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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的大海

當流川在下午三點準時抵達片瀨漁港碼頭邊時，仙道彰早已悠閒地坐在那兒垂釣。哼，釣魚倒是很準時嘛！

仙道彰釣魚的時候就不穿著運動服了，而是休閒的淺色襯衫配寬鬆的丹寧褲，腳上也不是球鞋，是夾腳木屐。反觀流川，雖然不是平常練球時的裝扮，但仍是一整套NIKE的運動休閒服，身上也背著球袋，一副隨時可以去打球的模樣。

流川站著看了仙道好一會兒，覺得仙道看似悠閒愜意地在釣魚，可是並非真的在釣魚——至少最主要的目的不是釣到魚。仙道的視線並不在他的魚竿、釣魚線或浮標上，而是更遠的地方。流川走到仙道身後，想看看仙道到底在眺望什麼？但映入流川眼簾的只是一整片遼闊無際的藍色海洋，以及比海洋更加廣袤無垠的藍天。
原來仙道並沒有注視著特定的東西，他的視野很寬廣，好像將天空和大海全都收進眼底，又好像什麼都沒看進眼裡。究竟是哪一種呢？
「你來啦！」仙道轉身看著流川，「隨意就好。」
於是流川將球袋放下，在仙道旁邊挑了一個沒被海水打溼的地方席地而坐。「我不用一起釣魚嗎？」
「哈哈！只要陪我就好了，還是說你也想試試？我可以借魚竿給你喔！」
「不用。」流川乾脆地回絕，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仙道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視線又轉回海上。

仙道靜靜地看著海的盡頭，而流川靜靜地看著仙道——在湘南長大的流川早就看膩大海。

流川見仙道沒有要聊天說話的意思，樂得輕鬆。他本以為仙道是覺得一個人釣魚太無趣，才要人陪伴。但似乎不是這樣。

仙道看起來不需要陪伴，仙道也不孤單或寂寞，流川甚至覺得仙道彰釣魚的目的，是為了享受一個人獨處。

因為當仙道望著大海的時候，臉上雖然沒有一貫的笑容，看起來卻比任何時刻都還要自在、放鬆、平靜。流川想，仙道就是為了這份寧靜而來的吧。

前陣子一起連續打了那麼多天的球，流川楓覺得和仙道彰相處起來很自在，即使自己不說話，仙道好像也覺得無所謂，兩人之間可以沒有交談也不會尷尬，或許仙道也喜歡寧靜。

仙道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流川楓很難得和人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友情？如果說球友也算朋友的話。流川不知如何去界定他們的關係，但流川很喜歡這段關係，仙道應該也不討厭吧？否則就不會要求自己陪他。

雖然仙道也曾踩他底線惹他生氣，不過他們都為對方做出一些改變和讓步，後來便不再有過不愉快。當然，個性截然相反的他們會有價值觀不同的時候，但這不會讓他們起爭執或衝突。又或許，流川想，他們之所以能夠沒有爭執地平和相處，是因為仙道的性格溫柔隨和，而且有廣闊的胸襟，能夠包容他的缺點——流川知道大多數人都受不了他太安靜太疏離，說話太直接，脾氣差，覺得他很難相處。

除了性格溫柔隨和、有包容力之外，仙道還有許多特質，流川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學不來。仙道彰從容、聰明、爽朗，有著迅速的應變能力、對勝負一笑置之的豁達、處事圓融又有親和力、⋯⋯這些都是他不具備的，流川覺得這些都很好。

「在看什麼？」仙道發現了流川的目光。


「你。」


「！！」仙道只因流川說的一個字就亂了心跳。明知道流川沒有其他意思。

重整好心情，他問流川：「那你從我身上看到什麼？」

流川猶豫了一下，不太想說他剛才在細數仙道的優點。於是流川說出當他看著仙道看海時，內心浮現的另一個感受：「壓力很大、很累的樣子。」

仙道疑惑地睜大雙眼看著流川：「我？我看起來像那樣嗎？」仙道只聽過別人說他看起來總是遊刃有餘、無憂無慮、隨性自在、充滿笑容⋯⋯。但流川卻說了相反的話。

「你看海的時候，表情給我這種感覺。」

「是嗎？我是什麼表情？」

「你⋯⋯沒有表情。」流川說：「面對大海的時候，你沒有假裝。」

仙道愣住了，沒想到流川的觀察力如此細膩。流川楓看起來對別人漠不關心，其實都看在眼裡嗎？

「嗯，你說對了，在大海面前，我不用假裝。」對流川說這句話的時候，仙道也沒有表情，就像對著大海一樣。

「這樣很好。」流川淡淡地說：「一直笑著很累吧。」

「原來如此，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覺得我看起來很累啊。」看海的時候，仙道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並不曉得原來這時的自己沒有笑容。

「現在的表情比笑起來更放鬆自在。所以你才來釣魚嗎？」

仙道覺得流川幾乎把自己看透了，甚至連仙道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也被看見，「答對了呢。」仙道對流川微微一笑，這次的笑容不是假裝。

仙道的「假裝」並不是虛情假意，只是在面對別人的時候，他呈現出來的自己並非他的全貌，僅是他的部份而已。

在球場上，仙道彰是陵南的精神領袖。陵南所有的隊員、球迷、包含田岡教練，大家都把獲勝的希望寄託在仙道身上，而仙道沒有拒絕的權利，他一個人扛起了所有人的期待。因此他不能夠在別人面前示弱，仙道彰必須看起來遊刃有餘、從容鎮定。假如傳達出了一絲懼怕、緊張、缺乏自信、慌亂等，那麼整隻隊伍會跟著崩壞瓦解。所以那些情緒必須好好隱藏起來。仙道不得不假裝。

至於平日裡總是笑臉迎人，這種假裝則是仙道過份的溫柔體貼，他不想讓別人替自己擔心，所以只表現出樂觀、若無其事、輕鬆自在的一面——當然這些也是仙道人格特質的一部分，他只是將另一個部分藏起來了，他的膽怯脆弱、消沈低落、疲憊倦怠⋯⋯這些沒什麼好分享的負面情緒，仙道會藏起來獨自消化，不需要讓別人看見。

仙道是喜歡人群的，喜歡與人相處也喜歡熱鬧。即便如此，仙道彰偶爾仍需要一些時間獨處，只有離開人群，面對大海的時候，他才不需要假裝。在茫茫大海及悠悠天空之前，仙道總會重新體認到自己是何其渺小，而他的煩憂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只要看著海洋，浪潮就會捲走所有愁悶，大自然會療癒他、安撫他。眼前海天一色的景象 ，能讓仙道的心獲得平靜和安定。

或許就像流川楓說的一樣，他在大海面前沒有假裝，其實意味著平日的假裝和逞強，多少讓他感到疲憊了吧？仙道彰只是沒想到，自己一直藏得很好的部份，卻被流川楓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為什麼呢？

這讓仙道不禁好奇，流川楓眼中還看到什麼？

仙道追問：「那為什麼沒有表情看起來像壓力很大？」仙道最不懂的是這個，因為仙道覺得目前的自己沒什麼壓力。

這問倒流川了。流川覺得很難回答，因為那就只是他的「感覺」，這要用什麼文句才能正確表達？不善言辭的流川低頭對著水面煩惱。

仙道不催促，流川為他認真思考、傷腦筋的樣子難得一見、也很可愛。

流川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接近的詞，終於開口：「沒有表情的你，感覺像在『放空』自己，因為壓力大所以需要『放空』。」雖然他不知道有沒有將他的「感覺」表達出來，但流川盡力了。

仙道聽完後抬頭思考了一下，說道：「確實，我應該是在放空，因為我什麼也沒想，只是看著海發呆。」

「不是發呆，放空比較像是⋯⋯像是讓壓力從頭腦⋯⋯清除⋯⋯算了我不說了。」流川嘆了一口氣，覺得已經到極限，早知道就不要跟仙道聊天。

「別這樣啦！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因為我們的思維經常有很大的差異，而且你的觀察力很敏銳，總是能注意到我沒發現的地方。」

仙道接著問他：「你覺得我看海是在放空、釋放壓力，對吧？可是最近沒發生什麼事讓我特別有壓力呀？」

流川用一種”你是白癡嗎”的眼神看著仙道問：「難道你是第一天釣魚？你第一天看海？」

「咦？不、當然不是⋯⋯」流川的言下之意是指仙道不只今天壓力大嗎？

「你只是因為太習慣了，才忘記它一直存在。」流川說。

流川在和澤北交手過後，明顯感受到仙道和澤北雖然都是Super Ace，但他們所背負的壓力完全不一樣。澤北榮治在賽場上可以非常任性地、毫無壓力地去單挑對手，因為眾人對勝利的期許並非全押在澤北身上，山王隊還有深津和河田這樣可靠的學長來承擔責任；而仙道彰不一樣，陵南可說是完全仰賴著仙道帶領他們獲勝，仙道肩負著全隊勝負的責任，這壓力讓仙道不能過於任性。雖然同樣是高二，流川覺得仙道在球場上顯然因此比澤北沉穩許多。

過去，流川只覺得在和陵南比賽的時候，陵南全隊上下都瀰漫著一種「只要有仙道彰就有希望」的信任，流川原以為信任與期待是一種動力。但當他看著仙道眺望大海放空的時候才明白，原來信任與期待有時也會像這樣成為一種壓力。仙道對於這份壓力好像沒有自覺，畢竟它並非突然壓在身上、而是隨著時間與日俱增的，讓人變得習慣而忽略它的存在。

仙道仍在問他：「太習慣了所以忘記？你說的壓力到底是什麼？」

「你自己去想，我不說了。」流川這次是真的懶得把那些想法化為語言說出口了。

流川枕著球袋躺下背對仙道，看來是真的不想再說話。

「哈哈哈，好吧，真的不想說話就不再勉強你了。」看來對流川而言，聊天說話比打球還累呢，「謝謝你這麼認真回答我的問題，我本來以為你會罵我『白癡』就不理我呢！」

「哼，白癡。」流川還是罵了，然後閉上眼睛不理他。

「那麼你不用說話，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你可以聽聽就算了。」仙道仍然是手持釣竿，望著大海，「你說的沒錯，其實釣魚只是一種讓我能夠看著大海的障眼法罷了。我喜歡看著這片大海，而且是一個人靜靜地看。但如果單純坐在海邊，總會有人來關心或打擾。所以我開始釣魚。如果我在釣魚，就比較不會有人來干擾，我也可以自然地一個人看海了。啊！不過，我釣魚還是有釣出興趣和心得喔！」

「流川知道我不是當地人嗎？知道我原本住哪裡嗎？」 「……東京。」流川的音量不大，但仙道還是聽到他的回答了，仙道在心底笑著：裝作不理我，其實都有認真聽嘛！

「嗯，是東京。但是我不喜歡。東京到處都很狹窄、生活步調太快了、走到哪裡都是人、密度太高讓人窒息、每個人好像都很緊張……我想遠離這些。」

仙道像是一邊回憶、一邊說著：「國三的時候，田岡教練來邀請我就讀陵南。我原本以為，神奈川就在東京旁邊，能有多大的差別？但在第一次去參觀陵南高中的時候，我就喜歡上湘南了。」

「陵南高中前站和海岸只隔了一條馬路，從電車走出來，往身邊看去就是一大片海、一大片天空，沒有盡頭、沒有界線，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就像從柵籠中被釋放出來，心情特別暢快，世界頓時變得開闊明亮。從陵南高中能看見海、校門口出來的路就通往大海，所以我立刻就決定要來這裡讀高中，我想每天看海。」

「你一定覺得就這樣決定來神奈川很蠢吧？對你來說，這片海洋是日常風景，但對我而言並不是。在東京沒什麼自然景觀能安撫我的心情，所有能看見的花草樹木，都是依照人們的喜好去栽種，生長成人類想要的模樣。就連抬起頭也只能看見一小塊的藍天。但是湘南，這裡就如同我希望的一樣，生活步調緩慢悠閒；天空和海洋遼闊到我無法一眼看盡；這裡沒有太多界線和拘束；想避開人群獨處也很容易。或許你覺得我現在看起來壓力很大，其實和在東京時相比，我已經輕鬆自在太多了。」

「再說，就算有壓力或感到疲憊，只要走幾步路，我就可以向這片海洋尋求慰藉，然後像你說的『放空』一下，我就能恢復了。我很慶幸自己來到神奈川、來到湘南、來到這裡，認識了許多重要的人，」仙道頓了一下，看向流川後繼續說：「還有認識了你。」

仙道說最後一句話時特地觀察流川的反應，而流川聽到之後，原本平穩的呼吸突然一窒，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起，兩三秒後流川才回復原本呼吸地規律。

這是仙道首度對他人承認自己經常逞強或假裝。能說出口，可能是因為在流川面前假裝是無效的、也可能是因為流川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吧！

除了大海之外，仙道是第一次把自己沒有假裝的一面呈現給別人看。仙道覺得面對像流川如此純粹的人，不需要假裝，流川一定也不喜歡自己假裝。仙道沒有忘記自己正在追求流川，不過在流川面前裝模作樣應該只會有反效果。所以先從坦承開始，他想讓流川了解真實的仙道彰，雖然不是什麼帥氣的樣子，但如果先對流川敞開心扉，是不是有一天流川也會願意讓自己走進他心中的堡壘？

「我自顧自地說了好久呢！這些話我不曾說給別人聽，是因為你說我看海的時候沒有表情、壓力很大，我才告訴你的。結果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你說的壓力是什麼啊！流川？」

流川楓終於不再躺著，撐起身子盤坐在地上，直視仙道的雙眼認真地說：「⋯⋯那分壓力無法根除，但是不知道也沒關係，因為你已經找到能夠減輕壓力的方法了。」流川楓終於又開口了！而且還一次說了三句！

雖然仙道仍好奇到底是什麼壓力，但看流川如此正經樣子，仙道決定就照流川說的，不去尋找壓力來源了。不過既然今天仙道把這麼多心事都對流川坦白了，知道了自己秘密的流川，好像也該負點責任？

「流川，以後在你面前，我也可以像在大海面前一樣，不用假裝嗎？」仙道看著流川問：「你可以成為我的大海嗎？」

仙道的眼神不像是在開玩笑。流川雖然不明白要如何成為仙道的大海，但仙道在他面前確實可以不用假裝和逞強，儘管展現真實的模樣就好，因為流川也討厭虛偽的人。於是流川回答：「隨便你。」

仙道和流川相處了一段時間下來，逐漸能夠翻譯「流川語」了。流川楓說的「隨便你」，基本上就是同意的意思。

仙道看了一下錶，發現他的「約會時間」只剩十分鐘了。他趕緊把握最後的時間：「流川，既然答應要當我的大海，以後我心情低落時，你要負責安撫我的情緒！」

「！？」流川有種落入陷阱的感覺，用狐疑的眼光回問：「要做什麼才能安撫你的情緒？」

「很簡單，流川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讓我一直看著你，直到我心情平靜，就像大海一樣。」

「看著我能讓你平靜嗎？」

「當然可以！現在就來試試看吧！」說完，仙道收起了釣竿隨處一放，然後盤腿坐到流川對面，托著臉一派輕鬆地看著流川。看著心上人的臉，心情怎麼可能不好呢？仙道正大光明地欣賞流川，就只是看著也能讓仙道陶醉其中，內心感到滿足而柔和平靜。看著流川、似乎比看著大海更能治癒仙道的心。

流川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但總覺得移開視線就輸了！因此他也放輕鬆地坐著看向對方，凝視仙道那張看起來很幸福的笑臉。仙道並不像面對大海時那樣沒有表情，但也沒有在假裝，他好像真的心情很好。表情有著感染力，仙道的眉眼和微笑是那麼溫柔，於是流川回望仙道的神情也逐漸變得柔和。

一般情況下，和他人互看只會感到尷尬而別開眼吧？可為什麼仙道是個例外呢？是因為仙道長得好看嗎？流川不否認仙道長得好看，剛剛好符合他的審美觀。流川和仙道看著彼此許久，流川卻沒有想要移開視線⋯⋯算了，流川放棄思考，決定也來放空，他也什麼都不想，只是看著仙道。在不知不覺中，內心已放鬆平靜了。


「『就這麼靜靜看著他，真的能安撫心情呢。』」


他們專注看著對方，享受那份恬靜，全然忘記時間。直到夕陽完全沒入海中，直到夜幕降臨，他們才結束今天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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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我讓他們看海一整章而且字還那麼多f^_^;)
還有台詞肉麻到我自己都說不出口，阿彰你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