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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拒絕被俘的前朝王上在都城被攻破之際,親自放火葬送了與自己一同留守宮中的眾人。 那把火燒了整整兩日。 - 延續三年的戰事終於在秋冬交界,遍地落葉的節期以戰敗收場。 原本總搭在腰間刀柄上的手放鬆垂於身體兩側,保科在張貼布告的揭示板前站了很久,眼底的黑色墨跡一筆一劃俐落地將現在與過去切割。 「請讓一讓。」一名身穿鎧甲的士兵將馬停到一邊,他身上是保科認得但並不熟悉的裝束,那人迅速插進保科與揭示板間的空隙。懸在上方寫有”鳴”字的旗幟早因風吹、日曬、雨淋褪去原有色澤也變得脆弱,它被輕易扯下、撕毀。 保科只是安靜的看著。 說不上開心或不開心,畢竟無論過去多麼強盛創造出多和平輝煌的時代,所有世系都會有翻篇的一天,他是知道的。只是當這天降臨在眼前感受上還是與他想的有些不同。 他所期待,屬於鳴海弦的時代終是沒能如預期到來。 在那人將嶄新旗幟掛上後保科退了幾步卻撞上身後的人「啊,抱歉。」 「你很介意嗎?」鳴海弦的臉他很是熟悉,但此時乾淨、純粹的目光卻讓保科感到陌生。更正確的說,是他很久沒看見這樣的鳴海弦了。 保科初見鳴海是在被選為伴讀的當天,那年保科十二,鳴海還只有十歲,握著木槍的鳴海比他稍微矮一些,頭戴黑底銀線刺繡福巾、一席深藍色武服,腳上的黑布靴很乾淨。那天他正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粉色瀏海長度正好蓋過眉毛,露出的雙眼冷漠、疏離中帶點寬和,似是能包容一切又不能僭越。 這就是王世子該有的樣子,小時候的保科被他這樣的氣質與眼神吸引,覺得這個人能讓他看見不一樣的東西,然隨時間推移,鳴海的眼神不可避免地發生改變,越發銳利並透出自信,保科樂見其成。 縱使過去多年他早已想不起當時十二歲的自己想透過鳴海看見什麼,也從未質疑過自己的眼光。 「沒有哦,只是有點可惜。」 如果是鳴海弦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就能好起來了嗎?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保科跟在鳴海身後步過無燈無人的街道拐入與回家相反的一條小徑,顛頗的石道不好走,但清新的空氣沒有金屬與煤油混雜的黏膩氣息,取而代之的花草香讓保科宗四郎久違地感受到安逸。 「這麼輕鬆蠻好的。」鳴海弦微微仰起頭,聲音含糊「你可以不用跟著我,我是說可以走在旁邊。」 「"你"哭了嗎?」 「沒。有。」保科立刻小跑起來與他並肩還把敬語拿掉的行為讓鳴海弦哭笑不得。 聽見對方極其不耐煩的語氣保科突然笑出聲,替鳴海弦擔心是多餘的,畢竟他從來都不是這麼脆弱的人。 被帶到這區域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保科忽然有點理解鳴海那清透的眼神是怎麼回事了,他從來都只看著並且相信鳴海弦,根本沒有在意過周圍,多年來的陪伴讓他習慣對方的兢兢業業,自己亦隨時保持警剔,近年揉合戰爭的侷促緊張更沒有機會慢下來。 然而熄滅的硝煙讓所有人都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自認清自己身分起就沒有鬆懈過的鳴海弦亦然。 冉冉上升的炊煙平和、寧靜。 感覺還不錯。 - 但該來的總是會來。 「他們在找我。」 那是天氣晴朗的薄暮時分,橘黃光線斜著躲過屋簷又穿過半掩窗扉與竹簾打進室內,細長光影將他與鳴海弦區隔開來。 保科不知道自己是被鳴海嚇到還是剛好手滑,又或是身體早腦袋一步做出了反應才會讓手中的毛筆落在地上,總之,他想裝作聽不懂鳴海的話。 重新拾起毛筆的少年低著頭沒有回應,但他並不想放過他。 「只要抓到我他們就不會為難其他人了。」鳴海弦的聲音相當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也像在說自己要出門買東西,保科佇在原地俯視蹲於跟前擦拭地板的少年,自頭頂的髮旋、內層的粉色瀏海、寬厚肩膀、衣袖褶皺到纖細指骨。 擒賊擒王。鳴海弦的身分特殊,或殺或抓都是讓前朝擁護者安靜下來最有效的方法。 保科知道鳴海說的是對的,如若是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誰都清楚這天到來時自己不可能阻止他,卻也沒辦法鬆開牙關要他去或留下。 各種情緒交織爭鬥後最先被保科捕捉到的是難過,他拋下尚在替他收拾殘局的少年一個人離開了那個地方,再然後是不甘心、擔憂與憤怒。 屋外田圃的植物又枯了幾株。 保科宗四郎連續幾日都無法跟鳴海弦對話,直到他平靜地對他說明天就走,保科也只有辦法從喉間勉強擠出一個破碎的代表肯定的音節,感覺自己憋在心裡所有想對鳴海弦說的話都在那個午後碎成刀片。 或扎進肺腑或鯁著聲線,那些再也不可能被拼湊起來。 冬天真的很冷。 保科終於捨得往火盆多加一點炭了。 髮梢的水珠落到肩頭時已然涼透,卻又在滑過鎖骨、胸口被墨藍浴袍吸收前變得溫熱,保科今日在浴池待太久,久到腦袋昏沉,即便吹著冷風慢條斯理地回到臥房白皙肌膚仍透出無法消退的粉。 只有月光與周身水氣共感那份無措。 是夜。 少年在漆黑無光的房前駐足,過去鳴海總會留一盞燈給他,但今日沒有,他不願揣測背後的原因又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讓他等了太久,亦或是多日冷淡終於讓他放棄保留那一點溫度。 木門低穩的摩擦聲對比入夜寧靜尤為清晰,鳴海閉眼仰躺,而保科藉灰藍光線一點一點描繪那人的五官輪廓,如果可以刻進腦海就好了,那因呼吸規律起伏的胸口一吐一納都對在添水的拍子上,某人過於放鬆反而顯得刻意,但後者沒有戳穿。 保科喜歡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潛藏在話語中的抑揚頓挫。 他想在最後留下些什麼。 就算是讓他再走不出的束縛也無所謂。 - 正如鳴海前一晚裝睡,保科清晨聽見動靜也沒有起來送他。他想他們之間大概不需要那種離別的場面。 那種經驗有一次就夠了。 - 當朝臣們對權力與金錢的執著,在王上的不作為下到達新的巔峰。比起出現一位有能力的繼位者,他們想要的只是一個聽話不會迫害他們利益的人。 新舊兩派都對鳴海弦有所不滿,顯然他沒有長成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他的才能是讓暗潮越加洶湧猖狂的主因。 偏偏鳴海弦沒有長成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不僅不好唬弄還對所有經手的事情追根究底,新舊兩派對他的不滿是讓暗潮越加洶湧猖狂的主因。 屋裡屬於男人低沉的哼聲被淹沒在陶器清脆的破碎聲中,酒水灑了一地,晃動的昏黃燭光在混亂過後逐漸安定下來。 今夜月亮正圓。保科卻有些靜不下心。 甩落部分沾在刀上的汙穢,搶眼色彩於地面劃出完美弧線,正巧將打翻在地的酒罈與杯皿區分開來。 該來的總是會來。 要不是揀擇令上冰冷的水墨,保科差點就忘了自己為什麼選擇留在鳴海弦身邊。因握刀長出的厚繭,沿刀鋒流淌最終滴落在黃土上的鮮血還是溫暖的,也能輕易回想身上所有傷痕形成時的痛。 他不曉得自己為鳴海弦流了多少血,又目睹多少人在他眼前失去心跳,落在衣肩、外袴上的汗水染出深深淺淺的痕跡,但當他自黑暗中走出並進入鳴海視線範圍,燭火下、陽光下的身影總是乾淨整潔的,連一點汙濁都不曾留下,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僅有香囊清清淡淡偶爾帶點藥香的氣味。 『受傷了嗎?』 『回邸下,沒有哦。』摘下頭頂的黑笠,保科駐足於案前答得不假思索。 瀏海下的眼被陰影覆蓋,鳴海看不清但還是能準確地從保科的語氣猜測其表情與狀態『都學會說謊了,我猜是肩膀受傷了。』 瞇著的眼因為訝異睜開一點小縫,搖曳燭光闖入其中也不減其幽深,炙熱的紅映照淺金火焰,瀏海再阻擋不了的熠熠閃光輾轉又入了他的眼,鳴海才發現自己無法讀懂保科今日的眼神。 粉色瀏海下的眉頭擰緊,而後聽見來自對方極為失禮的輕笑聲『邸下好噁心啊。』 長大這件事讓鳴海得到更大的權力、人臣敬畏的目光與來自四周的殺意,但也從他身邊帶走了很多東西,某些人的生命或是無拘無束的日子,然而其中最讓他無法接受的大概是保科宗四郎對他的禮貌,這傢伙對他是越來越放肆了。 『滾回去養傷。』鳴海從案邊的盒子裡取出一純白瓷瓶遞過去。 『那臣可以回家養嗎?好久沒回去了。』 『剛剛不是說沒受傷。』 『不是被邸下識破了嘛?』頂著藍紫色頭髮的少年這才稍微抬起頭讓對方得以看清他的表情,他笑瞇著眼將珍貴藥瓶收起。 拎起藥瓶的纖長手指膚白卻佈滿傷痕,鳴海有些看不得保科受傷,所以曾經很反對他進入翊衛司,可是保科說不想當一個沒用只能陪他挨揍的伴讀。 鳴海也不清楚自己是從何時開始無法拒絕保科的要求,自以為堅定的立場總會在對上保科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他不讓保科碰的麻煩事只要他說一句他能處理,鳴海弦就無法阻止。 他有點懷念,那雙因替他磨墨總是稱不上乾淨卻細嫩沒有傷痕的手與被書卷、竹簡圍繞的兒少年月。如今鳴海弦只能慶幸對方處事很有分寸,到目前為止都算平安。 『記得回來。』 保科肩上的傷口裂開了。回到房間時黑色戎服已經被血染深了一塊,空氣中隱約飄著淡淡的鐵鏽混著蠟燭燃燒的石蠟氣味。 屋內很溫暖,解開身上繁瑣的裝束後血的味道又更濃了,遭染紅的白色繃帶自左肩至胸口反覆纏繞,傷口因拉扯隱隱作痛但還是拽不回低落的思緒。 年少的情感有些朦朧,像身在朝霧之中,可惜的是就算他不想走出去雲霧也會自己散開。 保科最終沒有用鳴海給的藥,精緻藥瓶被原封不動收進藥盒。 - 要不是那紙告喻,保科會以為日子能繼續這樣下去,在鳴海因某些人事蹙起瀏海下的眉心時,解決那些就是他的工作。 保科宗四郎喜歡鳴海弦因自己展開的容顏。 坐在草皮上背部倚著院中大樹,保科整個人被樹影籠罩,陰鬱、壓抑,樹葉落在水面上形成漣漪。瀏海下的瞳孔因為前方池水與月亮折射出現光圈,原本鮮豔有溫度的眼在夜色下被染上對應寒冷的色彩。 彷彿燒紅金屬失去熱度,在空氣中逐漸黯淡。 該來的總是會來。少年抿著唇連呼吸都又慢又安靜卻不斷在心裡喃著那句話,想停都停不下來。 『宗四郎要回家了嗎?』他已經在那個地方待一下午,天都黑了也完全沒有要起身的跡象,保科宗一郎端著兩個酒杯來到保科宗四郎身邊,將其中之一遞給他。 抬頭仰望站著的人,他不知道保科宗一郎所謂的回家是指現在起身進屋,還是他在樹下想了一整晚的問題,離開鳴海弦,回到保科家,所以他選擇不回應。 從哥哥手中接過酒杯,保科宗四郎準備要喝才發現裡面沒有酒『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保科宗一郎將自己杯中的酒飲盡後用看熱鬧的眼神俯視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不似嘲笑卻似憐憫。 『受傷的人怎麼能喝酒呢?』然後,他頭也沒回地走了。 『還沒醉就發瘋?』保科宗四郎皺著眉不想,也沒打算去思考保科宗一郎沒頭沒尾的行為背後有什麼涵義。空酒杯被放在一邊,他繼續用指腹摩娑腰帶上的佩玉,任由思緒隨意地被帶遠。 溫潤暖玉乾淨且雕琢精細是保科十三歲時鳴海送給他的,他說他跟在他身邊卻穿得像從貧民窟出來的,會讓大家覺得他對他很差。 『每天都戴著,弄丟就殺了你。』 年紀比他還小身高也不及他的人話語冰冷,絲毫不像在開玩笑,保科當下錯愕地低頭審視自己的服飾,深紫色點綴些許花紋的布料細緻平滑有光澤,內層淡藍色衣袖乾淨如新,雖說不是非常高級的料子但也算很不錯的。 『是。』保科只是苦笑著小心翼翼地從鳴海手中接過玉石。 當時他並不懂鳴海給他這個的用意,被逼著把命掛在腰上的保科有段時間很排斥出門,連跌倒都要先檢查佩玉有沒有怎樣。 直到保科終於發現自己被欺負的次數少了,該屬於他的點心會被好好留下來,替鳴海跑腿遭刁難的狀況也不再有。 在知曉鳴海送他東西其實是種宣示主權的方式,根本不會因為弄丟或摔碎就被殺掉以前,保科每天都在煩惱要怎麼開口請父親幫他做更高級的新衣服。 少年不禁莞爾。 但撇除這件事,保科說不出跟著鳴海弦有什麼好的。 興許正因為有這件事才讓自己對鳴海弦的容忍度被拉高到不著邊際的地步,小時候的鳴海弦是脫序的,不受控制的,一天不挖坑給他跳都算好。 如果現在遇上那時候的鳴海弦,保科不認為自己能接受這樣的主子。 『師傅一定在等了,你穿我的衣服去幫我上課。』 站在鳴海的床邊,保科相當無奈地看著窩在床榻上不願起來的人,稚嫩的嗓音悶在棉被裡顯得遙遠沒有穿透力。 先不說鳴海弦那日受業內容屬於王才教育,即使保科宗四郎是鳴海弦的伴讀都沒有資格陪學,代替鳴海弦上學這件事又怎麼可能不被識破呢?他都知道但還是照做了。 藤條抽在背上的感受記憶猶新,膝下的石子似是要嵌進皮膚裡。那日夜裡下了場雨,單薄外衣被雨水濕透,傷口黏著衣物,雨水與血水融到一起。 然後他大病了一場。 鳴海沒有為他身上的傷道過歉,他也未有埋怨對方的時刻。那個抖著手給他上藥的身影可愛得不行。 曾經讓保科覺得很有負擔的東西如今在他手中逐漸染上體溫,他沒想過自己會對想要而不可得的東西執著得如此幼稚。 明明可以說要回家的,但保科還是留下來了。 池面被砸得看不清事物,圍牆外的人們加快回家的步伐,保科隱約能聽見孩童嘻笑著踐過水漥。 - 夜裡落下的雨濕了樹下的少年。 恍惚之間,保科回到與鳴海弦一起過的第一個冬天,那個場景偶爾會出現在夢裡。銀白的雪、緊閉的米色窗扉、盆中燃燒的黑炭與被藍色被褥包裹的鳴海弦,他比保科認識的所有人都更怕冷。 只露出一張臉的少年尚未褪去稚氣,粉色瀏海襯著微微泛紅的臉頰讓保科很想伸手去捏,但他不可能做出這麼失禮的事。 『外面積雪很厚呢,邸下不想出去看看嗎?』 從開口的瞬間就知道答案,保科並不意外得到對方嫌惡至極的表情與眼神,眉心緊得像能擰出什麼,沒說話也什麼都說了。 保科一直都喜歡單純的人,特別是在所有人都戴著面具的宮裡,鳴海的存在讓人想玷汙又想珍惜。 『請您小心不要讓人抓到弱點。』當時還未長出厚繭的指腹悄悄撫平少年瀏海下的不悅,他想那大概是他最後選擇翊衛司的一個契機。 可以成為最貼近鳴海弦的人,有能力保護他又得以合理的把視線放在他身上,處理鳴海弦不能處理的髒活,最重要的是他永遠也不會出賣他。 捧起地面純白結晶時少年無視自己被凍紅的白嫩掌心,小心翼翼的塑形,他往圓滾滾的雪球上堆疊另一個小雪球與兩個小耳朵,然後他將自己堆的貓安置在鳴海打開窗扉就能看見的地方。 『邸下!我捏了一隻貓您要看嗎?』 『冷死了!我才不要!』 薄薄窗紙隔絕的不只是寒風與暖氣。 保科宗四郎是這樣想的,像保科家外那些大宅小屋雖然緊鄰但只要階級地位擺在那,他們就永遠無法真正親近,同樣的哪怕保科可以輕易捅破窗紙也無濟於事。 之後幾日,經過幾場風雪,保科都沒有再提起那隻貓,他當天也只是想去看看它變成什麼樣了。 『邸下?』 鳴海比保科認識的所有人都更怕冷,但也更溫暖細膩,前者自囊中掏出兩顆圓滾滾的玉石嵌入保科堆起的貓『我請人磨的。』 『為什麼是綠色?』 『綠色的眼睛很好啊。』 保科覺得很奇怪但沒說出口,只是靜靜看著對方擺弄。 終於,年末種在後院一隅的花偷偷開了,保科不知道鳴海是否有看見那片突兀的紫。 而他堆給鳴海的那隻貓也於春暖花開之際徹底從石板上消失,只留下鳴海為其安上的兩顆翠綠眼睛。少年曾因沒能為那隻貓留下些什麼感到惋惜,甚至在隔年生日大著膽子向鳴海討要那兩顆玉石。 『你難道沒有發現嗎?』 過了好久好久保科才知道被打了孔一同串在佩玉上的珠子就是他要的,熟悉、也能讓他感到安心的東西,少年下意識低頭看卻是從床上醒來。 『你可真能睡。』 帶傷躺在鳴海弦腿上,保科自下而上看著不該出現在保科宅的人,腦中只有三個字—假的吧。 對,一定是夢。 『欸!!!幹嘛閉眼睛?你已經睡了三天,還要繼續睡嗎?』 - 原本披在鳴海身上的厚外衣,經過幾次推拒無果最後還是落到了保科肩上。 『邸下想出去走走嗎?』 『你還在發燒是想去哪?』 攏了攏身上留有鳴海體溫的衣物保科不發一語,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鳴海的題問遲遲不做回應,也是第一次在對方邁開腳步前先行,保科安靜且無禮地走在前方,讓身後的人跟著他繞過池畔、穿過花叢。少年眼裡轉黃且有些枯竭的枝葉讓鳴海隱隱覺得不安。 保科只是回過身甚至還未開口,餘光瞥見什麼筆直上升的瞬間只來得及暗道不好。絢爛煙花驟然綻放。 『你想看煙火?』 『不是的,』保科別開眼張了張嘴又閉上只覺得自己狼狽極了,所有難堪與掙扎都被斑斕火光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鳴海面前。 組織好的話語破碎不堪,吐了幾口氣少年才終於拾回聲音。以為自己看得足夠清楚也能接受,以為只是需要時間,然而事實是他對鳴海弦執著得自私。 『想回家了。』 要不是夢見那年冬天的事,保科根本就沒發現隔著門扉的距離感已讓他難以忍受,肯定是被鳴海弦寵壞了,因為他總是縱容自己隨心所欲地接近。 少時模糊的情感已然清晰到容不下另一個人。 『什麼啊』已經在家的人還對他說要回家,鳴海不需思考便知道保科的意思『我都來接你了。』 - 望不見盡頭的日子被圈出限期。 面對不肯鬆口的保科宗四郎,最終鳴海弦將日子訂在嘉禮前一日,曾經他以為他不會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突然說要走。 『就要舉行邸下的嘉禮了。』保科將從別人手裡搶來的書信遞到鳴海弦面前,還有清清淡淡的雪松混合花香鑽入鳴海的鼻腔,嗓音就如身上的味道那樣平靜聽不出起伏,像鳴海弦的事與保科宗四郎無關。『早點休息吧。』 欲蓋彌彰。 明裡暗裡的道別都只是讓彼此更放不下而已,保科總算有點懂了,他說要走時鳴海是什麼感覺。 這種經驗有過一次就夠了。 - 陽光暖了整個空間保科還縮在床上不想起,他很清楚這次跟上次主動離開鳴海弦時不一樣了,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找不到他。 十到十九歲的鳴海弦從身高不及他的男孩長成比他高出些許的少年,褪去稚氣與天真,拋棄多餘的善良與仁慈。唯一不變的是轉向他的視線,無論前一秒向著誰,朝保科投來的目光都會自動收起鋒芒,有點慵懶有點溫柔。 如若不是自己一直在大概不會把他與那個鳴海弦拼在一起,那再一個九年鳴海弦會成為怎樣的人呢? 應該還是很帥氣吧。翻身背對鳴海弦離去的方向,前一晚還有人使用的被褥整齊疊在角落,空氣中隱隱飄著屬於對方的氣味。 他是直到決定離開保科家私宅才開始收拾,進而發現鳴海弦留給他的東西是真不少,沒帶走的翼善冠,書房中未完成的筆墨,他怕冷而特地搬出來用的加大火盆被重新塞回長廊盡頭的房間。 保科家誰都知道這裡是保科宗四郎的地盤,小小宅院埋葬了很多很多他捨不得抹去或是不願想起的各種,第一次被大哥欺負到離家出走,不小心被他打碎的爺爺最喜歡的花瓶,如今他想將鳴海弦也留在這。 少年手捧黑色托盤上方墊著紅色絨布,再然後是那塊他戴了八年的佩玉與翊衛司令牌,這兩樣東西在鳴海舉行嘉禮的前一晚被宗四郎留於深宮中。 那是屬於鳴海弦的證明,保科並不認為自己能抓得住如此沉重且燙人的東西,再說被召回的兩年裡對方都沒有提及,保科自然認為他早已將它們交給下一個人。鳴海弦時至今日才把東西給他還有意義嗎? 沒有吧。 從保科家私宅回到本家騎馬尚且需要半天時間,兒時的自己究竟是如何離家出走到那麼遠的地方至今仍是個謎,除了跪在院中被父親狠揍一頓的記憶,保科只記得自己當時餓壞了大哥還站在一旁邊吃邊看戲,那個人要多討人厭就多討人厭。 刻有保科二字的牌匾懸掛在大門上顯眼又大氣,不同於和鳴海一起居住的私宅,小小木牌貼在門邊上頭寫的甚至不是他們的姓氏。 沒有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他們是誰、是什麼關係,這樣的感覺並不差。 「要告訴家主您回來了嗎?」前來開門的是自小就在保科家做事的孩子,保科宗四郎時常拒絕讓家人知道自己回來過,而家僕們早已習慣,只能說他家少爺願意規規矩矩地從正門進出就很不錯了。 「不用,我已經說過了。」 都結束了。 自保科躺著看鳴海關上溫暖居室的門將彼此區隔開來起,縱使只隔著薄薄的障子紙,縱使保科真的伸手捅破門紙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他十二開始跟著鳴海,十六從伴讀變成護衛並在十八碰上鳴海的嘉禮,直到十九邊境戰事迅速向中央靠近才又被召回他的位置,這個旨意與鳴海弦的意願無關,不過能在最後見一見他已是幸事。 這就夠了。 保科宗四郎住在主屋後方靠近池塘的一間離屋,如若不是穿過大廳保科就必須走圍牆邊的石子路,經過小菜圃、花園與水池繞一大圈才能回房。平時總是選擇後者的他今日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 生在大家族年有二十一還未婚並且總是用各種理由搪塞,保科宗四郎簡直讓父母操碎了心,每每聽說他要回來都恨不得把人綁在家裡天天相親,害保科從正門進出的次數是肉眼可見的減少。 怎麼說也是每回都要上演的戲碼,保科很清楚此時在大廳等著自己的是什麼,但也不打算再躲。 數十張畫像擺在眼前耳邊是關於那些人的事,小到手上有個傷疤大到祖上輝煌的功績,然而他卻連哪個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女兒、有什麼優點都記不得,保科想說全都無所謂。 「知道了。」但他還是開了口,少年彎彎的眉眼揚著看上去乖巧懂事。「我會從她們之中選一個成婚。」 他們的宗四郎病了嗎? 除去保科宗四郎沒有人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此話一出,前一秒還吵鬧著給他介紹對象的人都噤了聲,偌大廳堂瞬間落針可聞。 反正只要不是鳴海弦,跟誰度過餘生對保科來說都是一樣的,他會對那個人很好,他想他可以是很盡責的丈夫與父親。 「但我需要時間。」 保科最終從眾多女孩中選擇了前提學家的小女兒,自幼被書卷薰陶的女孩很有想法,言談舉止都是他比較喜歡的那種。 好不容易讓保科鬆口答應把成婚提上日程,誰都不敢催促全由著宗四郎的步調來,殊不知那所謂的"熟悉"彼此竟用時兩年。 這是他第二次從兜裡掏出藥膏並捧著對方的手小心翼翼塗在患處。 「宗四郎有心儀的人吧。」女孩聲音輕柔但也不難聽出對這件事的在意「感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贏不過宗四郎放在心上的人。」 「為何這麼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嗎?」 「宗四郎明明不怎麼受傷而且是就算有也不用藥的類型,這該是為某個人養成的習慣?」 「嘛,他的確常常受傷,不過妳不需要跟他比。」 「只是這樣嗎?」女孩終於露出些許受傷的神情「宗四郎甚至不否認自己還在意?」 保科宗四郎無法否認自己經常在午夜夢迴時想起對方單薄的身影與一顰一笑,那張過了近十年仍如初見的深邃五官他清楚記得。 「我總不能騙妳。」 「那我有機會贏過她嗎?」 「老實說,沒有哦。」 然後保科宗四郎此時此刻不知道該怎麼向父母親解釋,關於自己逛個街卻把未婚妻弄丟這件事,誰曾想已然提上日程的婚禮還能因為一個生死未卜的人在結婚前夕破局? 被退婚而有家不敢回的保科家小兒子只能又躲到私宅去。 少年對此很是無奈。 將鳴海弦給予的連同一部分的自己塵封在保科家私宅已是能力範圍的極限,思念與否、在意與否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那個人。 傍晚的風拂過腳踝帶起滿院花絮,保科才驚覺自己為鳴海弦栽種的蒲公英開了。 又快到了,鳴海弦不喜歡的冬天。 存在回憶裡一星一點的細節絕對足夠保科在腦中拼湊出完整的鳴海弦,他的樣貌、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他喜歡與討厭的各種東西,那個看似對所有都不上心但其實很細膩的人。 保科想這就是結局了,他獨自思念他。 保科以為這就是結局了。 - 他是真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鳴海弦,更不可能料到是用這麼奇怪的方式。 肩膀糟斷箭貫穿胸口及背部亦有縱橫交錯的刀傷,粗糙布料被血染紅、被河水浸濕,少時旖旎的情感構築在鳴海一次又一次逃學,連帶身為伴讀的保科一起被修理的童年上。 暈染開來的鮮艷在冬日夜晚就同他對他的思念,怎麼都洗不乾淨了。 有些事情經過時間沖刷已然模糊不清,但也有像院中蒲公英肆意盛開的時節。思念四處飄散扎根,保科好不容易才習慣無論走到哪都會想起鳴海弦這件事。 濕透的衣袴在保科將人掛到背上後又濕了他的,河水很冰、很冷,那人卻很燙。 「宗四郎⋯」含糊不清的囈語低沉、沙啞、小聲卻用力地鼓動耳膜,有那麼一瞬間保科懷疑自己揹著的並不是鳴海弦,因他未曾像這樣直呼他的名。 只要熬過冬天就能迎來春天。 鳴海是真的很怕冷,在他還能將自己塞進櫥櫃的冬天他都是這樣過的,但自從保科到來原本相當寬敞足以讓他裹著棉被鑽進去的地方突然就不那麼舒適了。 『你出去啦!很擠!』 『但他們讓我一定要盯著邸下,不能弄丟了。』 『出去盯也可以吧?』 『不太放心呢,這邊好悶,您悶壞了沒人發現可怎麼辦?』 『就是多了你才悶啊!!!快出去!』 鳴海長大之後偶爾會盯著那兩扇櫃門發呆,如果當時有人在外面聽他們拌嘴,應該會忍不住笑出來吧?年久失修的陳舊木頭失去光澤、表面痕跡斑駁,放眼整個宮殿就屬它最突兀,可能連保科都不曉得它被留下來的原因。 但鳴海就是不想丟。 真的好悶啊,保科宗四郎怎麼這麼煩? 鳴海睜開眼最先看見的就是床邊不遠處的火盆,時隔兩年,深埋在雜物堆裡的東西重見天日。再然後是身上兩人份的棉被。 而保科趴在接近床尾的地方,長長的睫毛、整齊柔順的頭髮蓋住娟秀的眉,臉頰則因為太過溫暖泛起不甚自然的紅。 自己被熱醒時會和床榻上的人對到眼是保科沒料到的,他所熟悉的平靜面容搭配溫柔視線,以為鳴海弦會再睡上兩天。 「怎麼不叫我?」 鳴海弦沒說話只是將手貼到保科臉頰上,曾經細緻沒有傷疤的手掌如今不比保科好到哪去,粗糙指腹貼著薄唇摩娑,讓保科想起了分開前夜自己落在裝睡的鳴海弦唇上的吻,差不多兩年整的時間,保科一日都未曾忘記自己在那個夜晚做的事與鳴海弦唇瓣的柔軟及淡淡香氣。 他們近距離交換彼此的氣息,沒有深入,鳴海如他預料的沒有睜開眼,他們之間那層比撈金魚遊戲還薄的紙仍完好無損的在那。 鳴海似是不願說破又像在提醒他。 近十年的相處回憶堆疊成一堵又一堵的高牆,圈圍出能讓人迷失方向的術陣,而那個吻正如保科所想是強烈的桎梏。 「太熱了開點窗吧。」 已經丟下去的炭火保科不可能撈出來,然而當他依照要求開啟面向庭院的窗,進入屋內的就不只是冷風。 「蒲公英?為什麼種蒲公英?到處飛會超難打掃。」鳴海只是伸手就能輕易抓到飄散的白色花絮。 「唯獨這個你不准抱怨。」保科想說點什麼又覺得鳴海弦是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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