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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是門鈴被按響的前一秒,和泉一織才在想,前來的人在路上也是在「等」嗎?

  這種疑惑如果是問別人,或許只會回答「你們演戲的一定連這種時候的心境都要研究嗎?」,但這個人的話,沒來由地,和泉一織覺得他能理解。他過去開門,就見九条天戴著眼鏡口罩,穿得很輕便,背著雙肩包,一眼看過去幾乎只是個剛從圖書館離開的學生,跟在片場裡判若兩人。

  九条天敏捷地溜了進來,回過身看和泉一織關好門,他摘下口罩,沒有出聲,好整以暇等著和泉一織教他進到這個家裡的規矩。

  和泉一織替九条天拿了拖鞋,看他蹲下來慢慢解鞋帶,在那時候走去廚房倒了兩杯熱水,他把另一個杯子放在桌上,自己在三人座沙發的最側邊坐下,慢慢喝兩口水,看九条天走進客廳,先是看看客廳的裝潢,才走過來把外套跟背包放到了最側邊的單人沙發上。

  和泉一織想起自己剛才的問題,或許答案呼之欲出,因為九条天甚至無法先好好坐到他的旁邊,說一些好久不見的問候,而是把他手裡的杯子拿開,跟著放到桌上,再彎腰扶住他的肩膀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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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早就知道九条天,但要說到認識,就直接是他們共同主演一部連續劇的時候。

  戲裡他飾演一個剛分發到濱海小城鎮的菜鳥派出所員警,九条天則是一個追夢失敗,在父親生重病後不得不失意地回到老家照顧父親的三流懸疑小說家,兩人因故搭檔調查小城鎮裡發生的連續竊案,之後卻隨著追查而陷入了巨大的危機之中。他們對彼此,眼裡要有猜忌,心裡又不由得漸漸滋生信賴,對自己、他人的角力,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演戲,和泉一織認為這絕對歸咎於九条天的高要求,他當然不可能屈服,於是主動縱身躍入深海。

  在濱海的小鎮裡待了三個月,踏踏實實一整個季節,不在拍戲的時候,同樣是短暫的自由,這裡能獲得的是遼闊的天際線,每一秒都是新的海天景色,又是比任何名利都來得更加亙久不變的景象,偶爾摸到海風在皮膚上留下濕黏的氣息,懷疑那風是真的存心要把人留下來。

  然而和泉一織終究是個務實的人,藝術與理想不能只靠那縷浪漫海風,仍然要上岸後曬乾自己,把城市的繁華往身上張貼。

  直到試映會再見到九条天,不用等到鏡頭開啟,他們都是如此擅長製造幻象的人,只要一個眼神,煞那之間的事,海水四面八方湧來,一截一截沒到口鼻,他又體會到暗流洶湧的試探、挑釁。

  在這種場合,氣質要帶著一點私生活的一面,用自己的話說一些戲劇的評論,成為自己的第三人,九条天面帶微笑,側過臉對著和泉一織,說:「和泉一織,那你覺得呢?」

  不是錯覺。如果把九条天畫成光譜,在片場裡才是他最有溫度的時候,越往私人的方向靠近,越能感覺他的疏離冷淡。可是當他面對和泉一織,那能溢出鏡頭的光與熱又回來了,是拿演戲的那一套在對付他。

  和泉一織接過九条天的話頭繼續說,有條有理,半點不怵,放下麥克風的時候,他也往九条天的方向看過一眼。

  目光輕輕地碰了一下,他們同時移開了視線。


  然後在第一集開播之前,九条天先問了他:「要過來一起看嗎?」

  細細綿綿的雨模糊冬天到春天的分野,雨刷動得與行進的車陣一樣緩慢,和泉一織本來正望著窗外那一片陰霾天空,握著的手機在他的眼角餘光中亮了一下,他低頭點開,九条天這句話的上方還是他們試映會當天的後台合照,恍若隔世,也不可思議,時光的隔閡竟然囫圇地就能跨越。

  和泉一織回覆他:好。

  他們的劇安排在晚上十點開播,當天和泉一織的工作行程只到下午,他回家吃完晚餐,甚至有閒情逸致看完半本小說,過了八點,九条天的訊息才來,說他現在回到家了,隨時可以過來。

  和泉一織告訴他現在過去,從冰箱裡拿出下午準備好的甜點,裝進袋子裡,從他家到九条天家,車程大概十幾分鐘,車裡昏黑又晃,和泉一織倚著椅背,回想拍攝的期間,有幾次,演員間約著一起讀劇本,討論台詞語氣跟心境,也是他從自己的房間離開,敲響了九条天的房門。

  現在與那個時候,又有什麼不同呢?至少可以確定,當他們捧起劇本,或靠在一起說話,或以對峙的姿態,那些酣暢淋漓的交鋒與火花,想起在做為演員的九条天面前的自己,都是和泉一織不能抗拒的東西。

  他讓司機停在前一個街口,自己走了一段,夜風迎面吹來,等他走到九条天住的大樓底下,手指已經涼透了,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正想要撥電話,九条天正巧推開大門走出來。

  他帶著和泉一織上樓,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遠不近站在一起,九条天住的樓層高,電梯直直上升的時候和泉一織揉了下耳朵,險險聽清九条天問他:「吃過晚餐了嗎?」

  「吃了。」和泉一織揉完耳朵,下意識順手去撥方才被吹亂的頭髮,電梯門有一些花紋,讓他不能確定自己的模樣。「今天工作結束得早。」

  電梯停下來,九条天一步踏出去,慢悠悠地說:「那你待會要等我一下了。」

  本來他也特地留了時間,但下午的拍攝先是有人遲到,再來設備故障,檢修也修不好,只能緊急再運別台過來。九条天讓助理叫一些吃的送給所有的工作人員,一邊吃一邊等,好不容易才能進棚。但那點墊墊胃的食物根本不算什麼,幸好等到工作結束,休息室裡已經備好正經的食物,九条天拎走一盒,只是還來不及坐下來好好吃飯就得去接人。

  進到家裡,和泉一織打量了一下九条天這個堪稱優雅冷淡又缺乏生活感的佈置,就算哪天被整人節目突襲也沒有任何能大作文章的地方,窗簾拉得密實,簡直浪費他住在高樓層的風景。所以說,從「不是錯覺」到「確信」之間,只隔了一扇大門,和泉一織有理由確定,離這個家越遠、越靠近鏡頭,九条天才越像有熱度的正常人。

  但並不是因為他正在過角色的生活,而是他的熱情主動全部都投入在那裡。九条天不是沒有那種感情,他只是選擇了演戲。

  所以,他拿演戲那套用在和泉一織身上就顯得匪夷所思。他們坐在客廳看電視,沒有先聊起即將播出的戲劇,太早討論對於他們都沒有意義,即使早已在片場的小螢幕裡,也在試映會的大螢幕上見過,可是他們現在只能是無知的觀眾,像最普通的人,講最無關緊要的事。不過和泉一織不提,九条天竟然也不說,難道三個月下來真的有了奇特的默契,連平凡與普通都能即興發揮。

  說成無關緊要或許又太過嚴格,他們翻來覆去,說的看的,都還是戲劇。而且說的也不多,主要還是電視裡,一群情感豐沛的人推來擠去,歇斯底里,帶來老套的衝突與和解。除此之外能說的,就是和泉一織拆開他帶來的甜點,推到九条天面前:「請用。」

  九条天當然不會說他帶東西來未免太過客氣之類的話,輕巧地道了謝,拆開包裝,拿出表面一層糖霜的小麵包,放到嘴邊咬一口。

  和泉一織靠著椅背,發現自己一直在盯九条天的臉,直到九条天微微點兩下頭,伸手去拿外盒看上面印的商標:「挺好吃的。」

  對此,和泉一織有點得意地抿抿嘴,才說:「剩下的放到冷藏可以放兩天。」

  九条天慢吞吞吃完,拎起空便當盒跟碗筷去廚房,和泉一織也把點心的外盒原樣裝好,跟在他身後走進廚房。理所當然,廚房也是沒有半點使用痕跡的模樣,但竟然有酒櫃,都用上酒櫃了,和泉一織不由得多看一眼,九条天一邊洗餐具,一邊說:「都是別人送的,想喝的話可以開。那盒東西冰箱裡找個空位放就好。」

  似乎就是這樣的,在他人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給予一些瑣碎的許可,作為表達親近的策略,使人不知不覺鬆懈。酒櫃的部分就算了,看起來這裡根本沒有人有那個興趣,和泉一織如他所准開冰箱放東西,心裡吐槽這上下幾層都空得跟什麼一樣,哪裡需要找——再回過神來,他竟真的被某種平靜滲透。身後是流水嘩嘩地砸進水槽的動靜,他闔上冰箱門,走回了客廳。

  等到收拾完差不多將近十點,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安排,開播前最後一個廣告,九条天就出現在螢幕裡。

  不是第一次跟別人一起看對方出演的畫面,但仍然是有點奇妙的感覺,他透過螢幕看講著台詞的九条天,又有一個真正的九条天在身邊。

  而真正的九条天不同於電視裡滿臉笑意的樣子,平靜地看自己說一些不得不的傻話,臉是那張臉,至於講起話來的聲音,因為經過加工,又演得高昂,反而能辨得分明,不那麼像真的了。

  然後,身側傳來不會失真的聲音,九条天看了和泉一織一眼:「準備好了嗎?」

  他說過一樣的台詞好幾次,在即將面對危險的場景裡,聽到這句,和泉一織還會下意識微微挺直上半身,心情不再有相同的蓄勢待發,記憶卻成為難以離開身體的反射動作。要開始了。避而不談的話題,假裝並不在意的事情,在螢幕裡看見自己狼狽出場的樣子的時候,和泉一織轉頭看了一秒九条天的表情,就這麼開始了。

  到最後一幕,和泉一織沮喪地蹲在路邊,收尾不是什麼善惡有報的走向,對於他面對這社會的一片赤誠真心來說真是打擊,九条天跟著蹲到和泉一織旁邊:「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結局,小警察,而且這可不是故事,是人生啊人生。」

  「就是因為這不是故事,才希望故事裡有好結局啊,大、作、家。」

  嘖,九条天被那咬牙切齒講出的稱呼弄得皺起臉來:「我就不相信這套。」

  和泉一織撇撇嘴,含糊地嘟嚷了幾句。

  「你說什麼?」

  電視裡和泉一織抬高音量:「我說!所以你的書賣不好!」

  比起評論,更多是有些懷念的感覺,他們是見過未來的人,再回頭看到最初的模樣,不免覺得「他們當初原來是這個樣子」,又不僅僅是他們,也是「我們」,想到戲外他們最開始討論了那麼多信任跟默契程度的問題,有幾秒都會懷疑,那滿腔熱血的模樣確確實實是從這副身體裡長出來的嗎?到如今他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九条天家的沙發上,對彼此品頭論足。

  能留到播出的畫面自然是他們都認可過的演出,整集看下來沒什麼想再對自己挑剔的地方,出乎意料是九条天開口:「你知道我看這幕的劇本時想到什麼嗎?」

  「什麼?」

  九条天說了一部電影的名字,是和泉一織早期出演的,氛圍比較壓抑的文藝片,他負責演某個只活在回憶裡的角色,戲份不多,只是身世太慘,算是燃燒自己的人生來成為主角汪洋苦海中的一盞明燈,和泉一織反問:「您有看過?」

  「有,雖然不算是什麼好結局,但我滿喜歡的。」九条天歪了下頭:「就是你在裡面演得滿可憐的,跟剛才那裡一樣。」

  和泉一織抬頭思索起來:「所以您覺得是可憐嗎?」

  片尾曲開始播放,出演表裡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並列一起,九条天放鬆身子往靠倒進沙發裡,他微微轉頭,眼睛裡坦然而真誠。

  「你知道你演出來是什麼樣子,」他說:「你那麼聰明。」


  再聊了兩句,時間差不多了,和泉一織站起身:「我先走了,今天謝謝您。」

  嗯,九条天跟著站起來,送他到門口。和泉一織蹲下來繫鞋帶,九条天看著他低頭的時候,髮尾下方一小截光潔的後頸,突然說:「頭髮有點長了。」

  突如其來,但和泉一織手指的動作仍然流暢,他調整好鞋帶,站起來看著鞋尖:「最近沒什麼時間去剪。」

  他稍微側過身,目光在那個瞬間對上九条天的。

  「晚安。」

  晚安。九条天微微笑:「下週見。」

  和泉一織來不及疑惑他們什麼時候有說過整齣戲都要一起收看這種事情,眨眼又是一週過去,只是雖然他們最近的行程都相較鬆散,偶爾也有不能排開時間的日子,所以那聲下週見,最後是九条天自己食言了。

  當天輪到和泉一織的工作延誤,到家時剛過晚上九點,手機裡沒有任何通知,可按理說九条天如果有空,而那聲「下週見」也貨真價實的話,應該就會傳訊息過來,他正琢磨著,手機在他手裡開始震動,是九条天的電話來了。

  他接起來,九条天似乎正走到角落,背景裡人來人往的嘈雜吆喝逐漸轉低:「抱歉,今天應該趕不上十點前結束。」

  「沒關係,我也才剛到家。」

  這句話明明是事實,講出來總覺得像哄人的謊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九条天還是一如既往地自然:「那你早點休息吧。」

  隱隱約約有人喊九条天過去,他把手機拿開來回應了一聲,再回來對和泉一織低聲說:「下週見。」


  於是和泉一織大抵維持著一兩週去九条天家一次一起看劇的頻率,一直到劇快播到尾聲,製片方開始要確定原班人馬拍攝第二季的意向,其實當初就講過可能要接著拍續集的事情,所以經紀人也給和泉一織排了幾個不會被關上幾個月的工作,接到電話時和泉一織正在另一個電影片場的後台,閉著眼睛讓化妝師上妝,聽續約的內容沒什麼不好的,經紀人比起確認他的意願,更像只是知會他一聲,耳朵戴著藍芽耳機,在電話裡溫和地跟經紀人說好,那就交給你了。

  這通電話,難免讓他重新陷入某種臆想,像一卷剪接錯誤的電影膠片,一部戲還未結束卻跳到另一部,畫面說換就換,他還沒好好地從這部電影裡脫身,就再度回到了那個海邊的小城鎮裡。

  或者根本沒有離開過。是九条天說的,下週見。

  他想起兩人上週一起看的那一集,又再更往前回想到,當時要拍一場追逐、纏鬥之後落海的戲,光是看劇本想像到時候的動作都覺得累人,導演讓他先吃點東西睡一覺貯存體力,和泉一織捧著保溫杯窩在遮陽傘椅裡,他剛吃完助理替他買來的便當,接著就被塞了一保溫杯的溫奶茶。

  其他人都在一秒一秒地,在鏡頭前構建起另一個世界,只他一個人從遮陽傘下的陰影裡窺探外面的海與光。深秋的高空中,海鷗飛巡而過,有一片羽毛從那裡落下來,鳥群遠岸離去,那羽毛卻不知道海風能把它帶往哪個方向。

  和泉一織盯著羽毛飄飄晃晃,這個空檔,他甚至會想,也許落地後他能去撿起來,卻忽然一陣明確的風,吹得海面粼粼,浪濤的聲音驟然響亮,白色的羽毛急遽地往一個方向飛去,讓和泉一織的視線一起飛往那裡,就見到九条天伸長手,在半空中捉到了那片羽毛。

  隔著這樣的距離,九条天背對大海,逆光站著,和泉一織明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九条天拎著羽毛,拿起來對著光照了照,指尖那一點無瑕的白色竟然能這麼清楚,他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鬆開了手指。

  和泉一織就再也找不到那片羽毛了。他的目光總是,會被一些陽光的碎片,以及清澈的海風吸引,不知不覺地,但思緒或許已經跟著羽毛飛走了,再回過神來,九条天似乎正朝著他看,在和泉一織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之後,又好像是往他的方向揮了揮手。

  他瞇起眼睛觀察卻不能確定,再扭頭往左右兩邊都看過一眼,沒有別的人,只是這樣的瞬間,重新往前看,九条天正一步一步往他這裡走來。

  更遠的地方有蒼茫天空,遼闊大海,他們都如此渺小,又堅定不移。

  於是和泉一織站起來,朝九条天走了過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