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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你不知道惜命!拿我的心肝去餵狗!”*
煉獄杏壽郎惡狠狠地說。

01
看著跪坐榻前的杏壽郎,炭治郎在想,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往常總是恭順喊自己師父的少年,如今卻直呼他名諱,憤怒的味道散滿整個房間。

02
杏壽郎寄養在日柱邸時,才剛剛失去父親和弟弟,在那之前因病離世的母親也新喪不過百日。

七年前煉獄府曾遭受上弦漪窩座的襲擊,在那場戰鬥裡杏壽郎沒能保護好弟弟、父親又在眼前死戰而亡,自打那之後,杏壽郎總是一個勁兒地鍛鍊自己。炭治郎想肯定是當年落下的心病吧,明明想要保護,卻沒能守住,所以不敢停下揮舞刀刃的手,害怕自己稍微放鬆便會讓惡鬼再次逮到機會,趁隙奪走珍視之物。

雖然為了顧及現場活著的人,沒能將上弦擊敗,但萬幸的是他救下了少年。炭治郎還記得當時在煉獄府,他看見那個少年拼死搶回父親和弟弟的遺體,險險死在展開的術式中。

想著必須要盡快將少年帶回花屋進行治療,但眼前的少年卻一聲不吭地站在他面前,睜著不知在注視何物的大眼睛,一直到隱的人趕來、一直到炭治郎都開始盤算要不要一記頭槌撞暈帶走的時候,杏壽郎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請您……教我怎麼斬下鬼的頭顱”少年語調黯啞,失去了往日的熱烈。“多苦都可以,我想為弟弟和父親復仇。”

那是這麼多年來,煉獄杏壽郎唯一懇求過他的話。炭治郎被他神色中的痛苦灼燒,暗自在心裡發誓絕對要竭盡所能培養他。即便那時,他自己也不過是名18歲的青年,雖然已經成為柱,但身上也還背負著屬於自己的滅門之仇,不見得比當年的杏壽郎堅強多少,可看著往昔總是心懷炙熱情感的少年幾乎熄滅,炭治郎覺得自己必須更快的成長起來,強到可以守護杏壽郎心中搖曳燃燒的熱情。

03
一時相對無言。

即便是過分耿直的炭治郎也明白,情形似乎有些失控,他聞著少年身上越發蒸騰的怒意的味道,想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生氣。

“你總是這樣!”

少年仍是那付正坐的姿態,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臥床靜養中的炭治郎,金赤瞳孔裡全是燙人心神的絕望,雙脣顫了顫,像是盡可能地想穩定情緒,卻沒能成功。

於是煉獄杏壽郎繼續問道:“為什麼不迴避?為什麼要擋下來?”

光是這麼簡單幾個字,床榻上的青年便已經能想像出杏壽郎接下來想問的是什麼:“即便會死你也無所謂嗎?“

炭治郎本想告訴杏壽郎,不要為了自己受傷或死亡而愧疚悲傷,身為鬼殺隊一員的每一天,自己都揣懷了同樣的覺悟,做好了為守護他人而犧牲的準備。但夾帶料峭輕寒的春風一路順著敞開的窗吹進內室,炭治郎冷的一顫,轉頭看了眼繼子的表情,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叮────呤────

午後的日柱邸靜悄悄的,只有院裡的樹木被風吹拂後枝枒發出的輕響,窗櫺上的風鈴響起了清脆的聲音,從炭治郎躺著的視線望去,窗外正好是開到最盛時的杏花樹。

那樹是杏壽郎來的那年種下的,當時胸腹遭受重創的少年,也如現下的炭治郎一般需要臥床靜養,為了怕他病中無聊煩悶,炭治郎特地問人買了和杏壽郎同名花樹的植株,在窗外能看見的地方種下一整片,又在少年面前不厭其煩的培土澆水。不忍少年日漸消沉,炭治郎抓耳撓腮也想不出開解少年的好辦法,只好透過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天塌下來有師父撐著,杏壽郎有的是時間慢慢長大,只管安心便好。但隨著杏壽郎漸漸長大,炭治郎不只一次後悔,想著要是當年種的是長青的樹木就好了。

回想起往事讓炭治郎心口生出了一種細密的疼痛,杏樹是早夭的花呀,從綴滿花苞到滿開再凋零,花期不過十數日,明明熬過隆冬最難捱的深雪,卻沒能在春天長久屹立,這一點點牽強的聯想總讓炭治郎傷感,有時甚至會埋怨他父親怎麼就給他起了這樣的名。

叮────呤────

終究炭治郎還是回答了:“並不是無所謂…只是相比之下,保護杏壽郎的想法更加強烈。”

05
煉獄杏壽郎聞言相當生氣,要說是他此生至今最為生氣的一次也不為過。

他的師父總是這樣,一次次地護在所有人身前,每一次都身負重傷地回到家裡。杏壽郎很害怕,一想到也許下一次炭治郎可能就是裹著白布被帶回來他就寢食難安,這次竟然還是為了自己傷重幾乎致死,炭治郎從昏迷中甦醒前,每天夜裡他都被惡夢驚醒,睡衣前襟被一身冷汗浸透,心寒的連骨髓都為之疼痛。

漪窩座夾帶殺意的重拳迎面而來,是炭治郎在千鈞一髮之際推開了杏壽郎,代替他生受了足以致命的攻擊。

炭治郎肋骨破裂內臟被毀,繃帶底下是錯綜複雜的傷痕,縫合綻裂皮肉的手術痕跡自肋下蜿蜒沒入右腹,安靜睡著時氣息淺的幾乎聽不見。炭治郎護在他身前的場景和父親當年戰死的畫面重疊,幾乎成了他煉獄杏壽郎無盡的夢魘。

“……為什麼要那樣說?”

杏壽郎憤怒傷心的簡直要嘔出胃血,終究是因為自己太弱,護不住想守護的人,明明放在心尖上珍惜著,卻為了保護自己險些喪命。他很心寒,恨不得剖開胸膛,將心臟裝在透明盤子裡捧到炭治郎面前,讓他看看自己有多麼努力地想要守護他、想和他一道回家。

煉獄杏壽郎生性執拗,認準了就死心踏地,他還記得炭治郎種下杏樹的那天,也記得後來他終於痊癒,炭治郎牽著他的手來到那幾棵杏樹下,跟他說從今往後這裡就是家,要愛惜自己不要讓師父傷心。七年過去,他已然從13歲的孤兒成長為20歲的日柱繼子,對炭治郎懷抱的情感也和年幼時的孺慕大不相同,卻獨獨忘不了那時候同樣年少的師父叮囑時的神情,那樣寶愛的珍視著自己。

叮────呤────

陽春三月啊,為什麼風還是那樣冷呢,杏壽郎仰頭望著被風吹得不住晃動的風鈴,像是他忍耐太久淤積在心裡的悲傷,那麼樣地渴望讓人聽見自己所受的疼痛。

沒能忍住鼻腔心口的酸楚,煉獄杏壽郎輕輕地開口:

“你明明說要和我一起回家的,炭治郎。”

06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炭治郎想,果然自己錯了。

因為嗅覺靈敏,他總是能察覺到許多細微的事情,情緒的氣味比之語言更加直白誠實,其實更早之前,炭治郎便已經知道繼子的心意,雖然也不是不驚訝,但相較之下炭治郎湧起更多的情感反而是心疼。

心疼那個少年錯付了心意,這是一個惡鬼橫行奪人性命的時代,他身為柱,就不得不以肉身為盾,在厄夜降臨時為守護其他人的未來豁出性命對抗。要是能相遇在更和平的時候,他肯定、肯定會回應杏壽郎的吧。但炭治郎不敢,杏壽郎生的結實、體格強健,雖然容貌不比善逸家的忍者遺孤,卻也俊如參天朗木,自有美好之處。若是自己從不回應,杏壽郎便能慢慢遺忘這樣的心思。

炭治郎於心有愧,他怕自己沒能活著回到這個家來,不敢承受那樣熱烈的感情。又想著,既然沒把握能陪少年走過多少歲月,至少、至少在眼皮子底下該讓杏壽郎性命無憂。所以總是拚了命去保護,卻沒想到自己的死亡也有著同樣的重量,沒想過自己也是別人心中絕不想失去的珍貴存在。

繞了那麼大一圈,炭治郎才明白過來,他們都應該更加愛惜自己才對。

“是我錯了,杏壽郎。”

炭治郎抬起唯一沒有被裹成木乃伊的手,不輕不重地握住了杏壽郎緊握的拳頭,指腹輕輕摩娑對方繃緊的指節,像吃定眼前少年肯定會包容他的私心,用指尖和對方頑固收緊的手指角力,果不其然跪坐的少年沒能堅持多久,鬆開拳頭將每一根手指舒展開來,任炭治郎檢視掌心裡被指甲壓出的紅痕。

少年肯定都不知道自己現在聞起來是什麼味道的吧,炭治郎想,在那又酸又甜的氣味中擷取了足量的勇氣,他拉過少年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掌心落下一個吻。

“!”

炭治郎想,若是自己不主動點,恐怕少年會永遠將這份心思緘封不提,可是啊,他見不得他受半點委屈。

“…本來是害怕萬一,不想杏壽郎為我哭的傷筋動骨,但現在看來似乎讓你更傷心了。”

“我想通了,與其害怕杏壽郎未來悲傷,不如好好把握能相處的時光。”

07
煉獄杏壽郎沒料到師父會主動戳破這層掩耳盜鈴的窗紙,鼻腔心口裡的委屈一口氣湧上來,爭先恐後從眼眶逃竄而出,一滴一滴掉在潔白的被子上,發出的聲音輕輕的,像是院裡杏樹枯萎時花瓣零落在地的聲音。

那幾不可聞的聲響落在炭治郎耳裡,卻彷若整個世界殞落的殘響,砸的他猝不及防當場原地短路,本就不善言詞現下更慌張的不知該說些什麼,急迫中又忘了自己一身隱隱作痛的傷口,硬是撐起上身,動作僵硬地試圖安慰眼前的少年。

“我就是怕你這樣!你總是這樣!”

“不知道惜命!拿我的心肝去餵狗!”

煉獄杏壽郎舌綻春雷,憋了許久的話忽然地就這麼脫口而出,在寂靜的內室炸了開來,驚擾了窗邊上看熱鬧的鎹鴉,嘎嘎叫嚷著往遠方飛去,杏壽郎卻鬆了一口氣,彷彿多年來哽在心頭的石頭也一同被炸開,體內靜止的時間終於開始流動。

炭治郎瞳孔微微一縮,靈敏的鼻子精準捕捉到了一點言語以外的訊息,很快又放鬆下來,試圖解釋道:“我……”。

然而他我了個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直到一陣穿堂風夾帶杏花的香氣,陡然掠過炭治郎的後頸,那風溜過兩人之間,劃破了凝滯的空氣,又輕輕掀起少年的額髮,散發出溫暖又哀傷的氣息。

春日午後,鳥兒們吱吱喳喳地。炭治郎測過臉看著少年,想起什麼似的,頑石般的硬腦殼奇蹟地運轉起來,於是他再次抬起關節僵硬的手,拉過少年的手掌貼向自己胸口,讓他握住那自心口傳來的巨大跳動聲。

煉獄杏壽郎瞳孔微微一縮,愣住了。

“對不起,但杏壽郎,我還是…還是想在這顆心臟持續跳動的時間裡守護你。”

“…對不起。”

這句姍姍來遲的道歉,讓煉獄杏壽郎原先的怒意嗤地一聲消散開來,掌心處傳來的、比平時更加急促一些的心跳,不知怎麼地像是會燙人,燒的煉獄杏壽郎鼻根發酸,隱隱約約像是聽懂了他的師父想要說什麼。

───我真的很喜歡你喔,不是那種喜歡,是這種喜歡,所以不要生氣啦。

他沒應聲,只是不聲不響地反握住炭治郎的手。

叮────呤────

風呼呼地捲落了枝頭的花瓣,吹進內室落在炭治郎的床褥上,杏花的味道柔軟地散了開來。

“……嗯。”

相信他一次吧,煉獄杏壽郎想。

少年身姿筆挺,此刻溫柔地低下頭,像是欣喜又像是欣慰,輕柔地親了親床鋪裡的青年道:“炭治郎太狡猾了。”

算了,反正來日方長,要是再讓自己傷心的話,有的是時間慢慢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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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我怕你不知道惜命,拿我的心肝去餵狗。」出自Priest《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