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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身在台灣,作為寫作者無論如何都會想要尋找一些特殊之處,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作台灣性,因為確實我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點,我就只是想要找到一個可以區別出自己跟他人的作品主題。譬如我的老家在台東,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就覺得那是我的井,是我的原點,我應該要更了解它。
  我的寫作最開始是太麻里,我的第一本書叫《怪物之鄉》,兩千年千禧年時有很多人為了看第一道曙光跑來太麻里,只是短短的一天來觀光,好像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可是活動結束以後就不在乎這個地方了,那時我覺得太陽根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而是一個怪物,實際上怪物之鄉暗指的是日昇之鄉太麻里。
  最開始我對於一些真實的地景跟很顯然出自台灣的元素,我其實是會偏向將地方陌生化。書寫自己的家鄉會用比較魔幻寫實的方式去寫,就像我不說是日昇之鄉,而是怪物之鄉,我隱藏了地方的真名,後來到《獸靈之詩》裡面,我一開始也想藏一點小說中的台灣性,甚至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台灣,所以像有讀者提到裡面角色不可能走路走三天,因為如果真的在台灣,會走到海上,那是我設計的一個障眼法,所有的徒步行走時間都加倍,讓讀者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台灣。
  《獸靈之詩》的故事主要是在講一座名為灣島的島嶼,在某個時刻被西方的大國密冬劃分出保留地,為了讓傳說中的獸靈誕生,獸靈是具有特殊力量的生物,基本上會從已滅絕或即將滅絕的物種中誕生,這些動物的名稱只有在涉及地名的時候才會更改,其他就維持原樣。此外灣島跟密冬指涉的現實國家也很明顯,在保留地中又有講述著台灣原住民神話和傳說生活著的人們,並讓這些傳說與神話構築了這些角色的生命與信仰……我認為自己在呈現台灣性或台灣元素上有想要隱晦一些,或者說至少在最開始希望能稍微誤導讀者,期待讀者讀到後面慢慢意識到這不完全是地景虛構的故事,但因為《獸靈之詩》在世界觀的設計上,後來會發現灣島也不是指真正的台灣,而是模仿著我們這個世界誕生的影世界,所以會有一些跟我們這個世界不大一樣的地方,我發現有些讀者對這件事感到困惑,可是對我來說,不這樣處理的話實在是寸步難行,一方面我不想冒犯或傷害到一些特殊群體,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夠勇敢,對想批判的事物陳述得不夠直接,但現在我想或許這就是我的寫作,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敢於直言,但也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最後故事就只能以現在的方式呈現最為完整。
  當我在國外,目睹不同的地景會產生對比性。這個對比性不是去比較孰優孰劣,而是突顯出兩種文化間的不同之處。
  舉個例子,一張由蘇格蘭皇家銀行印製的五英鎊鈔票上印著Nan Shepherd這位作家,背面則是兩條鯖魚。作家人像的旁邊有隱約可見的山巒模樣,那是位於蘇格蘭高地的凱恩戈姆山(Cairngorms Mountains)。
 Nan Shepherd在台灣的中譯本出版品《山之生》(The Living Mountain)描寫了凱恩戈姆山之美,而這本書被譽為英國有史以來最好的自然書寫。可是你們知道嗎?這座凱恩戈姆山比我台東太麻里的金針山還要矮,事實上就算是英國第一高峰威廉堡(Fort William)都比金針山還要矮,它冬天有雪,如果沒有雪,那片山是光禿禿一片,沒有什麼植物,也沒有像台灣高山那樣很豐富的森林。我覺得就書寫材料上,這怎麼不會是一個優勢?
另一點是物種。
我去英國的第一個冬天,很震驚說到處看不到什麼昆蟲和動物,最多的是鳥,然後我才知道,溫帶國家不會有太多野生動物,想像一下房間裡不會有蟑螂了,那時候居然會覺得有點寂寞。因為我在台灣,台東山上家裡是有一小片農地,你就會覺得周遭本來很煩常常干擾你工作的動物都消失了……那種感覺很微妙。蘇格蘭的蛇也不常見,甚至瀕臨絕種,這裡只有一種蛇,叫做極北奎蛇,牠是台灣鎖鍊蛇的遠親。這邊的蝴蝶種類也很少,鍬形蟲只有一種,他們的紅松鼠近乎滅絕,但我經常看見肥碩的外來種灰松鼠四處偷吃餵鳥器裡的飼料。
  當然,不去做數字的比較,誰的山更高誰的物種更多,可能有人會想這樣比……我不知道,我想說的是這樣比較沒有意義。就算除去這些,台灣還是獨一無二,我知道有些人聽到台灣元素或台灣特色就倒彈,那真的非常可惜,出國以後,我才發現自己對台灣的了解其實很少。我會想要回來以後再去更多的地方進行探查,去爬山,去潛水,去更多的部落,我覺得台灣是我寫作上的一個寶庫。
  所以書寫台灣這件事,與其問「為什麼必須」對我來說反而是「為什麼不能」。我並不特別想到要呈現台灣性,因為那已經跟我密切相關的寫作主題。不過也老實說,現在自己寫一些東西會感覺滿擔憂的,台灣或許跟我們距離很近,有些題材就不是那麼容易被接受。
  有點像是我之前的想法,我一開始在讀台灣的類型小說時會有一種違和感,就是裡面提到的地名或場景實在是太熟悉了,我對現實的理解會不斷干擾我閱讀小說,我後來就在想,需要更多的作家、奇幻小說家去把那些場景用自己的方式重述,無論是魔幻的、奇幻的、還是浪漫化的,只有這樣才能讓虛構覆蓋現實,重建一個我們想像中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