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01.
  是夜,連日的大雨終於停下,殘餘的雨水沿著廟頂的瓦片落下,滴答的水聲中漸漸摻入愈發明顯的蟬鳴。

  應是放晴的跡象。

  遠處的姑子正吆喝著吃飯,沈晏收起了心神,轉頭往食堂的方向去。
  飯畢,沈晏照例搶著要收拾案上的碗盤,一邊說著:「擾了師父們多日,這點小事權當我報答的心意吧。」
  「都是做慣的事兒,不麻煩公子了。」姑子和藹的笑道,俐落的將空碗盤全放進一個竹婁中,沈晏見狀要提,那姑子搖搖頭指著桌邊一盤未曾動的齋飯,又說:「公子若不嫌煩,不如替我送飯給淨緣吧。若他不在房內,還需勞煩公子往竹林裡去尋,大廳木櫃裡有盞小燈可用。」說罷,便和小和尚一人提著一邊,漸行漸遠。

  淨緣果然不在房內。
  沈晏並不意外,他暫住在這寺廟裡也有八、九日了,與淨緣此人打照面的次數一隻手就數的完,唯一有過的對話是他踏著大雨而來的那天,淨緣接他入寺時說的那句:「我引你去見主持罷。」
  他的語氣混著雨水的涼意聽上來格外清冷,卻不難聽。

  他原先以為淨緣同他一樣是個暫居的遊子,卻不想他竟是一心向佛,只是不知為何仍帶髮修行。
  住持見他似乎好奇,用一句各有各的道後便揭過不提,沈晏自然是不懂箇中涵義,但他瞧淨緣像是復有所得,低聲地向住持道謝。過後淨緣便以要與住持討論佛法為由,改為另一個面善的姑子領著他前往通舖休息。
  「公子千萬別往心裡去啊,淨緣這孩子就是冷了些、怕生了些,但實是個面冷心熱的孩子。」
  沈晏相信這是真的。

02.
  沈晏走在竹林小道中,聽著風聲。雨剛停的夜晚,風帶著一股清冽味道吹過,格外的冷,沈晏慶幸小燈籠的防風效果不算差,讓他不至於如同瞎子摸象般在這林間小道行走。竹林的範圍眼瞧著十分廣闊,但是道路卻比他預想中的短,一下子便走到了路的盡頭。
  是一條河。
  他看見淨緣站在河畔,似是在賞月。只見他微微仰起頭,任憑風吹起他寬大的衣袍。
  「淨緣師父,晚齋的時間已過了許久,淨觀師父讓我來喊你回去吃飯。」他走近說道,然後淨緣轉過頭來,給了一個輕淺的笑容。
  「沈公子,你瞧。雨後的月亮,是最乾淨好看的。」
  月色溫柔了淨緣的輪廓。
  鬼使神差的,沈晏伸手撩起淨緣披在肩頭的髮,突兀地問道:「你為何沒有剃度?」
  「我不能。」他以為淨緣會拒絕回答的,沒想到他答得倒快,「我雖一心向佛,卻還有債留於塵世。」
  淨緣見沈晏訝異,知道他約莫是誤會了什麼,便開口道:「債非實質意義上如同金錢糾紛一般的債,確切的說是前世欠下的,該由今生償還。」
  住持師父在他到來那日便已挑明,他欠下的債就像一把鎖,牢牢的將他拴在人間。解或不解都一樣,他今生終不得入佛門,只能以此方式修一修來世。淨緣用一個微笑結束回想,而沈晏沉默,餘下風聲颯颯、河水潺潺。淨緣在搖曳的燭火中窺探沈晏的神情,震撼不解各佔一半,他耐心的等著沈晏消化。
  半晌,沈晏方回過味來,想起他原先的來意。
  「再不回去,淨觀師父該要擔心了。」
  淨緣笑笑,「是,也晚了。」

03.
  走至半路,淨緣驀的停下,彷彿聽見了什麼似的。於是他按住沈晏提著燈籠的手,「沈公子,能否熄滅燭火?」
  沈晏回以一個不解的表情,知道自己唐突的淨緣有些不好意思的抿起嘴笑,然後他道:「其實本就不用燈,月光已足夠明亮。」
  沈晏這才注意到,淨緣手上空無一物。
  他依言吹熄燈籠中的燭火,閉上眼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他方想睜眼,卻又聽見淨緣說:「別睜眼,你聽。」

  初聞只是風聲。
  接著不遠處的流水聲順著風傳來,風又穿過竹林,帶起竹葉的沙沙聲,最後拂向竹林深處,然後沈晏便聽見了此起彼伏的蟬鳴。   
  他又抬頭。
  雨過天晴,萬里無雲,唯有滿月高懸。月光下是淨緣那張淡雅的面孔,和他那雙溫潤的眸。許是月亮真有種魔力,沈晏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問道:「你的俗名是什麼?」
  「既已入寺,那便稱我淨緣即可。」
  就著月光,沈晏模模糊糊的瞧見了淨緣臉上的緬懷與疏離。沈晏一瞬間理解了什麼,但他還未來得及整理便脫口說道:「你自絕於世,難道未曾想過,佛寺本身建於塵世,避無可避。」
  淨緣安靜片刻,回答:「秉持本心清淨,無所謂身在何處。」
  沈晏莞爾,「可淨緣師父卻還執著名號為何。」
   
  咚。
   
  淨緣聽見自己靜止許久的心靈被投入一顆石子的聲音。
   
  淨緣想起住持初見他時,那一雙寫滿憐惜的眸。
  「你的歸宿並不在此。」沾了水的柳葉輕輕點了點他的頭,住持停頓了會又說道:「也罷,若能秉持本心,也毋須執著歸宿。」
  原來住持早已提醒過。
  若是誠心,無所謂地點為何,是他一心往死胡同裡鑽,以為只要踏入佛寺,便能摒棄世俗。
  淨緣此刻才算恍然大悟。
   
04.
  終於把幾日未曾乾的衣物曬乾,沈晏簡單整理行囊後便要下山。婉拒了淨觀送他到山腳下的提議,沈晏頗為不好意思的說:「現下該是早課的時間了,怎好擾了師父進修,我一個人就成了。」
  「好吧,公子一路小心。」
  與淨觀別過後,沈晏獨自一人將要踏出寺門時,一把溫和的聲音喊住了他。
  是淨緣。
  沈晏瞧他的褲緣沾了些許泥灰,猜想他應是剛掃完後院便趕了出來。
  「公子此去是往京城方向?」
  「是,姑父那兒的生意缺人,我去替他打下手。」
  「是嗎?」 沈晏能感覺到淨緣身周的疏離感漸漸散去,正一點一滴的添上人味。他凝視著沈晏片刻,開口道了句珍重。
  沈晏笑了,「你也保重。」
   

  此後又過了幾年,沈晏偶爾會望著那座佛寺所在的山頭,想起那個滿月的夜晚,蟬鳴交織著風聲水聲,還有月下迎風而立的那個人。
  不知他是否還在佛寺。
  沈晏收回視線,便瞧見了那掛滿蓮花畫的小攤。他信步踱了過去,看見攤主低頭作畫,一身灰黑布衣埋在多彩的畫堆中,看上去格外簡樸。
  於是沈晏便讚道:「君子愛蓮,稱其出淤泥而不染,君正如是。」
  「不,蓮有佛性。」攤主抬首,對上沈晏驚訝的眼眸,繼續說道:「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淨緣看著沈晏微微一笑,接著拱手施以一禮。

  「在下趙羿。沈公子,許久不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