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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稍歇。

起伏的山坡上幾幢木造矮房錯落,傾斜屋頂被冰霜刷上新色,緊緊嵌合的木條發出用力擠壓的吱呀,來不及煞車的強氣流一頭撞上玻璃,雪片撲向透明光滑的擋板,如著急一賭嶄新舞劇的看客,只嘆拉上的幕布將熱切的目盡數遮擋。因這暴雪肆虐,原本用於給登山客作歇息的小木屋無一不是緊閉門窗,沒有一絲溢散的光線得以從縫隙逃出,黑壓壓難以判斷裏頭是否有人暫住。

銀月何時不知所蹤?或許早就悄悄地離開去躲那肆虐的純白風暴了。此時的天既黑又沉,彷彿有一隻形體巨大的白腹玄鳥降下,它廣翅一擺,先一層纖塵不染的羽蓋上了陸,後一層無盡深海般沉默的翼覆過了宇,輕輕一攏便讓所有還在呼嘯的餘音在此刻歸於寧靜。

細雪霜華在鋪上白絨的山坡上迴旋,打著圈,一梭梭織成了女人鬆散的衣擺。她就這樣悄聲無息、憑空地出現在了小丘頂上。

風又吹了起來。

在獵獵殘風撥動下,那頭新煤般濃墨的髮亂舞,遮擋住女人一半白似透明的臉,只留紅梅色的兩片唇,輕巧的笑著。

飛騰的銀蝶越來越多,而女人在冰暴中心巍然屹立。她舉起手,皚皚衣袖飛揚在風中飛揚,露出纖細的手臂,皮膚、布料和雪地溶作一片皎潔月光。冷花紛紛遮擋視野,朦朧中山腳似有光影擺動,有數個模模糊糊的輪廓正沿著半埋在雪下的石階小徑,搖搖晃晃,拾步而上。

等到這些「東西」越靠越近,線條愈發清晰,安能發現這竟是幾個半人高的雪人兒,有著人類小孩的簡單輪廓,又更為圓滾,顯得有些詭異而滑稽。雪人兒們跌跌撞撞,拖著企鵝般的步伐行至女人身邊,被她一個一個摸摸頭,又在接觸到掌心瞬間迅速崩塌,雪屑如流沙般滑下,爭先恐後地攀上女人的衣角,為盈潤絲緞再灑上一層銀銀爍爍的亮粉。

這妖異的場景,此時有又有誰得以察覺到古怪?女人不甚在意地微笑著,細細品味著妖力一點一點回到體內的填充感。

最近妖力又有些過剩了。她舔舔嘴唇,這一帶無人不知雪女的傳說,老者每一次的諄諄告誡都會令她力量更上一層,過於充盈的感覺如腹脹般惱人,可她無法抑止住外出狩獵的慾望,只得一次次將滿溢而出的妖氣化作雪童放出體外,自己再懷揣著空虛而貪婪的心敲開美味獵物緊鎖的大門。擁抱,然後吞食的感覺是如此迷人,雪妖啟唇,呼出的氣息如鑽石冰晶。

人類的嘴唇和吐息是潮濕的,帶著鮮活又灼熱的溫度,噴灑在耳鬢間的感覺多麼令人心焦,血管裡奔湧的的熱度與香氣是她難以自抑的根源。於是女人將她散發著寒氣的身體更加地貼了上去,對方會認為她只是被外頭的風雪奪去了體溫,並慷慨地朝著瑟瑟發抖、可憐可愛的嬌美女性獻上無私胸懷。她當然會將這樣的盛情全然盤接受,欣喜地用對於自己來說太過於滾燙的血液澆灌冰冷的肌膚。火繞上女妖的身軀,懸殊的溫差帶來被熾烤般的疼痛,臉頰淌下的不知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汗滴,如同窒息一般命懸一線的快感令人欲罷不能。她情不自禁地睜大青色雙眼,猩紅瞳孔興奮震顫,如同晴天雪原中央曝曬的害獸心臟,閃動著駭人的光。

眼前開滿了火紅色的花。

她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彷彿自己似乎已經化作冰柱碎片,筋骨酥軟脫力,根本無法重塑身體,只能放任體內暴漲的力量岩漿般將自身靈肉通通吞吃殆盡,恍然間她恍然覺得自己一腳陷進瀕死的泥沼。女人難以控制地對這毛骨悚然的快樂上癮,彷彿靈魂都在這一瞬間沸騰,化作咕嚕咕嚕的滿顱氣泡,每一回迸裂都會產生成倍的眩光。而在沸騰後迅速冷卻的溫度又是如此真切,直要刻入骨髓,最後一點餘韻也被汗水凝作的冰雪無情地剝去,她想要更多。

於是她選擇次次抓住垂下的蜘蛛絲,賭它會是如弦錚聲崩斷,抑或是將她一舉帶上天堂。她一次次,一次次地敲響在雪夜裡溢出暖黃流光的木屋,顫抖著收攏單薄白衣,請求被火烤得烘熱的旅人借自己一口水喝。沒有人會拒絕她,她是如此脆弱而昳麗,令人聯想到展示櫃裡的蝴蝶標本,需要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才不會撕裂那對極光色的薄膜糖衣。

直到指尖沾滿劇毒的鱗粉,目光與氣息交錯間天旋地轉,看客成為躺在絨布上的昆蟲,迎著正上方貌美女妖巧笑倩兮。她抬手,冰柱刺穿胸腔,方才還徬徨無助的弱女子從容地勾起唇角,將獵物封凍進永恆透明的水晶棺。

啊啊,真懷念啊,光是想像便難以自抑。

雪鑄成的妖怪心不在焉地撫摸著最後一個雪童子的臉頰——如果那能稱之為臉頰的話——山中雪女吃人的怪談傳得又久又廣,引得近來總有陰陽師往這兒跑,她戒食多日,早已忍得不耐煩,移到雪童子頭頂的手指陡然用了力。

「——山下的燈火就如此好看,值得你這麼慢吞吞地才回來?」

大妖聲音淬了冰似,到方才都還裝得與它那些無意識的同伴別無二致的小雪人猛然一僵,明明只是一團妖力聚合物,它那沒有五官、甚至遠遠稱不上是臉的部位卻明顯地莫名顯現出了慌張,撲簌簌地抖下一大片晶花。雪女用她那隻劃開無數男人脖頸的纖纖玉手緊扣雪子的「腦袋」,尖利長甲埋進雪堆裡,不用任何力氣她就能將這不聽話的小東西變回妖力納進體內。

她俯身,這個雪童子竟然比其他的都還要高一點。看來這小東西沒少在她沉迷狩人、無暇看顧其他時於背後不動聲色的貪嘴吸食天地靈氣。

「躲什麼?沒有我的幫助,你就算有意識也不過是一團妖力的聚合物,我隨便一拍就能讓你徹底消失。」女人捧上雪娃娃圓潤的頭,為它空白的臉雕出似人的輪廓。她固定住面前抖個不停的雪球腦袋,嗤笑:「怎麼?你覺得我會*殺*了你?——不。」

「我不僅會留你,我還會令你冠上我小泉的名字。」她細細搓捻出小雪人的一絲絲雪白長髮,兩片朱紅的唇瓣上下碰撞,分開時發出了微小的粘連聲,像是女妖在舔舐著溫熱黏稠的血液,「『名』是世界萬物存有的根本,我會為你取個名字,其中一半與我同源。有了我的名字,你才可以藉我的傳說獲得支撐形貌的妖力,否則一離開我,你便會如初春之雪一般消融逸散……當然,你需作出一些回應……從今起我乃是母親,**你當盡人子之孝務,在我需要時為我所用。**」

「都怪那些陰陽師大人太惱人啦,」雪女滿意的抬起雪童子被塑好的臉端倪,閉著眼的少女與她的造物者生得相差無幾,創生者笑意吟吟,湊近小雪人兒耳邊溫聲低語,「只好讓我們倆各自受到一些束縛了。」

我想好你的名字了。她說,叫雪穗如何?如雪絮壓上枝葉摩擦搖晃,落下厚積於地陸上白雲發出的聲音。冰晶應雪女之語緩緩落下,如天搖起清脆銀鈴,她俯身,輕輕靠上初成型的雪娃娃鬢邊,吻落在髮頂,霎時,烏黑注入千萬簇雪女親手捏出的晶透冰凌掛,墨如瀑瀉下直至腳邊,混入腳邊皚皚霜色,似繁星墜入深穹,新織交輝夜色。

「好好享受被咒纏縛的一生吧。」她輕柔謳歌謠曲,彷彿真如母親般慈愛,「但是沒關係的。世上萬事萬物,誰又不是受咒所綁、由咒所塑呢。」

帶著無邊冷意的吻貼在眼皮。

由雪偶蛻變新生的少女搧動鳥羽般的睫,掙開覆蓋的雪原。冰湖曳入虹膜,倒映著無雲青天,以及熊熊燃燒的太陽。

「小泉雪穗,我美麗的,可愛的,乖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