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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會



　　「妳準備好了嗎？」

　　「如果我說還沒呢？」

　　「那要再等下個萬聖夜嗎？」

　　「不行這樣子！我拖太久了，一定要在這個萬聖夜解決。」

　　地下商場的鏡子前，有兩個女孩，一個戴尖帽，黑披風，手上拿著掃帚；另一個全身蓋著床單，布上畫著圓圈眼睛。

　　「太好了，我們走吧。」床單幽靈說：「就像之前計畫的一樣，走一段路，找到公車站牌，坐四站下車，對面就是妳妹妹的家。」

　　「等、等一下。」魔女用掃把戳著地板的碎磁磚，低頭道：「說真的，一定要去嗎？」

　　「不是一定，不想去的話也不用勉強。」

　　「什麼？妳說什麼？為什麼？那可是我妹妹耶！我這麼久沒跟她說話了，難得的萬聖夜，我一定要去不是嗎？」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出發吧。」

　　「咦？誒？可、但是——等一下！」魔女的掃把掉了，她雙手交握，膝蓋顫抖，道：「我我我……我我我還沒準備好啦……」

　　「原來還沒嗎？」床單幽靈說：「我們已經探勘好了路線，實際走訪過，準備了公車爆胎或馬路斷掉時的替代方案；也確認妳妹妹今晚會待在家裡，因為她邀請了同學參加萬聖派對，不怕撲空；關於妳們許久不見，見面後該說些什麼，我們也排演過了，這些日子以來，我演妳的妹妹已經不下百次——有那麼幾個剎那，我還以為我真的是妳妹妹——事到如今，是什麼地方讓妳覺得沒準備好呢？」

　　「不知道，我感覺不對勁，跟她見面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我有不祥的預感。」

　　「嗯，我懂了，那就別去了。」

　　「不行！」魔女說，然後洩了氣：「不去不行……」

　　床單幽靈抓抓頭，發現隔著布搔不到癢處，改從內側；幽靈頭上出現一個會動的腫包。她說：「呃、所以……走？」

　　「不要！」

　　「好吧。」

　　「我一定要去見我妹妹！」

　　「那我們——」

　　「我不想去，但我一定要去，可是我不要，不過非得去不可。」魔女抓住帽沿往下拉，道：「我不知道我到底要不要去了啦！」

　　地下商場充滿塵埃與時間，碎鏡子映照出好幾個魔女和床單幽靈，有大有小；店家的招牌們貼著『結束營業』的告示，印刷字體，或是手寫；床單幽靈伴著日光燈閃爍的節奏眨眼睛，閉眼是暗，睜眼是明。

　　「不然我們先出發，等到了妳妹妹家，再決定要不要按門鈴。」床單幽靈說：「就算最後決定不見面，我們也可以到處晃晃，今天可是萬聖夜，一定會有奇妙的事情發生。」

　　「我要再想想……」

　　「我們邊走邊想吧。」

　　「真討厭……」魔女撿起掃把。

　　她們走過通道，在前面的女孩不時停下腳步，等著後面拖著步伐走路的她。到了商場入口，城市的燈火像陽光，讓她們瞇起眼睛。

　　「再陪我練習一次跟妹妹說話。」

　　「好。」

　　「叩叩叩。」魔女敲打空氣。

　　「我把門打開。」

　　「嘿——」

　　床單幽靈倒吸一口氣，轉過身說：「姐姐！」

　　「嘻嘻！妳真的很入戲。」魔女說：「再講一次。」

　　「姐姐！」

　　魔女抱著掃把，說：「妳有沒有想念我？」

　　「有。」

　　「我們不要待在家裡，一起去要糖果吧！像以前一樣，妳扮成公主，我扮成魔女，妳想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比賽，看誰能要到最多糖果。」

　　「好。」

　　「感覺行得通呢。」

　　「因為這是樂觀的版本，要試試困難的嗎？」

　　「好啊。叩叩叩。」

　　「我打開門。」

　　「嘿——姐姐來了！」

　　「哼。」

　　「妳怎麼了？」

　　「我心情不好。」

　　「為什麼呢？」

　　「不知道。」

　　「……這時候我該怎麼回答？我想不起來。」

　　「妳可以說『不然姐姐帶妳去要糖果』或是『有什麼煩惱都告訴姐姐吧』。」

　　「哦……好，我們重來，叩叩叩。」

　　「不用從頭來，妳從剛才的話接下去說就好。」

　　「這樣情緒會中斷。」

　　「好吧，那就從頭來。」

　　「叩叩叩。」

　　「喀吱——」

　　「嗯？『喀吱』是什麼意思？」

　　「開門的聲音。」

　　「開門才不是這種聲音。」

　　「那我就別模仿門了。要從頭開始嗎？」

　　「對。」魔女深呼吸，道：「叩叩叩。」

　　「我打開門。」

　　「嘿——不給糖就搗蛋！」

　　「哼。」

　　「怎麼了嗎？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說出來吧，姐姐會幫妳想辦法。」

　　床單幽靈拍手，但因為隔著布，聲音沉悶。她說：「我覺得這樣子就沒問題了。」

　　「真的嗎？哈哈！」魔女的聲音揚起：「我太神經兮兮了，這根本沒什麼難的，我天生就是當姐姐的料！」

　　她們走到站牌了，遠方的小點化作一輛公車，停在面前，魔女和床單幽靈上車，許多吸血鬼、殭屍和稻草人下車；車上掛著盞傑克南瓜燈，司機頭的右邊插著刀柄，左邊伸出帶血的方型刀刃。魔女選了靠窗的位置，床單幽靈坐她旁邊。

　　公車停停走走，吐了一些乘客，又吃回一點。街景在魔女的眼裡滾動，路上妖魔橫行，她打了呵欠，說：「不要不說話啦，我們來聊天。」

　　「妳想再練習跟妹妹說話嗎？」

　　「不用了。我想聽笑話，妳講一個給我聽。」

　　床單幽靈偏著頭，過了一會兒說：「有個人去買披薩，跟店員說『切六片就好，八片我吃不完』。」

　　「嗯嗯。」魔女說：「然後——？」

　　「就這樣。」

　　「這是某種冷笑話嗎？」

　　「不曉得，這個笑話不是我想的。」

　　「妳再講一個。」

　　「有個人去買蛋糕，跟店員說切六塊……」

　　「我們聊點別的吧。」

　　「妳想聊什麼？」

　　「聊什麼……呀啊！我突然想到，關於妳的事，我好像沒聽妳說過。」魔女左手在掃把上模擬吹奏笛子的指法，道：「妳可以跟我說嗎？我想要更了解妳。」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想聽。說嘛說嘛！」

　　「嗯……我有個姊姊。」

　　「喔，妳是妹妹？難怪。嘻嘻！沒事，妳繼續說。」

　　床單幽靈抬頭看向冷氣出風口，像是在凝視回憶，道：「姊姊她年齡跟我差距很大，對我來說比較像是媽媽。她白天的時候上課，晚上會去地下商場打工，我放學後會去那裡寫作業，等她下班一起回家。我很喜歡那段回家的路，夜晚的世界是藍色的。我會跟姊姊說今天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直講到回家。但現在回想起來，姊姊那時候已經累了一整天，還要聽我講個不停，一定覺得我很煩吧。」

　　「才不會！她一定也很喜歡那段時間，我也是姐姐，所以我知道。」

　　「是嗎？那就好。」

　　魔女雖然看不見床單幽靈的表情，不過她感覺得到笑意。四站的距離，濃縮在一句句閒聊之中。有個木乃伊拉了下車鈴。她們到了。

　　隔著馬路都能感受到房子鼓動，萬聖派對如日中天。她們走到了前院，魔女握緊掃把，張著嘴巴深呼吸；到了窗前，客廳塞滿青少年，有美式足球員、啦啦隊員、護士、惡魔、修女、牛仔、兔子……他們或站或坐或躺或跳，人手一杯綠色或黃色的飲料，地毯五顏六色，好幾首音樂混在一起播放，亂得像毛線團。

　　「有看到妳妹妹嗎？」

　　魔女探頭，轉動眼珠子，說：「有！在那裡！」床單幽靈跟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焦糖色頭髮的少女，瀏海別著蝙蝠髮夾，頭上有惡魔角，她啜著天藍色的液體，和一個頭戴南瓜的女生聊天。

　　「妳妹妹沒有扮成公主。」

　　「是啊，她長大了嘛！」

　　「妳們姐妹長得很像。」

　　「才不像！」

　　「那麼，妳決定好了嗎？做好按門鈴的準備了嗎？」

　　「我現在很想吐。」

　　「妳要再等一下嗎？實在不行，回去也可以。」

　　「不，就是現在！我要去按！」

　　說完魔女就撲往門廊，手往電鈴一揮，鈴聲作響，她縮起肩膀，在原地踏步、揮動掃把，揚起一些塵土。床單幽靈看到屋內的人有反應了，那個南瓜頭少女往玄關走去。

　　「快走！應門的不是妳妹妹！」

　　「誒？」

　　在門打開前，她們躲到了旁邊。南瓜頭伸長脖子張望，碎念著『惡作劇嗎？』隨後把門關上。

　　「我們沒有料到，開門的竟然不是妳妹妹。」

　　「那現在怎麼辦？」

　　她們交換眼神。

　　門鈴二度響起，南瓜頭用跑的，把門踹開，沒見到半個影子，遂罵道：「再按一次我就扭斷你脖子！」門關上魔女又跑去按，南瓜頭又出來爆粗口。反覆幾次以後，床單幽靈也被魔女拉著按門鈴。只要看到南瓜頭暴跳如雷，魔女喉嚨便發出咯咯的笑聲。最後一次按門鈴，她們一起按，這次沒有聽到有人跑步，而是別種踩高蹺一樣的腳步聲。她們知道這次應門的人不同了，在原地等待。門喀吱開了，是魔女的妹妹。

　　她低頭看著魔女，說：「小妹妹，剛才惡作劇的人，是妳嗎？」

　　「啊……啊……」

　　「看來不是。哼，一定又是足球隊那些白癡男生搞的鬼……」她撥了一下頭髮，說：「小妹妹，妳是來要糖果的嗎？不好意思喔，姐姐有其他事情要忙，所以今年沒有準備。我知道隔壁鄰居，就是那對新婚夫妻，他們很大方的，妳去找他們拿吧！」

　　「那個……！」

　　「還有什麼事情嗎？」

　　「妳看我！妳看看我！」

　　魔女把掃帚、帽子和披風都扔了，張開雙手，在原地轉了一圈，道：「怎麼樣？怎麼樣？是我啊！是姐姐呀！我來找妳了！」

　　「噢——好。很有趣。」她翻了白眼，說：「萬聖節快樂啊！」

　　門關上了。

　　她們回到窗戶前，看著客廳的電視在播電影；電影裡，留著小鬍子的主人翁在奔跑，不知道是在追趕什麼，或者逃離什麼。

　　床單幽靈用身上的布，擦掉魔女的淚水。魔女說：「我不傷心，這不是因為難過流的。」

　　「嗯。」

　　「只要看到電影裡的人在跑，我就會想哭。」

　　「嗯。」

　　「這部電影的劇情好悲慘。」

　　客廳裡的人爆出笑聲。

　　魔女抓起床單，擦臉，擤鼻涕，收拾完後道：「好了，我們走吧。」

　　「等等。」床單幽靈面對房子，道：「我們還有事情沒有做。」

　　「什麼事？」

　　「不給糖，就搗蛋。」

　　魔女的嘴角像煙花一樣上升，接著綻出笑容。

　　她們進到屋內，偷走左鞋、泡濕襪子；阻塞馬桶、在沐浴乳加水；把音響和電視的音量調到最大，然後把遙控器藏到沙發深處；弄彎高爾夫球桿、打破蟠龍花瓶；把大門封住，最後切斷網路線。

　　當那群青少年發出悲鳴時，她們早就搭上末班車離開了。車上，她們喘著氣，笑到肚子在痛，眼淚都掉出來了。

　　「我從來沒那麼開心過，太棒了！」魔女說。

　　「我也是。」

　　「嘿，我說啊……」

　　「什麼事？」

　　「之後可以再陪我一起玩嗎？」

　　「好。」

　　她拉起她的手蹦蹦跳。





　　2025.11.1　時代渴求的拖延症天才佐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