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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nger ]
上篇

　　在森林裡，即使是正中午的太陽也會被緊密交疊的樹冠給遮擋，在外是陽光燦爛的天氣，一進入叢林後彷彿是新的世界。晦暗不明的光線樹影、陰冷潮濕的腐枝氣味，和放眼望去盡是巨大林木的樹幹以及糾結攀纏的根。

　　魔裔的遊俠一邊扛著不屬於她的行李，一邊提著長弓快速地翻過橫倒的斷木。啪沙。著地時枯葉和長靴的聲響，被天空中雷雲的轟鳴給蓋過。

　　謹慎地注意下腳的位置，遊俠加快在樹根上躍步踏行的速度，再向前一百五十尺就是她用來休息的臨時落腳處。

　　終究慢了一點，在趕到前，雨很快就落下來，周圍陷入黑暗當中。

　　嘖。埃莉恩抬起左手抹掉臉上的雨珠，那對像是龍而非魔裔的雙眼眨了眨，很快地適應了昏暗，她繼續向原本的方向跑去。

　　回到在匆忙中打造的據點，遊俠矮身鑽了進去。這是挖開一部份樹根底部鬆軟泥土、臨時造就的避雨處，樹根形成了天然的遮雨棚，是遮風擋雨的好選擇。

　　雖然在選定時就特別找了不會積水的高處，遊俠仍把背後的行李包和挖開這裡時的土壤石頭堆在洞口，防止雨水滲入，只留下足以通風和觀察外圍的一個小洞。

　　埃莉恩脫掉淋濕的斗篷，對是否該脫下胸甲猶豫了一瞬間──不，還是算了。接著把腰間上的黑色短劍解開，和慣用的長弓一併放到右手能搆到的位置。

　　果然有點擠。她想。

　　光是遊俠自己的背包和那條近乎五呎的尾巴就佔據了不少空間，而那把長弓甚至比她本人都還要長，足足有五呎四。更別說左邊還倒著一個不省人事、看起來髒兮兮的人類少年。埃莉恩皺著眉頭，調整姿勢，想找出最舒服的位置。

　　那名人類少年並不是她的旅行夥伴。是埃莉恩在找適合的休息點時，看到昏倒在地的遇難者。隻身一人沒有同伴，裝備行囊簡單到像來找死，不是遊俠或德魯伊，僅僅是一個普通人類……啊，這是什麼陷阱嗎？為了引誘我伸出援手？魔裔遊俠對這件事是真的搞不懂，但還是出於人道關懷的原因收留了他。

　　埃莉恩從背包裡翻出水袋喝了幾口。在黑暗中，她的右眼不知為何比左眼還要明亮。遊俠握著水袋、轉頭透過洞口看著外面。

　　外邊的黑暗彷彿無邊無際，就算是擁有黑暗視覺的她也沒辦法看見太遠的地方，只能辨認深淺不一的樹幹黑影。雨勢沒有減弱的跡象，大概要下好一陣子吧。埃莉恩的尾巴尖隨雨聲輕輕的左右拍打，她睏倦的打著哈欠，把水袋收回到背包裡，眼皮微微闔上。

　　像冬眠的野獸蜷縮在安全的巢穴，漆黑和半封閉的據點能給人意想不到的安心感。在淺眠中的埃莉恩忘記時間的流逝，就這樣不曉得睡了多久。


　　哈啾！

　　一個噴嚏聲令遊俠驀然驚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短劍抓去，警備地瞪向旁邊。

　　沒有。陌生的人類少年還沒有醒來，只是洞穴內悶熱的空氣讓他不舒服的揉著鼻子，像是鼻間被鳥羽搔癢、感到不適地皺著眉心。

　　放下橫在身前的短劍，魔裔從小洞看向外面，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確定四周安全後，她用短劍的劍柄敲開堆擋的土石鑽了出去。

　　下過雨的森林空氣清新了許多，悶熱感散去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她懶散的伸展四肢，接著把自己的行囊從洞穴裡拖出來，由墨綠、黑色和淺綠色塊組成的拼色斗篷依然散著濕氣。這時候真是讓人想念那個方便的魔法伎倆⋯⋯埃莉恩甩了兩下斗篷還是選擇披上了它。她揹上兩個箭筒和背包、調整到它們不會壓住尾巴的位置，再將長弓也背上身、黑色的短劍繫回右側腰間。差不多該出發了。

　　埃莉恩蹲在洞口、伸出右手，用掌心輕拍人類的臉。從剛才的感覺來看，她判斷對方應該是睡著而已，她可沒有時間陪人類耗在這一處太久。

　　感受到臉頰被拍打的少年微微地張開雙眼、目光渙散的盯著前方，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發愣。見到他醒來，埃莉恩便起身讓出洞口。站到旁邊側著頭盯著他，看這個人類什麼時候會完全清醒。

　　沒有她擋在入口，光線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年輕的人類在地洞仰望著埃莉恩，一副迷茫的模樣：「呃、嗯？有角？妳是魔、魔裔？」下一瞬，少年像是離群的鹿看見孤狼，慌張又戒備的露出強裝鎮靜的表情。

　　遊俠不打算回答這個一看就知道的明顯問題，雙手抱胸、甩著尾巴等他做其它反應。少年只有最初時對她的族裔感到驚訝，看見自己的背包被放在洞口，他轉而露出欣喜的模樣，爬過去將之抱住。

　　「喔天啊，妳找到它！太謝謝妳了，裡面有好多我重要的東西！」少年不在意行李上面的泥壤和雨水，高高興興地把背包抱在懷中。

　　聽到少年激動又衷心的道謝，埃莉恩僅僅是平淡的點點頭：「嗯。我要走了。」

　　原先還在翻找自己背包的少年猛然抬頭，「等等！等等！」他連忙爬出洞穴想抓住埃莉恩和背包綁在一起的箭袋背帶，卻被遊俠敏捷地閃過。

　　「等等，別走！我一個人走不出森林、咦！」少年緊張地站起來、深怕遊俠就真的跑掉了，當他的視線對上埃莉恩的臉時明顯驚訝了一下，少年現在才看清她的長相──這個魔裔右邊的頭角斷了一大截，左臉上數道重重劃過眼眶的疤痕一路延伸到她的尖耳朵上，還有那雙不像魔裔倒像龍種的眼睛：金、紫色的虹膜異光流轉，漂亮但冰冷的豎瞳看起來相當懾人。

　　少年稍微後退幾步、迅速的整理表情，重新開口：「我、我是德維特，是附近城鎮商會的商人。在兩天前，我被合夥人設計陷害，必須趕在三天內趕到隔壁鎮上處理一筆交易……只是沒想到連我請來的保鑣也是他的人，所以發生了許多狀況，我現在需要妳的幫助。」

　　「妳是冒險者吧？妳可以帶我到達鎮上嗎？說來慚愧，我身上真的能兌換成酬勞的東西都被搶走了，但是我保證該付的金幣到達商會後我一定會支付的！」德維特盡力讓自己的眼神不要游移、專心盯著她的臉。但是在遊俠沉默的注視下，他愈說愈是忍不住把視線往他處移動。

　　從他的說法聽來並不是什麼單純的狀況，埃莉恩尾巴輕晃著，問：「有人在追擊你嗎？」

　　「……有，是原本我僱用的幫手，他是個戰士。另外可能還有蓋里，一隻專門幫我合夥人做事的走狗……」德維特不安的看著埃莉恩，不確定這個遊俠是否會接受。單純的護送任務沒什麼，他先前也有和冒險者合作過。可是這種明顯可能會有敵人、酬勞還不確定能不能兌現的任務風險不小，被拒絕也不奇怪。

　　遊俠聽完德維特的說明，她沒怎麼考慮便說：「我拒絕。」

　　德維特抿緊了嘴唇，他多少內心還有點期待。不過顯然這名魔裔的遊俠不是個無條件善心爆發的濫好人。埃莉恩好整以暇的站著，等待他接下來的話，深棕色的長尾巴懸在地面上數公分的位置，以不會碰到地面的方式自然的擺動著。

　　「我可以許諾妳更多的酬勞，但我沒有可以證明的東西。」年輕的黑髮少年深吸一口氣，既然遊俠沒有直接離開，他認為還有協商的空間：「如果妳願意相信我，我除了一百五十金幣作為酬勞，還可以再給妳兩瓶品質優良的治療藥水。」

　　遊俠瞇起眼睛、審視著德維特。數秒後，德維特聽見她說：「行。帶上東西，走吧。」


　　德維特是個大概十七、八歲出頭的人類少年，他是商人出身，平時沒有鍛鍊的習慣。沒了馬車代步，又在崎嶇不平的叢林，他走得並不輕鬆。他一邊撥開垂到眼前的黑色碎髮，艱難地跟在遊俠身後。

　　前方不遠，埃莉恩壓低身子、在一棵巨木的板根上張望。她的左手緊握長弓，右手按著樹根，尾巴微微抬高、保持身體的平衡。她的臉上戴著一張黑色皮革製成、龍面造型的面具，面具下的眼睛散發幽冷的光，加上魔裔的頭角和那條長尾，乍看之下連她是什麼族裔都難以辨認。

　　德維特攀著板根，一蹬一跳地想翻過去。眼角餘光瞄見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全身都是苔癬，遊俠微不可聞的嘆氣，伸出右手，抓著他的手臂提了一把。

　　「謝、謝謝。」站好後，商人氣喘吁吁的道謝。真難習慣那雙眼睛⋯⋯德維特避開了遊俠的目光。

　　在埃莉恩剛戴上龍裔面具的時候，德維特體力和好奇心都還很充沛，他問了關於面具的諸多問題，例如為什麼要戴？面具何來？她的頭角和面具意外的很搭配等等。

　　「是我以前的戰利品。」埃莉恩的回答總是很簡短，在沒經歷過任何冒險的人類少年聽來都是惡意的賣關子：「……魔裔的身分和臉上的傷都太顯眼了，我不喜歡被注意。」

　　這些問題讓埃莉恩想起一個熟人。一個話多的、也是人類的魔導士女孩。那個夥伴也總有一堆問題（各種意義上的），也格外重視自己的行李。那個魔導士和這個商人差不多，喜歡說自己的背包裡面裝著在她看來沒什麼用處的各種寶物。

　　「難道妳覺得像條發育不良的龍裔會比較低調嗎？」德維特想說但不敢。雖然他對埃莉恩有一馬車的問題好問，不過隨著遊俠選擇性的回答和一路上困難的穿行，德維特也慢慢無話可說了。

　　把德維特扶上板根後，遊俠用手勢迅速地示意他保持安靜，便把右手向後伸、按在了橫綁在背包的箭袋上。她並沒有繼續向前，兩眼凝視著左前方，好像在確認什麼。

　　在看什麼呢？商人有樣學樣的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看見一片漆黑的景色，和晃動的樹影……

　　嚓沙！

　　一隻巨大的森林虎從陰影中衝出，直線地朝兩人襲來。森林虎的目標是距離牠較近的魔裔，牠在遊俠身前十呎時跳起、帶著腥風的虎掌向她拍下。電光石火間，埃莉恩向左邊側開身子、驚險的退了兩步，閃開迅猛的利爪。同時，德維特感受到膝蓋後面像被硬實的長鞭掃中，他頓時被這股力道掃飛、向前撲倒在腐葉上。

　　埃莉恩沒有轉頭看德維特的狀況。她緊盯著森林虎，左手握穩長弓、右手勾出繫在腰間的黑色短劍，像是惡魔低語般快速地說了某種話語，黑色短劍剎時螢上一團不詳的微光。短劍在手上轉了一圈，她的右手朝身後伸直，反手、向前踏步，猛地朝左旋身，短劍順勢斜砍向森林虎。

　　短劍劃破空氣傳來一陣鳴音。加上旋轉的力道，那由下向上挑的衝勁不只是在巨虎左前肢砍出一道創口，甚至把剛落地還沒站穩的成年森林虎給掀翻。埃莉恩跳下板根、朝德維特摔倒的地方跑去，「起來！」她拉起跌跌撞撞的少年，側頭注意著森林虎的動靜、一邊趕著德維特拉開和牠的距離。

　　那端，倒地巨虎被短劍砍中的傷口上，有一團綠色螢光閃爍著。緊接著荊棘沿著傷處開始生長。牠吼了一聲，右前掌奮力一撥，還沒長開的荊棘就掉落在地上、和其他枯枝成為森林的養份。牠瞪著跑遠的兩人，忽然竄進旁邊的陰影中。

　　「不見了，別跑。」遊俠拉住德維特，她把短劍插回劍鞘，從箭袋抽出一支箭矢搭在長弓上，小心的警戒四周。

　　第一次暴露在野獸的爪牙下，嬌生慣養的少年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他靠近遊俠想抓住她的衣擺獲得一點安全感。這個舉動換來需要全神貫注周圍環境的魔裔瞪視：「別過──」

　　就是這分神的瞬間，森林虎忽然竄出，從正左方直撲而來。埃莉恩警覺地抬頭、直接甩動尾巴將德維特揮開──人類少年這才知道他剛剛是被這條長尾巴給打飛的。由於慢了一拍，埃莉恩的弓弦沒能及時拉開，巨虎跳起時，一支利箭才貼著虎腹釘入後方的樹幹。

　　伴隨虎嘯，鋒利的虎爪抓在遊俠左肩上、濺出腥紅的鮮血。被重達百斤的猛獸一推，埃莉恩長弓脫手、整個人向後摔去。森林虎趁勢張嘴想咬她的左手，虎牙在前臂上咬出不淺的痕印。

　　面具下，遊俠得死咬著嘴唇才沒哼出聲來，她深吸一口氣，不曉得是痛還是氣的抽了一下嘴角。埃莉恩在墜地之前硬是扭轉方向用右身著地，才沒有壓到傷處。放著掉在旁邊的長弓沒管，遊俠迅速重整姿勢，在牠繼續撲咬前躍起，右手抽出剛剛的黑色短劍、劍影一轉，對著森林巨虎的眼睛、從右上而下，一劍橫掃。

　　砍偏了。

　　短劍的手感不如預期，埃莉恩知道自己沒直接打瞎牠的雙眼。但牠額間的傷口和流入眼中的鮮血刺得猛虎發出怒吼，牠甩著頭、盛怒地朝正前面胡亂咬了一口。

　　要躲開這種粗糙的啃咬非常容易，遊俠貼著虎口閃到巨虎的右邊。右手的短劍向上一挑，斬開牠毫無防備的頸子。接著調整重心、左手從綁在後腰箭筒上的皮劍鞘裡抽出一柄雕刻著文字的精美短劍，對著巨虎剛被劃開的傷口一劍橫砍，從牠的脖子到肩胛拉出更大更殘忍的傷勢。

　　劇痛讓森林虎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顧不得再抓咬，逕是向叢林深處逃離。埃莉恩見狀，將兩把短劍直接扔在地上，回頭一個跨步撿弓抽箭。

　　抱著自己背包、躲在旁邊的德維特看她才剛把箭搭上，結果下一秒那把長弓已經拉滿，接著遊俠轉身、張滿的大弓像是錯覺一般，只見弓弦震顫，箭不知去向。在少年反應過來之前，逃跑的森林虎「砰！」的摔倒在遠處，碩大的後腦杓上釘著一根箭尾。


　　瞬息之間，跑出一小段距離的猛虎已經沒了氣息，而從最初遭遇到結束還不到一分鐘。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甚至森林虎倒地時遊俠才完全站直身子。

　　「牠、牠死了嗎？」

　　埃莉恩向周圍掃視了幾眼，確定安全後，她把長弓揹回身上，右手同時將一支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抽出來的箭收回箭袋。

　　她走向剛剛扔下的黑色短劍，隨意的甩掉上面的虎血，然後從背包夾層抽出一塊小布擦拭兩下，把乾淨的劍收回鞘中。德維特不敢離她太遠，連忙爬起來跟上她。

　　遊俠正檢視著那把劍身銘刻著文字的短劍，聽到腳步聲靠近，她回頭冷冷的對少年說道：「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碰我。」

　　德維特停下腳步，不敢再靠近。埃莉恩肩膀處的斗篷被血浸濕，左手臂又是被猛虎咬了一下的撕裂傷，戴著黑龍面具、語氣冷淡的她本身就足夠嚇人，再看見剛剛她的表現後，德維特怕死了這個奇怪的魔裔遊俠。

　　看少年識相的保持距離，遊俠低頭擦拭這柄短劍。待劍身恢復潔淨後交給右手持握。她沒有先處理肩膀和手臂的傷，而是在清理完武器後就轉身離開。

　　「妳不處理那個虎屍嗎？雖然被妳砍壞了，但是虎皮可以賣很高的價錢！」德維特快步跟上，經過這一嚇，他又恢復了一點精神來喋喋不休：「虎牙跟虎骨都很有價值，有很多有錢人家喜歡擺著他們當裝飾。啊，還有那個虎鞭⋯⋯」

　　「閉嘴。」埃莉恩忍無可忍的罵道，然後用德維特聽得見卻聽不懂的語言罵了一個髒話。

　　真的很像，感覺就是羅靝加上芷玹一樣，沒有騷擾人的自覺加上一堆不看場合、吵死人的連環問題。埃莉恩焦躁的甩甩尾巴，受傷和莫名的既視感使她對人類少年的嘮叨感到煩悶。

　　德維特聽不出來那是什麼語言也不知道其中意思，但能感覺得到那不是什麼好聽話。挨罵了不敢回嘴，小商人順從的保持安靜，不過離開路上仍走走停停、頻頻回頭看著價值不菲的虎屍。


　　直到埃莉恩手握那把雕文短劍擋在他和虎屍之間，她面具下的眼睛閃著凶芒：「我說，走。」德維特才真正放棄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