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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菸，裊裊而升，寄託了千言萬語的思念，稍給亡者之靈。用每一口的呼吸換一次交談。隨著時間累積，肺泡被薰黑、聲音變的黯啞，指甲泛著洗不掉的黃漬，藉著燃燒肉體，讓魂魄盡早見到已逝者。

魏仲廷自從升上高三，升學壓力漸增，讀書會也就甚少參加，每天都被層疊的書籍淹沒，大家放學了，自己仍留校自習；畢竟，他可是少數有志要去國外唸書的學生，探究箇中原由，是因張明暉的影響。

猶記，掀起想到國外讀書的念頭，是在高二某個星期三的午後，放學後的他急忙溜去儲藏室，跟張明暉閒聊。這是他倆為數不多的小約會。

「吶，老師！聽說你留日的呀？」魏仲廷將胸膛倚在靠背板上，盯著張明輝畫畫。骨節分明的手一直被魏仲廷所傾慕；這雙靈巧的手總能給出各種驚喜，小至一幅自己的素描，大至親暱擁抱，幾乎每次，自己都會驚嘆於張明暉的手巧心蕙。世上還有老師不會的事嗎？

張明暉專心地在塗鴉本上勾勒人臉輪廓，隨口應和：「嗯啊！」

魏仲廷追問：「為啥想去日本呢？」

「當時的環境影響囉！留日回國後，工作待遇也比較好。雖然我唸得是冷門科系啦！」張明暉仍低頭作畫，少年眉宇間的靈氣躍然與紙上。

魏仲廷刨根似的，窮追不捨：「唸啥科系？為何又回來了？去日本唸書有遇到什麼特別事嗎？」

張明暉停下畫筆，看著一臉認真的魏仲廷，答道：「我唸的是美術與哲學雙主修。也是因唸了哲學系，了解到很多不同思想學派，看了一堆在台灣看不到的書，受到啟蒙。再加上大四那年，讀到了史明，一個很厲害的台灣人，所寫的台灣人四百年史。書中提到他對於台灣殖民統治的想法，當時的我受到衝擊，便四處打聽他的下落，並拼命存錢，就是希望能對方一面。最後好不容易存到錢，跑到史明開的小吃店吃他的大滷麵……」講到這，張明暉頓了頓，眼睛閃閃發光：「他大滷麵超好吃的！」

「老師！接下來呢？你們聊了什麼？」魏仲廷有些焦急，他只關心張明暉與史明的互動。

「當時史明見到我還蠻激動的，拉著我暢談到半夜。之後我們也見了幾次面，每次見面就是一場歷史轟炸！多虧他，讓我了解到學校荼毒我多深。當他聽到我要回台灣教書，還千叮嚀萬囑咐說要小心，並且若有機會，一定要傳授民主思想！也許是受到他的影響吧，我到這兒教書後沒多久就興起創立讀書會的念頭。最後在黃老師、殷老師的合作下，才有現今的模樣。當然，也是因為有你們這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張明暉合起塗鴉本，默默從口袋裏掏出香菸與火柴盒。

魏仲廷看著張明暉取菸的動作，羨慕道：「這樣啊……好棒哦！我也好想去國外唸書。」

張明暉停下動作，盯著魏仲廷的雙眼，語氣透著堅定，說道：「想做就行動呀！人生就這麼一次而已。」

「哈哈哈……現實情況有點不允許，沒錢……而且我功課也沒多好……」魏仲廷伏在椅背橫木上，有些惝然若失，低著頭，盯著磨石子地板，普通的像是自己。而張明暉便是窗櫺上的玻璃，總透進陽光，將灰撲撲自己鍍上光亮，有時覺得能在一起根本是意外，唉……真希望自己能配得上老師。

張明暉看了有些失落的魏仲廷，思索幾秒後，提議道：「……不然，我幫你補習嘛！免費的喲！至於錢你不用擔心！蠻多學校都會提供高額獎學金。而且也能打工存錢，是會有點辛苦沒錯，但不至於無法解決。」

「你不是美術老師嗎？況且家裡只有我哥和我爸在工作，還有兩個妹妹要顧…有點不放心…」魏仲廷仍然猶豫不決，雖然聽起來誘人，但自己真能做到嗎？如果真去國外唸書，是不是就能更襯老師了呢？

「我當好歹年是全校前五名畢業，基礎底子教你綽綽有餘！至於家裡狀況，要不今晚我跟你一起回家，跟父母談談？」張明暉說得神采飛揚，絲毫沒注意到魏仲廷逐漸沒落的眼神。

「老師……你怎麼那麼激動啊？唉喔……到底有哪個伴侶會喜歡遠距離戀愛啦！？……還是……還是你不喜歡我了？」話一說完，魏仲廷有些尷尬，瞬間想找個洞鑽進去當鴕鳥。其實家庭啊、金錢啊都不是主要原因，他最最不想要的是合張明暉分開。

張明暉嘆了口氣，寵溺揉著魏仲廷的板吋頭，對他曉以大義：「仲廷，說什麼傻話！身為一個老師，當然希望學生能進到更好的學習環境啊！能在國外享受到自由的氛圍，是一件很棒的事喔！當然……我會很不捨離開你……但，只要你快樂、只要你想追求的，我都支持你；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放棄這麼好的一個機會……」

魏仲廷聽完，有點悶悶不樂的應道：「好啦……我再考慮…」張老師總是這樣子，比起戀人，他更多時候是以一個老師的身分對著自己說教，雖然多數時自己並不討厭這樣，但仍希望張老師能多關心自己，以戀人的身分。

魏仲廷看著張明暉拿菸的動作，急忙換了個話題：「對了，為啥在大家面前，你很少抽菸呢？」

「哈……好奇寶寶，你猜呀？」張明暉叼著菸，劃了支火柴，靠近，將紙點燃。

魏仲廷歪頭猜道：「唔…是陪抽嗎？」

「嗯！算對一半！」張明暉食指與中指夾著菸，望著窗外熙攘的放學人潮。

「陪誰啊？」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向是魏仲廷的本性，他總受不了有事情懸而未解，這會使他心想癢難耐，變得茶不思，飯不想。

「一個……朋友……」張明暉眼神暗了下來。

魏仲廷見狀，硬是將嘴邊一坨問題吞進肚裡，這樣子的張老師……很少見。

張明暉焦躁地抽著，火光忽明忽暗，吞雲吐霧間，視線變得朦朧，恍惚地，看到了某人在對自己笑著，熟戲而陌生……為何曾經刻意遺忘的過去，偏偏又浮現？當時候，你為何要救我？明明……你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老師！老師！老師？你怎麼了？」

在張明暉眼前，魏仲廷揮著手掌，有些急促地呼喊：「老師……？」

「沒事…」張明暉緩過神，隨手將抽了幾口的菸摁熄，起身把鉛筆、塗鴉本收進西褲口袋，說：「時間不早了，回家吧？」

「嗯……」魏仲廷站起身，他仍沉溺於老師剛才吸菸時的眼神，那時候的老師看起來…好落寞…眼角好像濕濕的…

「拜拜！留學的事好好考慮吧？」張明暉照例給對方一個離別的擁抱，惹得魏仲廷被迫放棄思考。縱使不是第一次，但這親暱舉動自己仍未習慣，實在太害羞了；他匆匆背上書包，慌張地離開儲藏室，連再見都忘記說。

而張明暉笑著看著魏仲廷離去的背影，看著那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背影，心中有著千萬感慨。

經過一個星期的深思熟慮，魏仲廷便下定決心要去國外唸書，然而這事只有張明暉、父母及阿聖、阿貓幾個死黨知道，做事低調的魏仲廷深怕自己一個沒去成，會淪為全校笑柄，死不肯張揚。張明暉也信守承諾，當讀書會結束時，便到圖書館，幫魏仲廷補習，上課之餘，也與魏仲廷討論留學地點，他建議道：「比起日本，去美國更好。你不是想唸政治、社會學嗎？美國這類科系發展更成熟。」

魏仲廷咬著筆桿，苦思著考卷上一題題英文題目，經不住哀號：「英文根本我的死穴欸！老師，你確定嗎？你會不會太看得起我啊？」

張明暉轉著紅筆，故作漫不經心的說：「我再跟你說個事吧，目前除了歐洲幾個國家外，就只有美國少數幾個州是同性性行為合法，且有同性酒吧……像上次塞給你的男性性行為一書，作者賽金就是美國人。」

啪！

筆被重重放下。

「吼！老師！你真的很懂我欸！」魏仲廷又氣又笑，在張明暉面前，他是隻剃了毛皮的羊，被看光光，沒有隱私可言。

「呵！」張明暉將粉筆放回黑板槽，拿起板擦，將一片寫滿各算式、英文草寫的筆跡拭去；接著走出教室，藉著洗手台的水將一手的灰洗乾淨；隨後從後門進入教室，偷偷溜到魏仲廷的斜後方，魏仲廷仍專心寫著考卷，絲毫沒有發覺。

張明暉看著魏仲廷濃眉下，濃眉下黝黑深邃的瞳仁，像狗狗般純真，抽高的身板不見纖瘦，隱藏在制服下勻稱起伏的肌肉線條勾勒出青春活力，尤是古臘神祇阿波羅，然而自己雖沒有如同他的愛人雅辛托斯的美貌，但那分真摯情誼絲毫未減半分，更幸運的是，身邊沒有澤費羅斯的使壞；他倆雖得躲躲藏藏，但也從未此擔驚受怕過，在亂世裡，這何嘗不是上天眷顧？

魏仲廷直到寫完，才回神，發現教室空蕩蕩的，立刻輕喚：「老師？」

然而沒有人回應。

魏仲廷一轉頭，看到一臉燦笑的張明暉。

「你幹嘛啦？叫都不回應。」魏仲廷一臉無語。

張明暉直白的說：「你認真的樣子很帥啊！我想好好欣賞……」

「無聊……想看的話平常還看不夠哦！」魏仲廷翻了個大白眼。

張明暉辯解道：「不一樣嘛……」

「隨你怎麼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連日熬夜苦讀，弄得魏仲廷真累了，只想早點回家睡覺。

「走吧！」張明暉關上燈。

倆人藉著月光，雙雙離開校園；一路上只有蟲鳴聲作伴，張明暉騎著腳踏車，背後載著魏仲廷，夜晚風兒徐徐，魏仲廷經不住疲累攻勢，頭倚在張明暉的肩上，打起盹，熟悉的菸草氣息混著皂香竄進鼻腔；讓稀里糊塗的魏仲廷覺得自己彷若重溫胎兒時期，蜷縮在溫暖浪潮中，聽著飄渺低沉的呢喃細語，平靜、舒適，無須思考存亡，只專注於吸收養分，不斷成長。

車駛過路面窟窿，腳踏車晃了一下，魏仲廷下意識揪住張明暉的襯衫，重新挪了挪位置，繼續假寐；在前座的張明暉感覺到衣服被勒住，細心地將車速放慢，緩緩騎向魏家；快到時，張明暉輕聲叫醒後座睡得正香的人：「小魏！醒醒！到家了！」

「噢！好……再見！阿暉…路上要小心……謝謝你……呵哈…」魏仲庭打了個哈欠，背著書包進到家門。

「嗯？好像哪裡怪怪的？」魏仲廷後知後覺的想著剛剛一路上發生的事。

阿暉？

阿暉？！

天哪！！！

自己鐵定是昏頭了！

此時，路過玄關的小妹看到呆在原地的魏仲廷，關心問道：「哥，你站在門口發什麼呆阿？臉好紅哦…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沒事…我有點累了，先去睡覺…晚安…」魏仲廷草率將皮鞋甩下，一路奔回房間。

「明天去道個歉吧……」這是他意識消失前，最後一個念頭。


翌日，趁著補習的空檔，魏仲廷急忙向張明暉賠罪：「老師！對不起！昨天說了很不尊重的話。」

張明暉啞然失笑道：「不會阿，我挺喜歡的！」這小子終於不再老師、老師的叫，內心感到有些欣慰；果然更像戀人了呢。

魏仲廷內心狂喜，他倆仍是師生關係，叫名字顯得有些失禮，既然對方不介意，他得寸進尺的問道：「我可以以後都叫你阿暉嗎？」

「私下怎麼叫隨便你，上學時還是要叫老師。」張明暉寫著板書，想到昨晚魏仲廷拉住自己的衣角，靠在背上的肌膚之親，襯衫還沾有他的唾液漬，便忍俊不住，那酣甜的睡顏一定很可愛。

「老師…阿不對，阿…暉！你在笑什麼？」魏仲廷仍有點不習慣新稱謂，唸得有些生硬。

「沒事！」張明暉撢撢手，轉身嚴肅道：「上課啦！」

魏仲廷連忙坐下，專心抄起筆記。


時間一天天流逝，在日復一日苦讀之下，憑藉自身努力及學校老師人脈加持下，魏仲廷終於如常所願，申請進入美國的大學就讀。

飛往美國那天，全家人、張、殷兩位老師與幾個死黨都前來機場送行，魏仲廷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除了基本衣物及日常用品外，還有一箱大同電鍋，這是出發前幾日老師和朋友集體合資，送給自己的餞別禮，說是可以用來煮飯煲湯，解解鄉愁。

魏仲廷看著兩位妹妹早已哭成一團，說不出話，他拍拍妹妹的頭，安慰著：「要好好聽爸、媽和哥哥的話哦！想我的話就寫信給我！」妹妹們點點頭，難過到說不出話。

魏仲廷抬頭，跟爸、媽與老哥說：「真的，謝謝你們…願意讓我去美國唸書，辛苦你們了。我知道家中經濟不算寬裕……」

媽媽打斷魏仲廷的話，她語帶哽咽：「仲廷！說什麼傻話！你是我們魏家的驕傲！自己去美國要小心！不要累壞身子，需要什麼就跟媽媽說，不要自己一個人煩惱…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會有辦法的。」

爸爸也用力點點頭，說：「兒子啊！去美國很辛苦，要堅持住！我相信你可以的！」

「謝謝爸和媽！那……我走了…」魏仲廷點點頭，拎起行李準備過海關；在臨別一刻，他瞧見張明暉偷偷用手拭去眼角淚水，阿聖哭得唏哩嘩啦，叫道：「仲廷！我會很想你的！」

「嗯！我也會很想大家！大家再見！」說完，向大夥揮手道別，自逕走向機場報到處，迎向嶄新的求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