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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日



1.

站在海與地的交界處，一眼望去是無止盡的水平線，彷彿能夠觸摸到的廣闊天空，因為夕陽餘暉顯得格外迷人。

赤腳感受到無比地冰冷，跟隨著刺骨的寒風凜冽，眼前的風景卻讓人感到心情意外地沉靜，海風吹著帶來鹹鹹的滋味，猶如那些深藏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一字一句。

平放在一旁的皮鞋被沙與水給潑濕，應是體面的外表看來就像在垃圾桶般撿回的舊物品。

閉上眼之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的，走向另一個自己嚮往的世界。

「夕陽很漂亮吧。」

被聲音給止住了腳步，海水浸濕的西裝褲帶來與輕薄材質不同的沈重，睜開眼看見的遠方，是沈到水平線一半的澄黃色太陽，那光芒輝映著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顯得刺眼。

「夕陽，很漂亮吧。」

那人再說了一次，似乎是在對他說著。

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也沒有回過頭來，只是看著眼前逐漸沒入海洋的光芒，然後感覺到眼眶有著因為苦澀海風而帶來的水滴。

那人往前走了幾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直至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他們的膝蓋，他才又聽到對方的聲音。

「這裡很冷，不介意的話，到我的店裡喝杯茶吧。」

不知道是因為海水太寒冷，還是因為迎面吹來的風因即將到來的夜晚變得更強，那邀約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因為太陽被吞噬後僅剩的餘光無法讓他看清那人的表情，但卻在逐漸籠罩下的黑暗中感受到心情擁有未曾經歷過的平靜。





2.

安達文具店，招牌上是這樣寫的。

換過一套舒適的衣褲後，接過那杯溫熱的茶，雙手捧著杯身讓溫度跟著傳遍自己冰冷的身體，靠近一些讓茶香充滿鼻腔，啜飲一口後暗自在心裡說了句好喝，然後開始四處張望著店內的環境，是間看起來很樸實簡單的文具店，木質地板上疊著一些被綁起的書本，一區擺設整齊的各式筆類和常見的筆記本，每個木櫃裡還有許多與書寫相關的用品，紙鎮夾子橡皮擦，便條紙筆芯尺。

「衣服還合身嗎？」
「嗯，謝謝。」

牆上的時鐘的數字顯示為晚上六時半，再過三十分鐘，那班預定好要返回東京的新幹線就要開了，而他卻覺得此時此刻想要留在這裡的心情大過一切。

「晚餐一起吃好嗎？」
「啊、不好意思⋯」

雖然不想打擾，摸著肚子的他確實感覺到自己餓了，沒有發出聲音卻被看見的飢餓，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來不好意思的笑了，只見那人眼角的皺摺因笑容而多了些，跟他說了句沒關係，反正我只是多煮一份而已。

走進店後屬於自己的住處，聽見後方似乎在翻找著什麼，爾後他看見那人探頭出來問道，蛋包飯好嗎？

嗯，他這樣的回應，然後再說了句謝謝。

店裡似乎客人不多，至少從他進來到現在，只看見兩三位當地居民進來找店長，卻沒有買任何商品。

安達先生或店長他聽見他們這樣稱呼他，於是他選了較有禮貌的一方，對方年紀看起來比他大，卻很難判斷實際的年齡，他總覺得安達先生雖然讓歲月在臉上留下了痕跡，卻在那眉宇之間透露著無法明說的稚氣感。

坐在飯桌前合十感恩這餐，他看著蛋包飯上畫出的微笑突然笑了起來，原來安達先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啊。

「抱歉，這是我的習慣了，蛋包飯上要畫笑臉。」
「很可愛呢，有點捨不得吃。」
「⋯吃吧，肚子餓了吧。」

那幾秒的靜默他並不了解是為了什麼，而入口的美味的確讓他十分地驚艷，在疲累一整天過後能夠有這樣的溫暖包圍著自己，不是刻意為之卻感覺到伴隨每一口的味道裡，有些淚水在心裡化開。

這個真的很好吃，安達先生。





3.

一個遙遠的海邊小鎮，變成他偶爾來訪的心靈安放之處，工作好像開始找到方向了，心變得比以往更加堅強，只是還是會有需要看著海的時候，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安達先生都非常溫暖地接待了他，在那個小小的文具店裡能夠珍惜那個不完美的自己，心裡所有看不見的細傷都會淡淡地被撫平。

黑澤先生喜歡文具嗎？

記得有一次安達先生問了他，然後他點頭表示喜歡，也因為喜歡才會選擇現在這份工作，可以把文具的美好和價值藉由自己的手推廣出去，是一份很有意義的事。

連這個都這麼像呢⋯

他聽見安達先生悄聲地這麼說，而那次的對話是在海邊看著夕陽的時候，那是第一次他發現或許那天自己在這裡遇見安達先生並不是偶然。





4.

安達文具店佇立在這個海邊小鎮最能看見夕陽沒入海平面的地方，窗外風景帶進每個來來去去的身影，說著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同的人生故事。


「我啊，已經五十幾歲囉，是個老頭子了。」
「完全看不出來呢，安達先生看起來很年輕。」
「很年輕的評語有點太過頭了吧，不過，謝謝你。」

已經是可以這樣聊著天的關係，在安達先生身上他總是能感覺到每段簡單話語裡蘊藏的力量，他以為那是因為對方曾經走的滄桑，以至於能夠把那些歷練放在這個地方，包容每個來的人，當然還有他。

只是關於安達先生手上的那個戒指，還有放在安達先生襯衫口袋的那隻紅色鋼筆，他雖然都看見了也好奇，卻感到那不是能夠輕易問出口的事情。

偶爾會看見安達先生坐在櫃檯裡，用那筆寫些什麼，平靜的神情裡還有些他無法解讀的情感深藏在背後，安達先生書寫完後會微笑地用指腹輕撫著筆身，有時候他感覺皺紋裡的笑容帶點猶如夕陽西下的苦澀。

「安達先生為什麼在這裡開文具店呢？」

每次來訪其實都發現客人並不多，雖然小鎮裡的人都與安達先生保持良好的關係，但做生意卻沒有客人，收入會是個很大的問題吧，雖然他大概知道開這間店對安達先生來說，賺錢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很喜歡這裡，這裡有很多很美好的回憶。」

一句話讓他好像知道了很多，卻也什麼都無法知道。

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問安達先生問題，而他偶爾說說自己的事情，這些日子的互動下來，他知道安達先生似乎不是個喜歡探問他人隱私的人，所以對於他那天在海邊被安達先生救贖的夜晚，他也才更感珍貴，直到那天他不小心看見安達先生手帳裡的照片，他才知道，初次見面對他說著夕陽很漂亮吧甚至跟著他走入海裡的安達先生，為何看起來這麼悲傷。





5.

「你知道嗎？人在真的很悲傷的時候會特別喜歡看日落。」
「啊、是小王子裡面的話嗎⋯？」
「黑澤先生也知道呢。」
「安達先生很喜歡看夕陽嗎？」
「嗯，每天都看。」

那天這個對話之後他才了解到，原來那些寧靜和無人能知的溫暖是因為寄託在落日裡過度的悲傷。

「你們真的好像，連名字都一樣⋯」





6.

優一，可以的話，讓我再見你一面吧。

午後的夕陽是那麼地迷人，他總是在店裡望著那一大片玻璃門，用筆寫著每天的文具店日誌，他常常看著筆或手上的戒指而不小心就落入無法控制的情感中。

這天寫下一句今天也很冷之後，他看向牆上的日曆，時間過的好快，已經是第五年了。

關上兩側文具店的木門，把營業中的牌子轉成休息中，拉緊身上那件大衣外套，縮著脖子把臉的一半埋進紅黑色的圍巾裡，用以抵抗逐漸增強的寒風，緩步地往沙灘上走去。

那個站在沙灘上的身影讓他心有些恍惚，差點脫口而出的名字深深地擊打著他心裡的每個角落，原來，上天聽見他的願望了嗎？讓他再見他一面。

安達看著落日餘暉照映的海浪一波波湧上，腳步不自覺地往前邁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原本在大海前小小的人影越顯巨大，一陣海浪用力地打上海攤，發出極大的聲響及沖洗出美麗的浪花

不對，那不是優一。

他沒有回頭過來說等你好久，也沒有對他招手說清你趕快過來夕陽好漂亮，更沒有笑著把他抱在懷裡。

那不是，不是優一⋯⋯

很像卻不是，海浪的聲音把他帶回現實，恍惚之間他握緊拳頭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輕撫著無名指上的戒指，爾後又把那不知何時已落下的淚水拭去。

不過，是你吧優一，是你帶我來找他，要我幫助他吧。

那個平放在一旁的皮鞋還有筆挺的西裝，垂下的肩頭從背影就能感覺到深深地無力感，慢慢走進海水裡讓一切淹沒。

「夕陽很漂亮吧。」





7.

安達先生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也常來吧，帶著你心愛的人一起來，這裡的夕陽很美麗，但不只是悲傷，希望你們覺得很幸福的時候，也能有這樣的美景相伴。

我和丈夫一起的時候，每個時刻都過得很幸福，包含這些能夠相並著肩看落日餘暉的年月。

「謝謝你，安達先生，願意告訴我這些。」
「不會，我想⋯優一他應該是希望我不要一直難過下去，才讓我那天遇見你。」

其實那天我真的打算，也走進海裡的，是你救了我。

安達先生對他這樣說，然後他看見安達先生很溫柔地笑了，說著原來不論什麼時候，優一都陪在他的身邊，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8.

優一，今天黑澤先生來找我了，他帶著一個叫做安達的朋友一起來，你說巧不巧，那個孩子也叫做清呢，他們看起來很幸福，說是下個月要準備結婚了。

那隻紅色鋼筆寫在白色筆記本上，是一句句想要對你說的話，夕陽輝映著海上燦爛的波光，伸出手來擋在眼前瞇著看的是無名指上說著永遠的承諾，而那落日綻放出柔和的光芒灑落在海灘上獨自一人的身影，溫暖地像是你給的擁抱。

「優一，今天的夕陽也很漂亮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