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她很常夢到自己親手殺了雙胞胎弟弟的惡夢。

  不,嚴格來說或許不是她親手殺的,因為那只是她覺得而已。畢竟這個惡夢的開頭,都是她的弟弟痛苦而無奈地對她道歉,隨即倒地不起,而她能感覺到自己站在某種黏膩而腥臭的液體之中。

  每一次,她都會顫抖著跪坐下來,衣服都沾滿了那股腥臭味也不在意。她只能不停地喚著弟弟的名字,期望這樣能夠喚醒他,然後他會笑著說這只是個玩笑。

  她想要找到兇手,但是她不知道兇手是誰,所以她只能勉強背著高她很多的弟弟的屍體,在夢裡不斷的徘徊。衣服和四肢都沾染弟弟的鮮血,走過的地上滴著原本弟弟身體的一部分和她的淚水。一直走一直走,夢裡的風景明明是一片黑暗,但她還是不斷向前走,彷彿這樣就能抵達終點,也能找到兇手。

  每當她在夢裡不斷地行走,近乎要崩潰時,她就會驚醒,回到最親愛的人依然活著的世界。清醒之後,身體因為惡夢的內容而顫抖,胸口也彷彿被惡夢奪走了什麼,總是空蕩蕩的,留下的只有寂寞的空虛感。

  在最一開始因為這個夢而驚醒時,她都會直接敲響隔壁的房門,然後親眼看著睡眼惺忪的弟弟開房門問她怎麼了?而她則會因為放鬆下來,便開玩笑地說想和他一起去外面走走。

  不管是凌晨四點還是早上六點臨近上課的時間,她的弟弟聽到她說這句話之後,只會皺著眉苦笑著說「真拿妳沒轍」,然後關上房門準備換衣服之前,還會要她記得穿多一點再出門。她的弟弟總是如此。雖然他偶爾也會有拒絕或像個老媽子一樣碎念的時候,但大多時候他總是會順著她的意。

  今天依舊夢到了,但今天的夢變得更加鮮明。

  她發現弟弟的語氣沒有變,但其實他的表情就跟每當他答應她做任何事的表情一樣,皺著眉而苦笑著。而她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他道歉時要露出這樣的表情?說起來,為何弟弟要跟她道歉?

  今天的惡夢中,她無法像之前那樣起身尋找兇手,她只能抱著弟弟,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保存弟弟的身體溫度。直到她的體溫也變得跟弟弟一樣時,她終於能從惡夢脫離,迎來隔天的晨光。

  與此同時,她的房門被敲響,傳來令她安心的聲音對她說:「妳醒了嗎?」



  她的心就像個木盒子,每當和弟弟一起相處的回憶增加,那個木盒子就會增加一顆星星糖。

  最常見的白色,是他們平常相處時,聊一些生活瑣事的回憶;黃色是他們一起出去玩的回憶;綠色是當弟弟包容她的任性時的回憶;藍色和粉紅色則是當她難過時,弟弟陪伴她的回憶。

  所以當她做了惡夢後,如果不想因為頻繁地在半夜起床吵醒弟弟,讓敏銳的弟弟察覺到她的異狀,她就會咀嚼那些回憶,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而她發現這些回憶之中,只有藍色和粉紅色的糖會同時出現。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兩個顏色會同時出現,而且這兩顆糖也得一起吃下才會擁有甜味。但也很奇怪的,如果這兩個一起吃下的話,是平復自己的害怕的特效藥。

  「我看妳起床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睡不好嗎?」弟弟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她看向坐在她左邊的弟弟,手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兩人份的早餐,他拿了其中一份給她。

  現在他們正坐在高鐵上,因為今天是他們上大學前,最後一次的兩人出遊。

  她搖搖頭,笑著接下他給的早餐說:「是因為要一起出門,所以太興奮了睡不著。」
  弟弟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拜託出去玩前一天睡飽啦。」

  她笑著沒有回應。即使早上夢到令她全身發冷的惡夢,仍舊無法澆熄能夠和弟弟一起出遠門的期待。

  「真正的日月潭會長怎樣呢?」她望著外頭無盡的隧道說著。雖然還看不到外頭的風景,但她相信沒多久一定就可以看見陽光灑落在房屋、樹林和每個人身上,也可以灑落在她內心的空虛和冰冷,逐漸填滿和升溫那些時不時令她發冷的角落。

  「就跟妳在網路上看到的是一樣的吧。」
  「親眼見到的一定比較不一樣!」
  「通常都是照片比較漂亮。」
  「不一定嘛。」
  弟弟聳聳肩,因為他很清楚他永遠說不過她。

  他們是台美混血的雙胞胎姊弟,兩個人都有一頭亮眼的金髮,也都有如同澄澈天空的天藍色眼睛。但弟弟只有右眼跟她一樣,左眼則是像陰天般的灰色眼睛。弟弟小時候曾因為異色瞳的關係,時常被同學語言霸凌,所以他似乎不太喜歡灰色的那顆眼睛。但其實她很喜歡他的灰色眼瞳,靜謐而穩定。

  高鐵不知何時,早已駛離了隧道。她被陽光吸引,看向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不禁脫口而出:「上了大學之後,我們就很難一起出門了呢。」

  而且成績優秀的弟弟還會去國外念書,未來能夠見面的機會和時間只會愈來愈少。而當她想到這裡時,發覺自己的內心有股騷動。但她不太清楚那是什麼,只是不太舒服——甚至又讓她想起了早上的惡夢。她險些吐出還在嘴裡的早餐。她趕緊用手遮著嘴巴。

  「怎麼了?」手上的三明治還沒吃完的弟弟馬上就察覺到她的異狀,「那個不好吃嗎?」
  她搖搖頭,拿起手邊的水喝了一口。吞進肚子的不只是食物,還有漫溢在嘴裡的、夢裡的腥臭味,很怪異的,還有一點甜膩感。她完全吞下後才說:「沒事,只是剛才有點噎到而已。」

  她怕弟弟會懷疑她,所以她趕緊轉移話題,談論起接下來的行程。而弟弟也沒有深究她噎到的原因,只是接續著行程的話題,說著一些要她注意的事情。

  她很享受、也很小心翼翼地品嘗這段時間,就像她最愛的草莓蛋糕上,她總是只想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嘗那顆草莓。有些酸澀卻又香甜。

  這時,她心中不知不覺也多了一顆糖,是帶著嫩草色般的淺綠。



  他們抵達了日月潭後,打算先去民宿寄放行李後再去觀光。民宿老闆娘似乎是個很愛聊天的人,當在和弟弟確定房客資料時,她看著我們兩個人的身分證說:「哇,原來你們是雙胞胎啊!」

  弟弟似乎沒料到老闆娘會主動聊私人的事情,露出有些尷尬的微笑並點頭。

  「雖然弟弟的眼睛和妹妹不太一樣,不過都是俊男美女呢!」
  她感覺到弟弟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但臉上只是繼續掛著尷尬的微笑沒有多說什麼。

  「嘿嘿,謝謝老闆娘的讚美。不過我很喜歡他的灰色眼睛。」她笑著接下老闆娘的話,並轉移話題:「那老闆娘覺得我們誰比較早出生?」
  相較於不愛跟陌生人說太多自己事情的弟弟,她反而很喜歡和別人聊天。所以即使是突如其來的搭話,她也能夠順其自然地和對方聊天。

  老闆娘遞還給他們身分證,「嗯……我覺得弟弟比較沉穩,所以弟弟是哥哥吧?」
  聽到這個答案,弟弟轉過頭來看著她,臉上不再是尷尬的笑容,反而是為了忍笑而偽裝的微笑說:「人家說我比較像哥哥欸。」

  「哎呀。」聽到弟弟這樣說,老闆娘似乎會意到了真正的答案。「原來妹妹妳比較早出生呀?」
  她點點頭,並說:「嘿嘿,我弟弟很優秀吧!」
  弟弟有些哭笑不得的說:「為什麼是妳一臉得意的樣子啊。」
  她自豪的笑著,「因為是我的弟弟被稱讚啊!」

  老闆娘輕輕笑著,「不過只有姊弟倆一起出門玩倒是滿少見的呢。我家啊,也是生了姊弟,但姊姊總是不太想管弟弟,所以他倆長大後都不怎麼在乎對方生活。尤其小的時候總是說弟弟很煩,還很氣說為什麼家裡的人都只寵弟弟。哎呀,雖然這也是我們大人現在想來不是很好的事,但還是會覺得大要讓小的嘛。」

  聽到老闆娘說的話,弟弟再次轉頭看著她,開玩笑地說:「我有時候是覺得姊姊比較煩啦。」弟弟看著她的眼神,沒有厭煩和不耐,只有總是當她說出任性話的時候帶有的包容。

  而她會沉溺於他的包容,然後也開玩笑地勾住弟弟的手說:「但這樣的話,我會很難過耶。」

  他們相視而笑,知道這是對方開的小小玩笑。但她心裡深處忽然覺得,自己說的話似乎有幾分真意,也希望弟弟說的真的是玩笑。

  老闆娘則會心一笑,並祝福他們玩得開心。



  他們在路上隨意的買了一些小吃,並租了腳踏車在環湖步道一邊欣賞風景,有些疲累了就順道找了個長椅坐下,還可以一邊欣賞潭面風光一邊吃美食。

  比起正午的太陽,下午的陽光已經沒那麼強烈,潭面反射的光點也不再令人刺眼。雖然如此,七月的太陽帶來的炎熱依舊令人汗流不止,但對她而言卻是剛剛好,因為豔陽能夠趕走她心中的寒冷。

  「我們等一下可以休息久一點嗎?」滿身大汗的弟弟明顯帶著疲態問她。
  「好呀。」她從腳踏車上下來,兩人改以牽車的方式行進。
  弟弟停了下來,喝了幾口水,「沒想到都這個年紀了,我還是趕不上妳的體力。」
  「畢竟我是從小就開始鍛鍊體力的嘛。」

  小的時候,因為她的身體狀況不好,所以並沒有去學校上課,而是在家自學。但在醫生的建議、以及隨著年齡增長,身體狀況逐漸穩定之下,她每天都會有固定的運動量,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現在也不太會生病,體力也比一般的女生好很多。相較之下,弟弟則是完全的室內派。雖然他不像她身體不好,但從以前就很常巴著書桌不放,也不太會主動起身去運動,所以體力比一般男生還要差一點。

  話雖如此,她還是知道女生的體力終究無法輕易超越男生,所以她其實不太確定每次弟弟說體力比自己差,究竟是不是真的?畢竟也有可能只是因為他不喜歡運動,所以找了個可以讓她心軟,好讓他休息的理由也說不定。

  弟弟喚了她,將她拉回了現實。他指了指前方的長椅,「我們在前面坐一下吧。」
  她點頭,兩人便牽著車走向那張長椅。

  稍作休息後,她問了剛才在民宿的事情:「你還是很在意自己的眼睛嗎?」
  弟弟苦笑著,「被妳發現了?」
  「哼哼,」她笑著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圈出個圓,並透過那個圓看著她弟弟。「沒有什麼是姊姊看不出來的事情喔!」

  弟弟沒有回應,反而轉頭看向日月潭。她放下右手,現在的她只能看見弟弟的側臉,和跟她一模一樣的那顆淺藍色眼瞳。

  「我知道那個老闆娘沒有其他意思。」他看著前方說著:「也知道以前的同學會有那些反應,是因為對於和自己不一樣的事物感到害怕而做出的防衛機制,但我當然也知道其中有帶著純粹惡意的人存在。」他低聲且無奈地笑著,「但撇除純粹惡意的存在之外,人類也真矛盾,明明喜歡看很多倡導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的心靈雞湯,但大多數人卻又害怕或是恥於跟別人不同。」

  她沒有回應。兩人之間的沉默被騎乘騎腳踏車時,所產生車輪轉動的聲音、時不時傳來人交談的聲音,以及微風吹過時,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所填補。
  當微風停下時,弟弟用左手輕輕蓋上自己的那顆灰色眼睛,才繼續開口說:「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喜歡這顆眼睛,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

  弟弟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她很好奇原因,所以催促著他:「是因為?」
  「因為我發現,當別人關注著我的灰色眼睛,就等同於切斷了我和妳的關聯性了。」弟弟轉向她,「那時候的我也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害怕跟別人不一樣,只是希望相同的對象是妳罷了。」他說完,才把一直蓋著左眼的左手放了下來,「雖然現在被人說到的時候,我還是會有些在意那個不一樣的地方,但現在的我很清楚知道,我們始終是不……」

  這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心中的恐懼。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將自己的右手蓋在弟弟的左眼上。弟弟的眼神透露著驚訝和不解,她也有些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但是她察覺到了弟弟要說的事情是什麼,而她不想要由她弟弟來說,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遮住弟弟的左眼。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沒那麼喜歡他那顆灰色眼睛了。

  弟弟的眼神依然透著疑惑,但沒有撥開她的手,只是問:「妳還記得我們國小時期的事情嗎?」
  她點頭,「當然記得。」
  「國小被排擠的那段時間中,家裡是我唯一的世界。」
  她有些懷念地笑著,「我也是。」

  那段時期的她也只能一直待在家裡,其實對於生性喜歡跟人互動的她而言,整天只能待在家裡是一件很無聊又煩悶的事情。當爸媽和弟弟出門上班上課時,她能對話的對象只有家庭教師和保母,偶爾醫生會來的時候,媽媽會在。但除了媽媽以外,他們都只是為了照顧她而跟她說話的——總之,那個時期的她,沒有所謂同齡朋友的存在。除了她的弟弟。

  因為身體不好而被困在家裡的她,和因為被排擠而在學校沒有容身之處的他,當時只有他們待在一起,相互分享作業的困難、說著老師的小壞話時,才能嘗到一點何謂擁有同儕朋友的感覺。那個時候的他們好快樂,他們的世界只有對方,也深知對方不會轉身就背叛自己。

  她以為那就是有同儕朋友的感覺,但當她身體好了起來,在國中時回到學校上課,擁有真正的同儕朋友時,卻發現跟和弟弟待在一起的感覺並不一樣。所以就算她的朋友很多,她依舊無法捨棄和弟弟相處的時間。

  其實有時候,她會慶幸弟弟在國小所發生的事情,但每當這樣的想法跑出來時,她都會很有罪惡感。可是她又會像個被害妄想症的人一樣,擔心著一些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如果當時弟弟沒有被排擠的話,他是不是根本不會在意她,甚至會覺得身體不好的姊姊是個累贅。他會在外面的世界過得很好,因為成績很好,所以會像現在這樣到國外念書,他的世界會變得更加廣闊。即使他不善於交際,但因為他很有想法、個性也很好,所以或許還是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最後或許還會……交到女朋友。

  她胸口一緊,沒有再繼續想下去。同時放下蓋著弟弟左眼的右手,「如果大學畢業了,你會回來嗎?」
  弟弟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這件事。「我……不確定。」

  聽到弟弟的答案,她一瞬間感覺到胸口的溫度在下降。直到她忽然打了個噴嚏,才發覺是太陽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西下,陽光的溫度已經無法溫暖她心中的寒冷的那塊角落。她好想知道,什麼時候那塊角落才可以不需要陽光?

  弟弟沒有問她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只是起身說:「我們回民宿吧?」
  她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弟弟一邊跨上腳踏車,問她晚餐想吃的東西。她搖搖頭,說他想吃什麼都好。

  要回民宿的路上,他們都沒有多說什麼。而她這時才發現心中的木盒子不知何時多了一顆藍色的星星糖,但卻沒有多一顆粉紅色的糖。如今多了一顆藍色的星星糖,孤零零的留在木盒的角落。



  他們回到民宿,盥洗完畢,為了隔天的行程決定早點就寢。
  和弟弟出門玩了一整天,她當然很滿足,但想起傍晚的對話,一股令她窒息的寒冷從胸口擴散到全身,她緊緊用棉被裹緊自己,試圖停下那股寒冷。

  而且即使決定早點就寢,傍晚的對話卻不斷在她腦海迴盪,使她完全沒有睡意。就在這時弟弟忽然輕聲說:「我最近很常做一個惡夢。」

  弟弟的聲音讓她從寒冷中轉移了注意力。她原本也想趁這個機會跟弟弟說自己的那場惡夢,但弟弟搶在她說話之前又說:「我在自言自語,我知道沒有人在聽。」

  她忍著不要笑出來。這是小時候她還跟弟弟睡在同一張床上時,她說,如果有什麼不好意思跟家人說的話時,就用這樣的方式自白。而身為姊姊的她,就會把聽到的事情當作是秘密,但同時也會裝作沒聽過他的自白。

  雖然這失去了她說出口的機會,但沒有關係,因為她喜歡像這樣聽弟弟展現一部分無法跟其他人分享的自己。這是她身為姊姊唯有的特權,她可以擁有一部分別人不知道的他。

  「我最近很常做一個惡夢。」弟弟繼續說:「我夢到自己跟姊姊道歉,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但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很對不起她的事。對於傷害到她的事情,我感到很痛苦,痛苦到幾乎失去意識。而我倒下,發現自己無法動彈,甚至倒在像是泥沼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有股鐵鏽味,所以我猜是我的血吧。」

  他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他的自白:「在那之後,我就像靈魂出竅一樣,只能以俯視的方式看著自己的屍體和姊姊。而姊姊則會一直呼喊我的名字,即使我一直都在看著、也喊著自己就在這裡,卻都無法傳達給她。」

  聽到這裡,她覺得他們夢到的是同一個夢,同時也得知原來在夢裡,弟弟也一直都在。

  「後來,姊姊背著我的屍體一直在夢裡徘徊。我很想告訴她,不要再背著我了,我不想成為她的負擔。但我的聲音依舊傳達不到,只能看著她逐漸變得瘋狂……」

  弟弟沒有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夢也只到這裡。她太好奇了,不禁打破了裝睡的規則:「然後呢?」

  她轉頭看向弟弟。即使是黑暗之中,她似乎也能看到弟弟困窘的表情:「欸,妳應該要睡著了。」

  她輕笑,「嗯,我睡著了。可是你還沒有說完。」
  她聽見弟弟輕嘆一口氣,「沒有然後了。」
  「好好奇後續喔。」她繼續說:「其實我也跟你夢到一樣的夢。」

  弟弟沒有回應,但她知道他在聽。

  「夢的開頭跟你一樣,只是我不知道原來你的靈魂一直都在。」原本傍晚還有些寒冷的角落,現在意外地有些溫暖。她繼續說:「我想背著你的身體走,是因為我想要找到害你死的兇手,所以我不想要拋棄你。但是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才會四處徘徊。」

  當然最後夢的結尾,也跟弟弟的夢一樣。她沒有說出口。

  「然後呢?」弟弟問。
  「我也沒有然後了。」她偷笑著。
  「真可惜,我以為可以知道兇手是誰。」弟弟也輕笑著。
  「那你覺得兇手是誰?」
  「夢裡只有我跟妳欸。」
  「反正我們現在感覺也不像可以睡得著的樣子,就猜猜看嘛。」

  但她一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她一直以來都隱隱覺得其實兇手就是自己。雖然她也沒有證據,但假設聰明的弟弟真的推論出來了呢?如果她自己先承認的話,心情上一定會比被弟弟推論出來還好一點。而且她也很清楚就算弟弟知道兇手是她,也不會影響她在他心裡的位置。他一定會說「那也只是夢而已,不要想太多」。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想要從弟弟口中說出兇手是她。

  「那我猜應該是……」
  她從床上起身,「是我。」
  弟弟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似乎沒有還反應過來。

  「其實……」她有些艱難地開口:「每次我夢到這個夢都覺得很恐怖,所以……所以每當我夢到的時候,就會去找你,確定那真的只是夢。我很怕自己其實真的殺了你。」

  「這就是之前妳很常半夜起床的原因嗎?」弟弟驚訝地看著她,又問:「可是……妳有什麼理由殺我嗎?」
  「沒有……不對,我覺得有。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她說不出來,她只是想要什麼?她想要的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殺弟弟的動機是什麼?他在她心中的位置那麼重要,有什麼理由要殺他?

  「妳還好嗎?」弟弟也從床上起身,像是要讓她安心一樣,他輕輕拉起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兇手是誰都沒關係,畢竟也有可能是我自殺啊。反正也只是夢而已,累了就趕快休息吧?」

  她對於弟弟的反應感到幸福卻又覺得很有罪惡感。因為她知道怎樣可以引起弟弟的關心,她總是利用這點讓弟弟的心中有她的存在。

  「我……我不好。」她的聲音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罪惡感使然,還是因為對於自己即將問出口的事情的答案感到不安:「你一定要去國外念書嗎?」

  弟弟沒有馬上回應。

  牆上時鐘走動的聲音、把窗戶吹得喀喀作響的風聲、外頭走廊傳來房客走動的聲音,迴盪在他們兩人之間。隨著那些聲音逐漸充斥整個房間,她胸口的溫度也逐漸在下降。

  良久,他才低聲地說:「對不起。但是去國外的學校,才能更靠近我想追求的事情。」

  這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夢的開頭就是弟弟對著她道歉。接著她想到的是,傍晚她沒讓他說出口的事。

  他們不一樣,對,她很清楚。他是男生,而她是女生。他喜歡待在室內閱覽知識,而她喜歡待在室外活動身體。他不擅長和人交際,但對她而言這是小事一樁。他有自己想前進的方向,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相同的只有流著相同的血液和相同的父母。她知道這代表什麼,這代表他們永遠都會是家人,但也只能是家人。

  她忽然明白夢裡的自己為什麼會想要殺了弟弟,只是她認為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她只是希望弟弟能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那就等同於扼殺了弟弟的自由意志。

  但即使夢裡的她殺了弟弟,現實的她卻做不到。當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扼殺弟弟的意志,她就再也沒辦法繼續說更多任性的話。她不想要弟弟因為她,變成不是自己的樣子,因為她喜歡的就是她弟弟自由成長的樣子,可是她又好希望他能夠一直陪著她。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視線不知何時模糊了起來,只能隱約看見弟弟有些慌了手腳,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哭了。弟弟伸手似乎希望抱抱她、安慰她,但她搖搖頭,「沒關係。對不起,我才要說對不起。說了這麼任性的話……」

  她好想叫眼淚停下來,不想要再表現出任何可能會讓弟弟關心她的行為。可是她又想要弟弟能夠一直看著她、能夠答應她把她放在他心中的第一個位子。這讓她好痛苦,理性和慾望不斷撕裂著她的知覺。

  弟弟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而她抹了抹眼角,試圖露出笑容說:「哈哈……沒、沒事了,大概是想到自己可能會殺你覺得很恐怖,不小心就哭出來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我們睡覺吧!」說完,她馬上蓋上棉被、背對弟弟,不讓他再繼續有所回應。

  「好……」她聽見棉被相互摩擦的聲音,似乎是弟弟也躺回床上了。
  她以為接下來就是漫長等待睡著的時間,但沒想到弟弟又說:「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話,妳會拋棄我嗎?」

  她沒有想到弟弟會問這個問題,但她也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會。我會一直抱著你的身體,直到跟你一樣冰冷。」
  她聽見弟弟有些無奈地苦笑,「那樣妳會感冒喔。」

  她有些無力地笑著,心裡則抗拒著想問同樣問題的自己。

  「……如果是妳死了的話,」然而弟弟卻問出了她想問的問題,她好害怕聽到答案,可是她又好想知道弟弟的答案。「我也會一直陪著妳,因為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謝謝你。」她只能這麼說,再說下去她知道她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聽見弟弟翻身的聲音,同時感受到他的視線,他問:「如果真的有什麼心事,可以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解決。」

  她的心事就是關於他的事。但是她不能說,她不可能說。他永遠不會知道,也不可以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想辦法讓自己露出平常的笑容,就像一直以來自己身為姊姊該要有的樣子,很愛笑、看起來很有活力的樣子。然後她轉向弟弟的方向說:「真的沒事啦!就像剛才說的一樣,又加上這可能是我們近幾年最後一次出門,想到就覺得好難過喔,不小心就哭了……」

  她覺得臉上的面具快要碎裂了,所以她沒有等弟弟回應,又繼續說:「但是我真的累了,我們睡覺好嗎?」

  弟弟皺著眉看著她,但最終只是輕聲地說:「……好,妳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她也輕聲地回應。

  她閉上眼,看見心中的木盒子多了一顆星星糖。是耀眼、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是以前從沒有出現過的顏色。她知道這個顏色代表著什麼意思,但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把那顆星星糖藏在木盒子的最底下,放在那個永遠只能藉由陽光照射,才有辦法溫暖起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