繫的至親都能捨棄掉她,一旦無利用價值轉頭便是狠狠踐踏,但打著政略婚姻旗幟上洛要人的家茂,從沒一次讓和宮有被當成物品的感覺,所以當然會想為她做很多事啊,想讓她在家的時候能更快樂。


「……我呢,不喜歡下雨的天氣。」望著院裡楓紅,和宮小聲告白:「據說我出生的時候也是雨天。母親發現生了缺陷的孩子,羞愧地不敢告訴先帝,以至於每次聽到雨聲就讓人難過。」
就像連上蒼都在說,妳就是不被需要的世間雜音。
家茂安靜傾聽,攬抱纖瘦身軀。
「但現在,跟上さん在一起,雨聲好像也沒那麼悲傷了。」和宮輕輕而笑。「人的心情真奇怪。」
「那麼,每當下雨之時我都會來陪您。為了不讓您再難過。」
「在那之前先把和歌和圍棋練一練吧,兩個都很沒救哦。」
「咦?有這麼差嗎?」
「沒關係,上さん……我會教您。」輕拉袖口,和宮抬起臉龐,眼眸半闔半睜,暗示對方低下頭來。
就在將來的時間裡,慢慢地。
唇與唇貼合,雨中的二人交換了猶如婚禮上的承諾。


我會來陪妳。
而我會慢慢教妳。


——完全是無能履行的約定。


第十四代將軍葬禮結束,十五代將軍慶喜繼位後的這天,身穿京洛官人白衣的和宮,帶著仍是男裝的志摩來到天璋院寢居。
她沉默正坐,天璋院也陷入自己的愁思。
不知過了多久,和宮終於發出嘲諷冷笑。「是不是兩個守寡的人在一起太慘了,連旁人都不敢進來?」
天璋院忍不住跟著自嘲一笑。「確實啊,就連新的公方大人也不敢來了。」
「德川慶喜那傢伙果然不入大奧嗎?」
「自二條城即位後就沒進江戶的打算吧。」
「你們是多麼被他討厭啊?」和宮搖頭,隨後收斂笑容,望著和室所有擺設。「將軍是男人的話,這裡的人們該何去何從呢?」
「我還在跟瀧山討論,但解散大奧恐怕無法避免。」天璋院頭疼地揉著眉間。「宮大人呢,不回京都嗎?」
家茂公薨逝,公武合體隨之瓦解,被捲入的相關人也應自束縛中解放了。
「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回去的。」
「宮大人,」志摩此時開口:「您不回京的話,這些京都官人該怎麼辦?」
「他們拿著幕府俸祿,德川家還在的一天就有錢拿,不管他們也無妨。」
「但您在京裡還有親人。」志摩的表情看不出想法,冷然地點出:「還有、婚約者。」
和宮皺起眉頭。「是誰跟妳說這種事的?難道是上さん?」
天璋院訝異地觀察這兩名女子一來一往講著他今日之前沒聽過的事。
志摩搖頭否認,誠實交待:「是土御門。她說您跟那位婚約者本來感情很好,是德川家強迫你們分開,如果這時候回京,一定會被好好照料。」
靜默一陣子後,和宮突然大笑出聲。
淚珠落在眼角,又哭又笑的澀然足以令聞者心碎。
「妳還真的相信土御門的話啊?她該不會還跟妳說,讓那個男人來到我房裡,她完全不知情吧?」
志摩的啞然已是最好的答案。
「妳真是個老實人,志摩。跟那位閣下一樣,你們德川家怎麼都這麼老實呢?」和宮慨然結束笑聲,沒有意思繼續這個話題,站起身打算離開。「這裡是上さん的家。她既然不在,我更不能走。」


行至門簾外長廊,和宮停住腳步,並未轉頭,輕聲問道:「天璋院現在也仍等待著嗎,將軍大人出現的時候?」
不用問是哪個將軍大人,天璋院淒楚一笑。「那是當然。」
「有一天能再見面就好了。」
「是啊。」
那一天到來前。
為此,會一直等著。




***




隨和宮遺骨出土,當年降嫁便冒出眾多疑點。有一派學者據此宣稱,歷史記載和宮足部受損,但骨骼解析證明她雙腳安好,推斷應是以替身進入江戶,所謂的皇女從未離開京都。
不過,另一派學者提出更有力的證據,特別是陪嫁侍女與和宮本人的御筆日記顯示——。
電腦前的她打不下去,拿下抗藍光眼鏡揉揉眼睛。後天專欄就要刊登的文稿,卡在本該最簡單的描述上。


全都因為那個奇怪的孩子!


「哎呀哎呀,宮大人怎麼了?」
「所以說、不要那麼叫我。」
“宮大人”是這群同事為她取的暱稱。最初因為老家有點錢——大財閥的千金——被媒體如此形容過,卻投入歷史文物這種不會賺錢的研究領域,還加入必須全世界東奔西跑、時差混亂的協會組織,所以用這個稱呼藉以取笑。
但久了之後,知曉她是真心為所學驕傲,與大家一同分享工作喜悅,原本當笑話的外號就變成吉祥物般的暱稱。
不管哪種原因,至今仍無法擺脫。
「脾氣真差,是沒吃早餐嗎?」辦公室內,另一名同事丟了根香蕉給她。「快點打一打,我還要校稿呢!」
我也想快點啊。她咬著香蕉,口齒不清地辯駁:「你們實在太吵了,我不能專心。」
兩名同事面面相覷,剛才根本誰也沒說話好嗎!
「妳是怎麼了?好像從跟那孩子見面後就很失常。」關係密切的朋友直接問了。
「那孩子?」不遠處第三名同事響起回應:「啊啊,是那個可愛的女孩吧?最近都沒看到了呢!妳是不是嚇跑她了?」
「我又不是什麼妖怪!」


“如果我晚上還沒回來就報警”那天對同事這麼交待完,她就赴約去了。剛好兩點半響起的邀約電話,使她更加忐忑,想著那孩子怎麼回事,難不成一直在等著嗎?是真正的變態嗎?
走到手機訊息傳來的咖啡廳位址,發現店裡充滿夢幻少女的氣氛,過度可愛的蕾絲和娃娃,販賣的商品也是精緻小巧的蛋糕和顏色漸層鮮艷的飲料,而對方早已點了巨大聖代坐在牆角位置。
正如保證過的,女孩非常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紹,包括名字、年紀、就讀的大學和科系。
資訊實在太充足,她不需要知道陌生人這麼多事,所以劈頭就問:『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目的?』女孩撫著下巴,彷彿才剛發現自己千方百計把人叫出來卻沒想到要做什麼。
這讓本來就脾氣不好的她立刻動怒。『妳是把我當笨蛋嗎?』
『不、當然沒有!我只是想認識您——』
『但我不想認識妳。』
那孩子抿緊唇,歉然地垂下目光。『是這樣啊……對不起,給您造成困擾了。』


對方沒有糾纏,起身行了致歉的彎腰禮,並拿起帳單為兩人結帳,獨自離開咖啡廳。
她當時發現兩件事。一個是短暫的交談時間,巨無霸聖代已經被吃光了,是有多喜歡甜食啊?
第二件事是、那孩子的背影。


啊啊。
她煩燥地敲打鍵盤,發出惱怒自己的怪聲,按著一個又一個的亂碼符號。
那離去的背影令心底糾成一團。
是罪惡感所致嗎?是單純的良心不安嗎?她也知道自己講話不好聽,對方看起來又似乎沒有惡意——雖然腦袋可能怪怪的——但,的確是個長相可愛又親切的人。
她很早就注意到奇特的跟蹤者,也請工作人員幫忙觀察動向,幾天後男同事們卻都紛紛讚美那清純的氣質和清秀的外貌。
畢竟是男人,如果被可愛女生追著,高興都來不及了,沒有人理解她的恐懼。
工作性質使自己必須接觸大量人群,裡面總會出現一些怪異的狂熱者,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卻還是給了電話,還赴了約!
啊啊。她忍不住又哀號一聲。到底在幹什麼!


「——宮大人很吵啊。」
「宮大人到別的地方去好嗎?」
「廁所沒有人使用哦。」
雖然打擾同事工作引發眾怒,但當她站起來瞪視眾人時,氣勢十足使大家都不敢再吐嘲。
不過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她解開馬尾,頹喪地走到廊上看手機。
既然有名字和校名,很容易就能從網路搜尋到蛛絲馬跡,但帳號最新一篇的貼文已是和宮展第一天的時候了。圖片是介紹館內文物的冊子,配著”原來歷史這麼有趣!”的評語和笑臉。


她朝天花板翻了白眼。
這樣一來變態的人不就根本是自己了嗎?還找到對方使用的帳號!


但當日離去的背影令人久久無法忘懷。
講得太過分了,那孩子不要緊嗎?她會很傷心嗎?
不僅最近都沒出現,連貼文也沒有了。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是基於人道主義。
如果因為太難過而發生什麼事就不好了。
她是個成熟的大人,有義務關心國家未來青年的發展。


“能再約一次嗎?”
透過手機號碼傳出訊息。
不想要最後留在心底的印象,只剩下那走離的悲傷背影。


再一面就好了。
想再跟妳見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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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典侍類似天皇的貼身女秘書,也向來是側室的後宮人選。和宮的母親觀行院就是仁孝天皇的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