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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君一笑




  幹這行當這麼久,獨孤妝最厭膩的大概就是質問她身分的問句……不論是多麼有名望的高手俠士,最終的遺言卻千篇一律。比起他們的生死,他們更在乎是誰取走自己的性命,而非把心神放在如何奮力反抗。

  所以在江嵐硯開口時,她沒有像過往一樣一刀下去,而是專心且謹慎地讓她繼續說。


  「妳可有爹娘?」靠在巷角的石磚牆上,甫一打照面就被傷及要害的江嵐硯輕聲地問:「我可是藏劍山莊葉凡的外孫女江嵐硯……」她試圖壓緊自己左腹的傷口,微熱的血水在她鵝黃色的衣擺染出一片腥紅,「我爹娘跟藏劍六君子不會放過妳的……」

  很有新意,大多數目標會問的是「妳是誰?」或「妳知不知道我是誰?」,衝著這一點,獨孤妝決定收刀入鞘。只見她動作俐落得甩出一排艷紅,在慘白的雪地上鋪開條彩帶似的血跡。

  「葉凡的外孫女,妳又知我是誰?」她說道,聲音出乎意料的清冷且難辯雌雄。「我名獨孤妝,霸刀山莊獨孤氏的嫡長女。」她勾起唇角,自嘲的笑了聲:「看來妳我皆為名門正派之後。」

  名門正派?江嵐硯瞪大眼,「霸刀山莊憑什麼殺我?」她腦中閃過許多人名,「是周虔叫妳來的?不……是岳少群?」還沒說完她便開始牙齒打顫,而她居然分不清是天冷或是自己失了太多血。「男人!都只是些男人!妳身為宗家之女,應當理解我身不由己……」

  「因為宗家而嫁給別人,那叫身不由己。」獨孤妝說起話來的語氣及腔調一如她妝容般冰冷且精緻,「一次跟四五個男人周旋,那叫花心。」她左手扣緊腰間刀鞘,「妳可想過,來找妳的為何不是唐家堡?」

  江嵐硯盯著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周旋在七個男人間、甚至逼得其中一人為情而死的藏劍弟子並非什麼花瓶;相反的,她正是因為其聰慧才能耍得這麼多人團團轉,其中不乏有純陽宮頗被看好的李杭、萬花谷蔣啖首徒周虔、天策府精銳岳少群等新一輩武林新星。

  明明一開始都是真心實意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自己的內心有個無法被填補的洞……她有著殷實的家世、不錯的天分與順遂且美好人生,唯獨在情感上走得荒唐並多姿。

  她不想朱喚死的,真的。她從來沒許過他。「是朱喚自己誤解、是朱喚自己想不開的!」她氣若游絲的說道:「唐家堡殺不了我,他們扛不起我爹娘的復仇……可霸刀山莊呢?霸刀山莊能承受藏劍山莊的問罪嗎?」

  「妳有爹娘,妳口中的朱喚也有……被妳拋棄的那些男人們都有。」獨孤妝望著這個樣貌精巧,卻從未把他人痛苦當回事的千金,眼底平靜無波的說:「信不信由妳,我也有。」她抽刀,俗稱鞘刀的長刀在雪夜裡閃著令人膽寒的光芒。「關於方才的問題,不,唐家堡當然殺得了妳,妳真以為妳是藏劍中拔尖的?也就妳爹娘與藏劍六君子疼寵些;在我手上過不了兩招,妳頂多就是個進階弟子中的頂層,連藏劍山莊的高手都排不上。」

  她一腳踩住江嵐硯左手握住的輕劍,手上長刀刀鋒抵著她的頸間。「有什麼遺言嗎?」

  「妳殺人的事妳爹娘知道嗎?」許是最後一絲反擊的機會被看穿,江嵐硯也不怕惹惱獨孤妝。「起碼讓我知道是哪個男人要我死。」

  獨孤妝只是嘆口氣,「我幹這行當,就是我娘要求的。」她平舉長刀,「閉眼,我會很快。」

  「所以呢?」在她要下刀之際,江嵐硯卻一反柔弱,雙眼死死的盯著她。「是誰要我死?」

  獨孤妝的刀猶豫了一會。

  「藏劍山莊。」她說,在後者驚呼出聲前一刀劃過。

  雪更大,逐漸掩蓋冰冷的屍身。黑暗中,只有獨孤妝的背影與她那被滿月照得閃閃發光的刀架獨行。

  離開前,她朝被雪半掩的江嵐硯雙手合十,嘆了口氣。

  「妳的爹娘。」




  在如此喧鬧的人群中,秦海鳴一眼就分辨出了獨孤妝。她長得更高、頭髮也更長了。今天的她沒有穿著霸刀山莊的裝束,而是穿著件前緣只到胸口、露出白皙鎖骨的長裙,站在全員在這種場合依然佩刀的獨孤氏弟子內,看上去像抹瘦削的白色月光。

  他屏住自己的呼吸,悄悄在人群中抹滅自己的存在感。身為唐家堡排得上號的高手,他對自己的隱身還是蠻有自信;這可不?縱使今日是獨孤氏大喜,在座多少霸刀山莊精銳的場合,他也依然神不知鬼不覺的近身到獨孤妝五尺內的距離。

  五尺是很多高手的死地了,但獨孤妝卻總是能看穿他的隱身……一如他總能第一時間找到獨孤妝的身影一樣。

  「朝廷通緝要犯來我獨孤氏婚禮做什麼?」如他所期待,獨孤妝在他以為能夠成功靠近時頭也住回的開了口:「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回來吧?」

  「聽說是為了殺替妳取這名的人。」秦海鳴主動現身,晃了晃從手中那酒壺,「不過今日妳弟生日,不談工作吧。」

  「不是我弟,是我族弟。」獨孤妝皮笑肉不笑的哼了聲。「你忘了我不喝酒?」

  「怎麼會忘?裝的是妳成都東街妳最愛喝的那攤梅湯。」秦海鳴聳肩道:「這裡不好說話,換個地方?」

  「我弟的婚禮,我怎能缺席?」獨孤妝蹙緊眉,「再說了,我們有什麼話能說?」

  「只是族弟,不是嗎?」秦海鳴還是那副機關算盡,一副「我都知道喔」的臉,「聽說藏劍山莊六君子掌心捧的嬌嬌女『病歿』了。」他意有所指的瞟了眼獨孤妝稍嫌平坦的胸口,「我還聽說堡內來了張藏劍山莊的單,言明既然他們死了個女兒,那麼霸刀山莊也要死個女兒……」

  「那是藏劍山莊自己下的單!」獨孤妝拔高聲量,「那是他爹娘親口委的!」她激動得喘氣,看著四周投來詢問眼神的賓客,不愧是幹此營生的獨孤氏,她幾個族弟馬上反應過來,有人安撫賓客、有人則立刻走了過來。

  「妝姊,這裡不好談工作事。」那個看起來面貌與獨孤妝毫無相似之處,一臉溫良的霸刀弟子說道:「若需要隱蔽處,可以到莊內別院……」

  「我有分寸。」獨孤妝冷厲道,「跟我來!」

  秦海鳴沒說什麼,只是訝異她的脾氣依然如此捉摸不定。猶記得小時候的獨孤妝總是一臉淡漠,不管其他同儕如何嘲笑欺負,都只是用那冷得能凍死人的雙眼掃過。

  獨孤氏的人差不多都是那樣,他在堡內很熟悉這種眼神……身為將頭懸在腰帶上幹事的殺手,秦海鳴自小就明白那眼神中蘊含是何等含意。

  那是一種絕望的認分,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並且接受這個事實的眼神。要不是他的慫恿,他恐怕也不會知道獨孤妝那樣冷冽外表下居然還藏著爆炭似的熾熱脾氣。

  當然,他們事後都被爹娘狠狠教訓了一次,不過這不妨礙他對獨孤妝產生興趣……如此孱弱的孩子,居然有那樣的膽識把匕首刺進欺負她的大牛的手臂。

  「你敢再喊我人妖試試。」那時的獨孤妝已經以女裝示人,但仍是在意性別的時候,「我不會讓你死……我會讓你痛死。」說完還在躺在地上大哭大叫的大牛身上補了一腳,然後望向其他平時沒少霸凌她的人。「你們也是,都給我記住,我是獨孤氏的嫡長女……只有我欺負人,沒有人欺負我的份。」

  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眼神就再也離不開獨孤妝了。那怕他長大後才明白什麼叫做人妖、才知曉獨孤妝的身分,但一切早就無力回天。

  「坐。」出乎意料,獨孤妝引領他到的地方似乎是她的房間。「呆著幹什麼?我換個衣服。」她說著便要脫衣,秦海鳴跳了起來就要往外跑,卻被獨孤妝攔住。「幹嘛?你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她邊說邊脫下長裙,露出精瘦且佈滿傷痕的裸背。

  秦海鳴下意識的別過頭去,心裡嘆息道要是能將這個情報賣出去不知道會值多少錢……也罷,在江湖上以殺人聞名的獨孤氏嫡長女實質上是男兒身,怕是說出去都沒人信。

  「喪著張臉做什麼?族外知道的也就清昭跟郎先生和你,別人知道我還會去滅他們口呢。」換上尋常霸刀弟子的裝扮,獨孤妝端詳了一下秦海鳴的臉,「噢,差點忘了我本來就要殺你。」她說,挑起的眉看上去心情大好。

  「我能問一下這次為了什麼嗎?」秦海鳴一邊苦笑著一邊拿起桌上的瓷碗想斟碗梅湯,但獨孤妝卻按住他的手。正當他臉紅心跳時,獨孤妝從床底下拉出個箱子,從裡頭拿出兩個精緻的瓷杯。

  「別用那杯子,我不信任這莊內的人。」她說道。秦海鳴發覺自己還是更習慣將獨孤妝視為一個異性而非同性,這不只是外表上的混淆,而是連獨孤妝自己都言明她比較習慣被當成女兒身看待。「理由?殺你需要理由嗎?第四通緝要犯人人當而誅之不是?」獨孤妝用種令人分不出是在開玩笑或是認真的語氣說道:「先說說你那的單,藏劍山莊那件事。」

  這才是她今天與我單獨談話的重點,秦海鳴想。獨孤妝從來都將他只當成一個認識的人對待,畢竟像他們這樣以取他人性命為業的身分,於公於私都不能說得上朋友眾多……這是一種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的保險,若不是他與獨孤妝自小在同一個私塾長大,說不準他倆從來都不會認識。更遑論進到她的房內與知道她的真實性別。

  「我不知道妳那單怎麼處理的,但藏劍山莊確實是指定要殺妳。」秦海鳴雖然明白獨孤妝不會懷疑,但長年謹慎的習慣還是讓他連單據都準備妥實並遞給獨孤妝。「堡主沒應,只是讓我看著辦。」他就獨孤妝新準備的杯子喝了口梅湯,「該死,還是一如既往的酸。」

  「會嗎?」獨孤妝一臉無謂的啜飲著能酸掉人大牙的梅湯,一邊檢視著秦海鳴遞來的單據。她與秦海鳴說不上什麼交情,也就只是從小認識的一個人而已……比起跟李清昭那樣生死過命的青梅竹馬,秦海鳴更像是一場雖沒可怕到驚醒卻隱隱厭煩的噩夢。「……這是葉凡下的單。」她黛眉緊蹙,握著杯的手微微用力。「外祖父想替孫女報仇?」

  「人之常情。」秦海鳴說道,「我聽說葉凡將江嵐硯視如己出,她能恣意在眾俠士間周旋,她外祖父的名號也少不了推波助瀾。」

  「是她爹娘親口拜託我的。」獨孤妝吐了口氣,「你能相信嗎?六君子其中一人與他的妻子跪著求我,聲淚俱下要我殺了他們的女兒。」她似乎十足感傷的說道:「因為他們愛她,愛到無法下手。」

  「……為了什麼?」秦海鳴猜測道,「我聽說葉凡早已欽定後繼,即便沒有江嵐硯,這位子怎麼輪都輪不到六君子身上去。」他沉思一會,「不,江嵐硯終究是外孫女,葉凡再偏寵也不可能讓她入族譜……」

  「政治與利益是唐家堡的活,我獨孤氏接的可不是那些。」獨孤妝望著黃褐色的梅湯,語氣清淡:「因為他們愛著她,卻又無法矯正她那個性……你相信嗎?她光玩弄過的男人就十來個、欺負過的同輩不計其數。」她將梅湯一飲而盡,「我見過朱喚一面,在某次論劍大會上……一個老實到不行、身手平凡的好人。」

  「誰?」秦海鳴從未聽過這名字,「我沒聽說過什麼朱喚。」

  「你當然沒聽說,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天策……但我聽說了,我從他爹娘那聽說了。」她自腰間錢袋取出一塊銀角子丟在桌上,「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秦海鳴把玩一會,「呃,銀角子。」他可能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零碎的銀角,「怎麼了?我有金磚,妳怎麼連這麼零碎的角都收著?也不怕劃傷荷包……」

  「這是朱喚父母變賣祖產後給我的報酬。」獨孤妝小心翼翼的將銀角收入錢袋,「他們失去獨子後唯一的財產。」

  「能參加論劍大會應當有頭有臉,怎會至此?」秦海鳴不可置信的說,「他們祖產這麼少?」

  「當然沒這麼少,但辦完倆老葬禮後也沒剩什麼……大部分我散給了街邊乞丐,就留這麼一塊銀角子。」她沒等秦海鳴開口,「對,葬禮;他們給了我最後一筆錢,然後雙雙上吊。」她毫無歡意的笑了聲,「在藏劍山莊千金的眼中,那就是個無聊時打發時間的窮天策。但在朱家,那就是他們所有的未來與希望。」

  「所以妳才接了那單。」秦海鳴心底雪亮,對獨孤妝來說,隨便抽屜掃掃可能都不只這麼一銀角……但對朱家來說,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復仇的希望與家底。

  他們寧死都要替自己的獨子報仇、寧死都要替自己那被玩弄後隨意拋棄的獨子申冤。而獨孤妝甚少接到這樣的單,就算有,也頂多就是江嵐硯的爹娘那種哭著求她下手的權貴。

  自己寵出來的罪孽,只要捨一筆錢就能了結……相較於朱喚父母那以死申冤的痛,江嵐硯爹娘的眼淚沉重的如此有限。

  「所以你要怎麼做?接藏劍山莊的大單來殺我?」獨孤妝饒富興味的問道,「或是跟我去藏劍山莊興師問罪?」

  望著她那志在必得的神情,秦海鳴突然想起她名字的由來。

  那一天,她娘送給她的髮簪被大牛偷走,並且丟進小水塘裡。他坐在岸上,看著著急的在水中尋找簪子的獨孤妝……那時候她還不叫獨孤妝,大家都用獨孤昭這名喊她。

  「看妳平時什麼都不說,我還以為妳看的挺開,看開了哭什麼呢?明明就挺在意。」那時還只是個小學徒的他拿著先一步來尋而找到的髮簪,一把丟給了她。「我看啊妳改名叫獨孤裝吧。」又偏著頭,「忍是沒用的,要我來說就打回去,最好是狠些,狠到他們再也不敢對妳出手……」

  獨孤妝停了啜泣,抬頭看著這個從沒嘲笑過她穿女裝的同儕。「有用嗎?」她的聲音帶著鼻音,「但是我娘叫我要低調。」

  「那就被欺負吧。」他叼著草,「話說回來,妳幹嘛穿女裝啊?」他回想著大牛他們欺負她時的發言。「興趣?」

  「我娘要我穿的。」她擤擤鼻涕,撩著裙子走上岸。「我會試試你的作法。」離去時又轉頭,「謝謝。」

  試??他也沒去過問她要試什麼,反正都與他無關……豈料過一會就聽見大牛如雷貫耳的哀號,接著就是私塾夫子氣急敗壞的喊聲。

  明明他也因教唆被夫子賞了一頓板子,但比起皮肉痛,他反而一直看著剛被教訓完卻垂著頭偷笑的獨孤妝。

  從那時起,他就明白他這輩子是無法無視這個看似淡漠,實質脾氣剛烈的傢伙。

  「妳說呢?」他站起身,靠著門框問道:「我有我的職業道德。」

  「那麼你要死在這?」獨孤妝眼神望向牆上的刀架。「我說過,我遲早要殺你。」

  「沒事,我還不急著死。」秦海鳴笑道,又遞出另一份單據。「不過妳可以考慮僱我。」

  「殺誰?」獨孤妝眼都沒抬。「要殺藏劍山莊的人,費用不低吧?」

  「妳。」

  秦海鳴身子往前靠,在獨孤妝的耳邊輕聲地說。

  「殺妳的話,免費。」

  獨孤妝眨眨眼,難得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